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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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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枯在监狱这个新环境享受到了和精神病院里一样的待遇,可能是谁提前打过招呼的缘故,他的日程安排没有和周围人靠得太近过。
所以虽然不像在精神病院里那样出门在外说话要受到限制,但也、着实没有人能和江枯说上话的。
时间上都基本错开了,自然找不到能闲聊获取信息的人,救赎之道本来打出的品牌效应也随着时间烟消云散了。大半个监狱都知道来了个精神不太正常的新人,不过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江枯整日闲着也没什么事,就在监狱里私下逛逛——然后他稀里糊涂的逛成了监狱里的怪谈一样,不少人见着他都绕道走。
因为江枯时不时在莫名其妙地看一些根本没有东西的地方,看也就算了,他还喜欢低声说话。
这都是可以理解的,监狱压力大偶尔精神状态不稳定也无可厚非。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莫过于他的语言是有连续性和逻辑性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几分钟前江枯在说:“小心些,别把手掉了。”中途有人插了句嘴,和他聊上两句。
这中间分明是断了那么一两分钟的,可再听江枯讲话,还是能和他自言自语那会儿对上,并且那些正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好像也保持着连续的活动。
虽说犯人们都不信什么神鬼,但也都不乐意搭理一个疯子。
江枯无所谓这些,他只是在等待。
今天也准时自己推着轮椅进了厕所。
青年停下来,扭过轮椅面朝镜子,瞧着自己身上那些黑线,许多都微微睁开了,露出一条黑色的缝隙来。因为这些缝隙遍布全身,让江枯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手工缝制那种粗制滥造的人偶,还是动不动就开线的那种。
粗制滥造,但却被视野中其他生物凝视着、仰望着,就好像他是什么稀世珍品一样。
江枯这会儿已经要稍稍贴着镜子才能看得清那些细密的黑线了,他的视线和那漆黑中带着一圈血的招子们对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深一浅。一动一静。
江枯回忆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每每在镜子面前的画面。然后再把这些画面逐一串联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身体上的这些黑色弧线是一天一个样,成长速度飞快。
之前在学校和兔子们周旋的时候,江枯还有些意动病情更严重会是什么样子,现在倒是看着了。
青年随手从旁边拿起了个长棍模样的东西,也不管那是什么,用稍微有点角度的那头,硬挤进眼珠缝隙里。
江枯扎掉几对招子,却同时冒出更多细密的似是原先那对被他扎烂的珠子的残骸再次蠕动,长出来的一样。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仿佛他是春天一般。
他是什么样的春天?
「山花烂漫的。」
江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望向镜子,视野比之前清晰了几分,而那个伤口边裂开了更多黑色弧线向外扩散。
这样的情形加剧下去,可以合理猜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弧线田连阡陌,而自己的身体很有可能会在那个时候无立锥之地。
那么形而上的那些概念到了那个时候又会在哪里?
江枯巧妙地猜测到影子到底在畏惧什么了,影子畏惧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病,尽管影子并不同他视野共享。
青年把挽起的袖子放下,免得那口子招人注意,现在不是时候。他让轮椅打了个弯,就准备撤出去了。
除了厕所就按部就班地往心理治疗室去的,江枯驻足不前,他从门前玻璃跃跃欲试的盯着那个戴在囚犯头上的治疗仪看。
旁边还有工作人员,正在操作治疗仪。
社会普遍认为犯下恶行的人,人格上就是有问题的、病态的,这种情况不能放任不管,必须要接受治疗。
哪怕无法治愈,也能起到一点抑制作用——总之不能让这些恶人精神上舒服了。
通过模拟重现,让患者重新经历一些关键性的事情,选择和之前不一样的选项……更加深入的,江枯没经历过,也不知道,他知道这些,还是因为墙上贴的理论宣讲。
这在饱经精神病院治疗手段洗礼的江枯看来无异于加强思想钢印。
不过大多数囚犯都还是很喜欢接受心理治疗的,因为这就像是开启了自己新的第二人生一样。
监狱生活毕竟是枯燥乏味的。
城市法律并没有死刑,所以在这里很多人都是无期徒刑。
这座监狱就是他们的余生。
很多人都沉迷在治疗仪给他们的营造的虚假美好的自由当中。
他们并不把那个称作心理治疗,而是当成了自己真正的生活。每天在监狱起早贪黑的干活就是为了获取能给自己的精神充上电的机会。
而江枯忽然对治疗仪的在意,也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之前因为医院谋杀未遂案,他被强行介入了脑机接口,当时江枯并没有告知过警方接上脑机接口后发生了什么。
他自己是有所猜测的,只是在警方的全天候无死角监控下,不能接触而已。
现在就不一样了。
江枯在门外看着。
这时从旁边的治疗室里出来了个中年囚犯。
看样子是治疗完了,他的模样很是懒散,出来之后见有人站在外面,兴许也是好奇,站在一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江枯习惯礼尚往来,便也同样盯了回去。
那人才悻悻离开。
江枯观察着的那间房间,里面正在治疗的人,正好是江枯认识的,就是那天他摆出救赎之道,在狱警来之前最后和他聊天的那个人。
张德元依依不舍的从里间出来,见到江枯在门口,有些意外,率先发问:“你怎么在这?”
谁知江枯没回答,抢了话头,一副无知模样:“你们在里面做什么?玩游戏吗?”
市面上的确有不少游戏是这个设备形式承载的。
实体的这还是江枯头一回见。
“什么游戏?监狱要是有游戏给我们玩那才好呢,这是心理治疗,你没有做过吗?”张德元十分不解,面前这人怕是没连过网:“对了,你问过我是怎么进来的?我都还没有问过你呢。”
江枯对此很是坦然:“我杀了三个人进来的,一个学生两个老师。”
张德元忍不住后退半步,怎么看都实在想不出来,面前的人居然是手染鲜血的刽子手。这画风明明看着和那些真杀过人的人完全不搭,全无危险气和阴暗。
他不由的感叹:“这些人你都杀,判刑得更重吧?”他感叹完,忽然一愣神反应过来了什么,看着江枯的眼神都有点不太对了。
似是同道中人一般。
热切许多。
江枯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本就极擅长社交。
这个技能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善于交际和话多那么简单,实际上要达到理想的聊天状态,获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信息,需要你时刻对对方的心理有所把握。
“哎,上次聊天虽然一开始不是很和谐,但我后面一琢磨,你讲的也不全是胡说八道——打广告嘛,就要一个新意。”张德元猜想到江枯兴许是同道中人,再看江枯那就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了,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张德元,德才兼备的德,元是金额单位那个元。”
“你好,我是江枯。”
张德元心理防线刚刚放下一点,江枯立刻抓住了机会迅速拉进两人关系,先就问了张德元的心理治疗情况。
正巧张德元对这个话题谈性正高。他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伟大巨作。
旁边路过的走到前面去的囚犯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不太确定的回头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这再三确认之后,才迟疑着上前。
“江淼?您是江淼教授吗?”
江枯不解其意,完全没反应过来。
张德元却是有些奇怪:“兄弟,你认错人了吧,他叫江枯。”
那人迟疑,却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您肯定是江淼教授没错,我还专门听过您的讲座,对您的观点很认可。”
“教授?你是学什么的?”张德元好奇了,转头问江枯。
江枯张了张嘴,很顺嘴地说出来了一个陌生词汇:“社会学。”
张德元听得一头雾水,一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领域,杜阳波却是更加惊喜:“您果然是江淼教授。”
然后这个人就鸠占鹊巢,十分欢喜的挤到江枯跟前:“我认为您的观点是非常正确的,包括您提出的那些理论构想,像是饱和理论、内驱猜想。当时听完讲座本来想好好和您讨论一下的,可惜您当时没多留。”
江枯内里全无记忆,对这个自来熟的陌生囚犯所说的东西一头雾水,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还能接着杜阳波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和词汇之类,现场发挥编出一个新的猜想来。
这座城市教育很发达,分门别类的体系数不胜数,都是往越发精细化的方向发展的。越是热门的学科,分支越是精细。
但社会学是其中的冷门学科。
科技变迁了,社会的其他制度才会相应地变迁,不然就出现社会脱节和失调。因为城市的发展进步空间微乎其微,这么多年了,社会学能研究的都研究透彻了。
加上不好找工作,基本上不会有人主动选这门学科。
业余喜欢了解一下社会学的,也多是理论空谈家,喜欢展示一下自己的高瞻远瞩,成年人提升逼格的话题不就那么几大类。
就比如眼前的杜阳波。
只是觉得这理论猜想有些趣味性,可以继续深入推一推,更多的就没有了。
张德元眼见着刚刚还和自己闲聊的残疾人士,摇身一变成了某某教授。他本来卸下的心防倒没再升回去,但是那距离感是一下子就拉出来了。
因为他在一边听的感觉就是:嗯……好有文化,融不进去。
江枯并没有和杜阳波多聊有关社会学的什么东西,他的确对这方面一无所知,硬要装也装不出了真很有文化的样子。
但对方的好感是可以借用一下的,于是……
“我看这边的心理治疗仪,我最近在研究这方面,想看看人类的动物性和人性之间嗯…来了这里也只能研究这方面的事情了。”江枯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自己排在了什么时候。”
监狱里的心理治疗机会紧俏,只有表现良好的犯人才能排得上。
这也算是一种奖励机制。
张德元就是因为干活卖力,积极建设监狱精神文明——写他的巨作——这才有了难得一次机会。
这让杜阳波犯了难,论资排辈,一时半会儿也轮不上江淼教授呢。监狱里没有货币,这治疗机会就是通用的一般等价物。
张德元却是一张嘴,就找到了解决办法:“好兄弟,你看看你身上穿的什么?再看看我们?咱们不是一类人。”
“要我说,你也用不着担心这个,抽着空了当着狱警的面多发几次疯,我估摸着以后监狱都得给你天天开小灶。”
杜阳波这才注意到江枯身上蓝白色条纹的衣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聊天的时候,江淼教授挺正常的啊,思维逻辑都很精密,远超常人。
难道是……杜阳波看看张德元和江枯二人,心下冒出拉一个猜测。
监狱里的人都知道,这里的囚犯虽然都是囚犯,但有少数幸运儿……或者说倒霉蛋吧,是不一样的,他们并非真正的囚犯。
江枯对张德元的建议深以为然:“谢谢,我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张德元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然后他又想起来什么一样,有些困惑:“我说兄弟,我怎么看你连治疗仪和游戏机都分不清?”他指的是一出门,江枯和他搭的那句话。
江枯也没有隐瞒,他直接便道:“我的身体不适配脑机接口,所以之前是不太了解——”
张德元和杜阳波两个人急忙胡言乱语打断,然后左右看了看,好在这附近三两只有路过的其他囚犯。
看起来没有人多关注这边,两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话可不能到处说,这里是哪里是监狱啊?你是真不怕……”张德元低了声音。这里是监狱,什么的牛鬼蛇神都有,反正没有死刑条例,囚犯里破罐子破摔的人也不少。
“是啊教授,这种事情您自己知道就好了,怎么直接就说出来了。”
两个人都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不是很懂这都到监狱里来了,江枯这样的人是怎么还这么单纯,张嘴就直接把自己致命的弱点说出来?
要是有谁不怀好意,说不定哪天监狱就要出命案了。
这得亏他俩是好人。
江枯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有些羞赧没再多说话。
这倒让两人一时注意力都从“为什么不适配,还要去排心理治疗仪”这个矛盾的问题中转移走了,非常好为人师地教导江枯在监狱的处事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