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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玉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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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燕云追一边咳嗽,一边快速拿起桌上的纯白小瓷盅,将里面的参汤倒掉,洗净了加入清水,然后将小章鱼放了进去。
看着闭目沉在水底一动不动的小家伙,燕云追又立刻唤了门口的宫人去请太医。
很快,一位中年太医便急忙提着药箱进来了。
“微臣参见…”
“李太医免礼。”燕云追扶住正要下跪的李沅。
李沅:“谢太子殿下。殿下可是又咳血了?微臣马上替您诊治。”
燕云追努力压下胸腔的不适,平静道:“本宫无碍。唤李太医前来是想问问,李太医医术高明,不知在医治鱼类方面可有造诣?”
李沅一脸不解:“鱼类?”
“李太医请看。”燕云追将小瓷盅移到桌子边缘。
李沅这才注意到里面所谓的“鱼类”,浑身黢黑,两只眼睛闭着立在头顶,眼睛下方有两个圆锥形管状构造的东西在缓慢阖动,身下还飘着几条微微蜷缩着的……或许是尾巴,每条尾巴上都有密密麻麻的两排小吸盘,看起来莫名有些渗人。
“这……这是何物?”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鱼类”,惊慌得连退几步。
燕云追:“李太医莫怕。书中曾有记载,海域里有石矩,身小足长,烧食味美,而石矩又是章鱼的一种。它形似石矩,想来应该也是某种章鱼。”
李沅看着小瓷盅有些脊背发凉:“这……这章鱼……可以吃?”
燕云追一脸正色:“应是可以的。不过,当务之急是请李太医救它一命。”
“这……这……”李沅欲言又止。
燕云追:“李太医可是有难处?不妨直言。”
李沅:“微臣只会医人,从没医过动物,更别提这闻所未闻的什么章鱼了。”
“无妨,你且试试。”燕云追看了一眼小瓷盅里仍旧没有动静的小章鱼,沉声道,“或生或死,都是天意。”
太子一向慈悲和善,这一个多月缠绵病榻,遭了那么多罪也从没责怪太医院的任何人。今日即使医不好这章鱼,定然也不会怪罪。何况殿下都如此说了,李沅想,那就姑且一试罢。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小瓷盅里的小章鱼,然后打开药箱,取出一只小药瓶,往水里撒了些药粉。
然后将手伸进水里又立马缩了回来,皱眉纠结片刻后从药箱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燕云追,嘱咐道:“殿下,这药膏一日三次,须得涂抹患处,均匀揉开,揉进皮损。”说完他就退下了。
见李沅走远,燕云追才坐下扶着桌边不住地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直到咳得胸腔生疼,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他抬手正要擦掉唇上的血迹,却见小章鱼趴在自己的手腕上,隔着袖子用八条焦黑湿滑的触手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腕,金色的小圆眼还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丑是丑了点儿,不过还挺可爱的,燕云追心道。
“小家伙,为何跑出来了?快回水里待着吧。”说着,燕云追就抬手去拂袖子上的小章鱼,可怎么拂都拂不掉,即使勉强拂掉了前面两只触手,一旦他手掌掠过,那两只触手又立马抱住他的手腕。最后甚至将他两只手都抱住。
手挺短的,心还挺大。
燕云追难得勾唇一笑,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既如此,本宫就先替你上药吧。”
小章鱼眨了眨眼,似乎听懂了一般。乖乖地等着燕云追打开药盒,看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沾了里面的药膏,指尖轻轻在它的小脑袋上打着圈。他动作柔柔的,生怕弄疼了它似的。
头上涂完后,又开始涂触手。小章鱼好像很享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一副任他摆布的小模样。
直到燕云追给它涂完了药膏,又要将它拂到小瓷盅里去时,它突然睁开眼睛,顺着胳膊迅速蹿到燕云追的肩膀上趴着。
“看来李太医的药有些成效。”燕云追唇角微扬,抬手去抓肩头的小章鱼。
岂料他手一动,小章鱼又迅速蹿进了他胸前的衣襟里。
燕云追无奈只能抓着小家伙的脑袋将它拎出来,这一拎倒是连鱼带胸前挂着的玉坠子都一起拽了出来。
看着小章鱼用触手紧紧包着玉坠不松手的样子,燕云追有些触景伤情,红了眼眶。
可没一会儿,又无奈一笑道:“你喜欢这白玉坠?”
这通透水润饱满圆滑的羊脂白玉坠子,是他母妃当年在这避暑山庄给他过生辰时送他的。那是母妃送他的最后一件生辰礼物。
“反正本宫也即将与母妃团聚了,身外之物带不走,你喜欢,便送你罢。”说着,燕云追就解下了胸前的白玉坠子,连鱼带坠地放入了小瓷盅里。
小章鱼似乎很满意,在水里仍旧紧紧抱着坠子,甚至闭上眼睛睡着了似的。燕云追见它不乱跑了,便放心走到一旁的书案边研墨。他深知自己没几日好活,父皇一旦因为他倒下,看似太平的大齐便会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
王朝更替,本是命数使然,可必定会苦了百姓。这天下,只要民生安定,谁做这个皇帝,燕云追其实都不甚在意。
他研好了墨,便坐在书案后,刚一提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几封书信写完,愣是花了一个多时辰。
成禄一进门,就看到燕云追嘴角半干的血迹,连忙让门口的宫人去请太医。可他刚说了话,燕云追就叫住了宫人,将信封递了过去。
“一封呈给父皇,一封送去明阳殿,还有一封送往边关镇北侯府。叮嘱传信使,要快。”
宫人接过信件,领命而去。成禄急得要自己去请太医,也匆匆告退。
“成禄。”
听到燕云追淡淡的声音,成禄立马顿住脚步,转身行礼:“殿下稍作歇息,奴马上去请李太医过来。”
“不必了。”燕云追的声音毫无波澜。
成禄默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什么,心中猛地一抽,一抬头满眼都是泪花:“殿下……”他跪了下去。
“殿下……您……您可是……”
燕云追无言。
成禄心下了然,慌忙道:“殿下,殿下您不会有事的,玄幽法师说了,只要您好好静养,一定能驱除邪祟恢复如初的!”
“咱们还在东宫的时候,就是玄幽法师作法让您退了高热的,咱们马上请示陛下,将他送到山庄来!”
“他是大法师,只要他来了,那些邪祟一定不敢近身,不敢再害殿下的身子!”
“还有洛河水君,奴可以去求……”
“成禄,这世上没有什么邪祟,也没有什么神明。”燕云追立在原地身形单薄,温和的嗓音带着安抚。
成禄:“可,可玄幽法师作法后,殿下您持续不退的高热就退了啊!若非是他驱了邪祟,殿下恐怕如今都还……都还……”
燕云追:“不过是巧合罢了。若他真有神通,本宫如今也不会是这副模样。何况,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本宫从未遇见,也向来不信。若是真有什么鬼魅精怪,让它们尽管来此寻本宫。”
成禄惊慌出声:“殿下不可!不可妄言啊!鬼神之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燕云追:“南方巫觋之术能流传至今,自有精妙之处,可这位玄幽法师在本宫看来,除了能让父皇安心之外,别无他用。日后莫在本宫面前提及了。”
成禄垂首:“是……”
燕云追:“进来。”
他转身走到桌旁坐下,成禄连忙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起身跟了进去。
燕云追:“徐鸩回来了吗?”
成禄:“回殿下,尚未。”
燕云追:“已经两个月没消息了。”
成禄:“殿下不必忧心,徐侍卫武艺高强,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但愿如此。”燕云追眉目沉沉,指腹摩挲着小瓷盅,没再言语。
周遭一静下来,成禄不禁又泪眼朦胧:“殿下……您的身子……”
燕云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本宫早已看开,勿需多言。”
成禄:“可……”
“好了。”燕云追打断他,“万事本宫都已安排妥帖,唯有这小章鱼,本宫还没想好他的去处。”
“什么鱼?”成禄用衣袖擦了眼角的泪。他伺候太子殿下吃过数种鱼类,可从没听过有这号鱼啊。
“章鱼。”燕云追将他唤近些,朝着桌上的小瓷盅道,“你看。”
成禄伸着脖子瞧了瞧,“这鱼乌漆嘛黑的一团,是挺脏的。名字起得可真贴切。”
燕云追轻笑,也懒得解释了。
成禄:“不过殿下,这鱼不都是宰了吃吗,需要个什么去处?”
“哎呀殿下,您怎么把白玉坠掉里边儿了?”说着成禄就开始挽袖子,“奴给您捞起来。”
“成禄,”燕云追叫住他,收起笑意正色道,“以后本宫不在了,若它能活,你就替本宫养养它,待它伤好后,放生便可。”
“殿下!”成禄停住动作,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刚刚止住的眼泪,此刻再也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别哭。”燕云追微微俯身,拍了拍成禄因为抽泣而不住抖动的肩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本宫此生虽仅有短短二十载,却无甚憾事,足矣。”
成禄泪如雨下:“殿下……”
燕云追:“关于本宫的病情每日应如何呈报,你一向机敏,不必本宫再多言了吧?”
成禄泣不成声:“是……奴明白……”
燕云追:“下去吧。”
成禄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晚膳……”
燕云追掩唇咳了几声,咽下喉间上涌的血腥:“传。”
成禄应声,连忙擦掉脸上的泪水,退出去安排人传膳。
可他边走就忍不住边掉泪,他知道太子殿下每次咳血都是吃不下东西的,即使勉强咽下去也会吐出来。可为了不让陛下忧心,殿下总是这般委屈自己。以往没遭这怪病,殿下就一心扑在陛下和百姓身上,从来都是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如今已然不成了,还这般……
“什么破法师!都是假的!假的!”
走到没人的廊下,成禄再也忍不住抹着眼泪边哭边骂。
“骗子!骗子!大骗子!”
“我呸!”
“说好的药到病除恢复如初呢!”
“我呸呸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