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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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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哇哇!你个混蛋!我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喂喂!你还真咬啊!” 马琳接到班主任电话,得知郑真刚开学,就逃学三天后,一颗心沉到了谷底。预感成真了—— 寒假最后几天时,她发现天郑真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窝在家里。也不见他复习功课,就那么愣愣的要么坐着,要么索性睡觉。最让人心惊胆战的一次,是他瞪着手机看了一会,突然就发飚了,把手机死命的往地上砸去,惊天动地的响。开学后,看他每天正常的出门、回家,还以为是虚惊一场。哪晓得第三天班主任就告状上门了。吃过晚饭,马琳就心情沉重的坐在直对门口的大客厅。她挺直了腰板,双腿优雅的交叠起来,维持这个姿势,几乎纹丝不动的坐了一个多小时。等到郑真一进门,就从母亲的眼光中明白她有话要说。他大咧咧的坐到了她对面,双手往后掳了掳头发,然后手肘支在了分得开开的双膝上。就这么前倾着身子,抬头问:“那——要和我说什么?” 马琳这些年帮丈夫在生意场上一路打拼过来,面对面的交锋过招从来没露过怯。她微微一笑,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对方甩了你?” “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郑真嘀咕了两句,一边冷笑着坐起了身,懒洋洋往后靠坐着。“是啊,我被人甩了。所以很伤心,于是自甘堕落。然后的然后,担心儿子的伟大母亲登场了。” 听到他的嘲讽,马琳不为所动,只是继续说:“我本来想跟你说,如果你不想和对方分开,那我可以送她和你一起出国念书。但既然现在你们已经分手了,那事情就简单许多,要去哪里你自己决定。不过有句话我得提醒你,如果对方真的不要你了,你就算把自己搞得再狼狈一千倍,也已经不关她的事,难看的只有你自己。搞不好,只会让她庆幸乘早离开了你。” 郑真闭了闭眼,最后两句话还是听进了耳中。烦躁的扒了扒头发,不耐烦的说:“你干嘛来跟我说这些,我又不……” “因为你是我儿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现在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听我说两句话不算过分吧?你如果真这么想糟蹋自己,等你有了可糟蹋的本钱再说!” 扔下了话,马琳带着一副未变的神态飘然离开。被独自留下的郑真,再度将脸埋在了两膝间。忽然狠狠的向后出拳,一拳砸在了椅背上。手上的痛,怎么都传不到心里。 *** 一到冬天,千帆就靠着白菜过日子。热乎乎的白菜汤一上桌,他一个人一顿就能吃掉半棵大白菜。 “好了,可以吃啦!”用布垫着锅耳,杭晨微有点吃力的把大锅子端上桌。千帆举箸而待,一掀盖子迫不及待就下筷,“嘿嘿嘿嘿,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跟我客气过吗?” “所以我就继续不客气了嘛。” 自从没人给他做饭后,千帆熬了两个星期终于忍不住跑来杭晨微家蹭饭。杭晨微这才知道他和郑真闹翻的事,但至于具体原因,千帆不愿说,他也就不多问了。幸福的吃完三大碗白菜汤,千帆舒坦得连四肢百骸的毛孔都打开了呼吸。想到回去又要过外食or泡面的生活,他就忍不住再度热泪盈眶,执起杭晨微的手道:“亲爱的,我错了,我发现最离不开的人还是你。所以……” “我对你没兴趣。”抢在他出口求婚前,杭晨微冷冰冰的打断。 “呜哇!你太残忍了!”千帆不依不饶的拍打桌子,一副“你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的架势耍赖起来,“嫁给我啦!嫁给我,好不好?” “才不要!我才不要领一个这么大的儿子回家照顾。” “你、你……”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手机铃声打断了千帆的嬉闹,他撇撇嘴,看都懒得看,没好气的接了起来:“喂?谁呀?” “……我。”静默了半天,才传来虚弱的应答。虽然是熟悉的声音,千帆一时却不敢确定了。 “是你?” “嗯,是我。” “有什么事吗?突然打电话来……” 压抑的苦笑了两下,“你应该是觉得突然吧。” 有些明白他未出口的意思。虽然极度鄙视自己的滥好心,千帆还是无法克制的心软了。 “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医院,身上没钱了。” 千帆一惊,“医院?我马上过来!你在哪里的医院?” 结束通话,他匆匆拿起外套出了门。一进急诊大厅,千帆视线扫了一圈立刻发现了郑真。除了第一次见面,郑真还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么狼狈危险的样子,额头略干的血渍,看起来触目惊心,让原本男性化的脸庞添了几分狰狞。 “挂号了没?” 郑真只是呆愣愣的看着千帆,半天才慢慢摇了摇头。无力的叹口气,千帆嘱咐道:“我先去挂号,你坐这里别动。” “别走!”眼看着千帆要转身离去,他突然一把将人拖回,死死的扣在怀里不肯撒手。 “喂!这里是医院!别人在看!”千帆回过神,拼命挣扎起来。无奈他越是挣扎,郑真越是下了死劲,勒得他快背过了气。索性不动了,任他抱个够。 “不要走,不要走……” 那在耳边嘤嘤如诉的话语,没来由的让千帆心脏一阵阵刺痛。似曾相识的思念与苦痛,怎么都狠不下心了。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背,软言安慰:“我不走,放心。你……能不能松一松手,我快透不过气了。” 闻言,郑真的蛮力果然卸了下来,两人静静的相拥着,就好像相恋至深的爱人。等到身体分开,目光对视时,郑真难得有了不好意思的神情。千帆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好点了?那我先去挂号了。” 其实刚才那么一番折腾,千帆放下了大半的心。郑真的样子看上去很吓人,但既然还有那力气差点把他勒昏过去,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急诊看下来,主要是头皮上的伤口,那里血管丰富,所以出血出得有点吓人。缝了两针,再挂点水,就没问题了。陪他挂水时,两人头靠着头坐在一起,默默无语。突然郑真一直放在手边的包,诡异的动了起来,还传出奇怪的声响。拉开拉链,探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小脑袋。 “哇——这、这是猫?真小啊!”千帆惊喜的叫了声,伸出一根手指在它嘴边逗引着。小猫半眯着眼,傻愣愣的看了半天,张开嘴含住了千帆的食指,努力嚼了嚼,发现没味道又吐了出来。千帆笑着将它抱起,放进自己怀中。然后注意到了小猫左后肢上的夹板、包扎。 “咦?受伤了?”他疑惑的看着郑真。 “嗯……我看见有人在欺负它,还想把它掉到树上,我就上去和那几个混蛋干上架了。”然后他颇自豪的补了句:“别看我现在的样子,那三个家伙大概都断胳膊断腿,不知道能不能爬来医院了。哼哼,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千帆刚想给他一记头皮,念及他头上的伤硬是忍住了冲动,无力的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带它去宠物医院,他妈的真是黑门啊!这给猫看病比人看病还贵,居然搞得我身上只剩5块钱。所以,我只能打电话找你……” 搞清楚了原委,千帆笑了起来。他知道,郑真给他打电话的理由,并不是那么简单。 “这些日子,你干什么去了?” “你想我了吗?”郑真不掩藏眼中期望的望着他,一会又黯然垂下了头,用不适合他的自艾语气说道:“是我笨了,你怎么可能会想我……” “知道就好!所以少给我搞这样的事出来!”千帆一手抱着小猫,腾出一手揪住郑真的领子,状似凶恶的教训:“你就算死在路边,我都不会流一滴眼泪,你最好记清楚了。你的性命、身体,只有你有资格负责。你如果自己都不在乎,那就别指望其他人会担心你。记着,没人欠你的。” “怎么跟我老妈说的话一样……”低声抱怨着,继而闭着眼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千帆抽了抽嘴角,轻哼了一声,松开了他领子。 “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 郑真指了指他怀中的小黑猫,“我没法照顾他,你能养它一段时间吗?” “啊?”千帆一愣,心想,他都恨不得找个人来养自己,居然还让他养猫?“这个……” “它是黑猫,有些人家迷信不喜欢,说不定原来就是被抛弃的。托给我那些朋友养的话,我信不过,想来想去勉强只能找你了。” 听到“勉强”二字,千帆不由青筋跳了下。一想到小猫的可怜境地,立刻就心软。抬手轻挠着它的下巴,看小黑猫发出满足幸福的呼噜声,千帆微笑着一点头:“好吧。欢迎来我家。” 小黑猫好像听懂了般,“咪呜”了一声。 *** 莺飞草长四月天,随着一天天的回暖,千帆和他家的小乔丹一同复苏过来了。 “乔丹”就是两个月前郑真搭救下来的小黑猫,之后就在千帆家落户了。所谓猫有九命,小猫的恢复力更是惊人,三个星期伤全好了。那段时间,从不下厨的千帆,硬着头皮天天给它炖骨头汤喝。不过这汤,就连小乔丹也是喝个两口就不要了,剩下的千帆捏着鼻子自己灌了下去。猫儿畏寒,白天千帆上班,把阳台的窗户一关就是现成的暖房,乔丹舒舒服服在里面睡一天。等千帆下班,它差不多睡醒起来吃晚饭。晚上千帆和它玩一会,到睡觉时间它就自己乖乖的钻进被窝,一人一猫互相抱着取暖。早晨起来,经常发现面对着面。有一天,千帆突然发现,自从乔丹到来后,他再也没有夜不成寐。再然后,他突然想起自从那天医院一别,郑真再也没有出现过。打他手机,停机。就像他突然出现那般,又突然消失了。终于,在千帆不停念叨着“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到了五月。黄金周刚过,千帆要去北京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有篇论文要做大会报告。 “猫饼干都在这里了,然后这个包里是乔丹的毛毯和玩具。啊啊……你阳台得锁起来,不然那些花草非遭了它毒手不可。它可最喜欢在花盆里睡觉,我有盆埋了郁金香球,本想等着天气暖了发芽,就是给它天天睡在上头,结果把土给夯实了,连棵草都没长出来。还有那盆文竹,长势可好了,也给它嚼成了残花败柳。” 杭晨微听得哈哈大笑,蹲下身对着正在探察地形的乔丹,邪恶的笑了笑:“你家老头出差,没人给你撑腰了,要是不听话的话,嘿嘿……” 乔丹歪头藐了他一眼,浑身透出不屑的神态,侧身走了过去。千帆大悦,嘲笑连猫都鄙视他来着。这些年,千帆所在的美术博物馆,在艺术品修复方面声名雀起。而千帆,正是主力军之一。他大学时就向这方面发展,一毕业得到了交换名额,去英国专业进修了一年。除了原本主攻的油画修复,他还亲到吴中地区,向当地几位赫赫有名的 “画郎中”虚心讨教。这些年传统技艺的流失非常厉害,年轻人很少愿意继承冷清偏僻的传统艺术,民间艺人逐年消减。难得有千帆这样肯学上进的年轻人出现,对于那些匠人们而言,也是颇为欣慰的一件事。将世代相传的技法,引入到主流的艺术品修复领域,得以保存、发扬,这正是千帆建立名声的开端。而这一次,他所做的报告是一篇已被顶尖核心期刊收稿,但尚未发表的论文。他尖锐的提出了,在艺术品保护工作中,过多的着眼于技术手段,而忽视了艺术品的修复本身首先是种文化事件。越来越多的,对艺术品本身理解的不足,以致于修复手段对艺术品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很多的修复师只顾着让一副作品变得好看,而破坏了作品本身的历史价值。他的报告一结束,话筒极为抢手,比原定十五分钟的提问时间,足足多延长了二十分钟,最后会议主持人强行结束了提问。从技法的创新,到概念的突破,千帆成功的实现了职业生涯的第二次飞跃。他们那位黄馆长笑得赛朵花,同时暗自遗憾没法招这小子当女婿——千帆的性向还是其次,而是他那独生子,前些年就跟个男人私奔了。会议第五天是理事换届选举和闭幕式。这次他们有备而来,反响良好的报告和黄馆长的提前造势之下,千帆成为了最年轻的理事,而黄馆长也当上了副秘书长一职,他们可说是大胜而归。会议结束的当天下午,组委会安排了当地旅游的活动。千帆没有参加,他去看望了自己的恩师之一,曹教授。高二的寒假,一直教他画的恩师,介绍了他到老朋友曹教授所在的大学进修学习。他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和曹教授见面时的那番谈话—— “你年级小小就这么有志气,不错,真不错。不过要说具体教你些什么,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个人,如果有能力,那他就能把想做的事做咯。但要想出类拔萃,单凭能力是不够的。一定要‘热爱’,要是少了一颗热爱的心,那就少了底气。 “我指导过的学生里,不少都很有天分,但真能出人头地的,五年十年未必出现一个。怎么说呢……这些小孩虽然天分高,可学了这么多年后,还能以自己所学为乐的实在不多。人生最大的幸事,莫过于所好、所学、所用三者合而为一。如果是真心爱好的,自然就有那股子钻研的劲头。喜好这东西强求不来,说白了就像是‘缘分’。你来我这,与其追求技法的更上层楼,不如在这环境里开开眼界,多看多听,弄清楚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立志当乘早,年轻的时候培养兴趣,找到今后前进的方向,比什么都重要。” 当时,千帆侧头聆听到末了,开口问:“那您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曹教授立刻笑了起来,继而以满足的口吻回答:“当然!我非常喜欢自己的工作。”还自嘲的补了句:“不过呢,我是有兴趣没天分的那一类。” 他们初相见就非常的投缘。因为某些缘故,千帆最终没有考入他门下,不过直到现在曹教授退休了,他们仍一直保持着联系。对于千帆来说,还有一个更特别的理由。他高二那年的进修,正是他和曹教授的研究生——欧阳春的初相逢。 “嗯……”半夜突然醒过来,就没了睡意。看看霸占了大半个枕头的乔丹,千帆无奈的笑笑,下了床。逛到一楼客厅,他才想起常用的水杯忘在床头柜没带下来。家里最后一个备用水杯,昨天也被他摔了,于是他只能可怜巴巴的拿了个瓷碗装水喝。捧着个碗,坐在空荡荡的沙发上,他想起了在北京时与曹教授的见面。原来,曹老他早就知道了自己和欧阳的事。千帆进大学后和欧阳意外重逢,当时研究生毕业的欧阳正好来到千帆考入的大学当老师。一开始他们延续了那种针锋相对但互相欣赏的相处模式,后来渐渐情不自禁,自然而然的坠入情网走到了一起。只不过,既是师生恋,又是同志恋情,一开始就注定这是一段见不得光的辛苦旅程。之后,千帆大学一毕业出国进修,一年后他回国时,正是那个噩梦般的日子。因此他一直以为,自己和欧阳春之间的关系,除了家人、好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了。然后现在才晓得,在欧阳去世前一个月,曾向恩师曹老坦白过这件事。这些年,千帆都不知情。许是健康出了问题,人变得特别容易念旧,曹教授在千帆来访时,不自禁的想念起了故去的爱徒欧阳,然后说出了他早就知情。他后悔的向千帆道歉:“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当时我就该把话说开,让你至少有个可以发泄痛苦的地方。我以为只要不提,你再难过总有一天会过去,哪晓得你这孩子也是死心眼啊……” 千帆无法反驳,对方看得那么清楚,他根本无法撒谎说自己没事了来安慰一番。两人相顾黯然,念及亡者,心头的伤痛好像被剥出来撒了一遍盐。回来后,千帆的睡眠又差了。有时一夜乱梦三千,醒来浑然不记得梦见过些什么。要么就是半夜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眠,在画室枯坐至天明。极力的不想被那悲惨绝望的心境俘获,却似泥潭深陷般步步滑入…… 亲爱的,原来你已经离开那么久了,已经久得被人当作“过去”来回忆。而我,依然是封印在时光隙缝中的那个我,被对你的思念捆缚得转不了身,且,不愿转身。真好,我没有遗忘你,我们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就像你所说的“永远”…… 然后时间到了六月,在日光耀眼得像核子爆炸的那一天,失踪快半年的郑真,再一次站在了千帆面前。虽然已是初夏,阵阵暑气逼得人恨不能把全身衣物都卸了,但郑真还是穿着一套合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贴合的腰身与裤管,让原本身量颇高的他显得更为修长。领带打的是稳重的温莎结,称着宽阔的肩膀,更为沉稳。就连原本挑染成亮金色的头发也染成了深棕。只有那架在头上的金绿色遮光镜,和年轻活力的脸庞,透露了青春的讯息。 “你……不是快出国了?”愣了半天,千帆终于冒出了这么一句。郑真翘了唇角,“你还记得我这个人啊。” “嗯。” “今天我毕业了。”有点不适应的扯了扯领带结,他似乎还不太了解自己有多适合这身打扮。 “哦,恭喜!”千帆一拍头,“对了,你给我的那只小黑猫,已经长大了,要不要看看?” 郑真微笑着,搭上了千帆的手腕,阻止了他。对着千帆有丝疑惑的表情,郑真清了清嗓子开口宣告:“我不会出国。今年我二十岁了,高中毕业准备直接入社会工作。我要变成大人,足以呆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大人。” “你……” “这些我都和父母沟通好了。”他得意的一笑,又添了一句:“——除了要和你在一起的事。不过没关系,迟早我也会向他们坦白的。” 看着没了反应的千帆,他温柔的笑起来:“我再也不会离开,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说完,他落下一个吻,在千帆微张的唇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