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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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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镜二年三月初三。
苏贵人对康旦亲王的痴迷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似乎那一日在清平馆交谈一回,反而陷得更深,天天窝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一点女孩子的矜持都没有。
菡萏特地跑来,拉我去看,说苏贵人今日在床上发癫,又不让宣太医,不知如何是好。
我稍作梳妆,赶忙过去翠箔轩,坐在她床边,被她一下拽住手说,“姐姐救救我。”
我看她乌青的双眼,脸颊蜡黄,嘴唇干裂,像只濒死的瘟鸡。真看不上她这副没用的样子,“你怎么这副憔悴样子?”
她说,“还不是相思成疾,夜不能寐,我闭上眼睛就是康旦洗澡睡觉的样子,可是又看不清,眯着眼睛用力看,却什么也没有。现在我终于理解你,当初爬上军营浴堂的屋顶,偷看康祺洗澡的心情。”
菡萏和香雾还在旁边,我羞得想起,哼了哼嗓子,“别说了。”
苏贵人说,“这几年京城这么多是非,谁家小姐为情自刎,谁家公子为风尘女子奔赴天涯,都没有你这件偷看洗澡的事为百姓津津乐道。还怕我说?”
我推她一下,“说你!别说我。”
苏贵人叹口气说,“可惜我不像你有点武功,身段全废,要是爬去康旦王府,估计要么被侍卫杀死,要么摔到护城河里淹死,最可怕是被皇后的鸽子抓起来扔到空中,那要成了京城百年不遇的笑话!留名青史了。”
我心满意足地说,“那我的丑事可就真的要被忘记了。”然后嫌弃地拉她起身,“你快起身打扮下吧,别把自己整得像秋贵人一样憔悴。”
一听到这个比喻,吓得她马上回过神来,让菡萏递去铜镜,照了照,才恢复自信,“还好,我就算饿死成一把白骨,也比她好看呀。”
我把她拉起来洗漱,可依旧无精打采,像一只酸黄瓜,我建议说,“要么你写封信给他?”
苏贵人说,“妃嫔给亲王写信,我是嫌活得太长了是吗?前几日还在南浦书斋抓到白公子和娇婵,要是这信落到别人手里,不是送给太后的把柄?恐怕要急着要给我上各种千奇百怪的新鲜酷刑。”
我吃了口桂花糕,“你还不傻。”
她也跟着吃,“我现在就盼着他进宫看太后,这样我就能假装偶遇一面,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
我看着她这副深情模样,感情虽匆匆,过眼云烟,却有一事不解,“那你这样想他,又没有结果,这思念又有什么用呢?”
“想要什么结果?你当年一往情深于康祺,如今还不是相见无话的地步?”她此刻成了思想家,“我想他,不见的时候心就飘起来,像迎着风的纸鸢,见的时候就被他扯回了线,踏踏实实落在手中。我不求什么天长地久,只愿他平安喜乐,只可惜他若是有日大婚,我不能到场祝贺。”
知道她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像这东宫的猪大肠味道,曾经再浓郁恶心,如今也散去了,我说,“既然你都知道,还这么痛苦做什么?”
“说道理总是很简单,日子漫长,这相思就熬成红豆汤了。”
正巧香雾进屋在苏贵人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像是黄鼠狼见了鸡。我用脚趾甲想也能猜到,“康旦今日要进宫来?”
苏贵人说,“说是晚上要陪太后和皇上在宋玉殿用晚膳。”
我问,“那你要怎么办?过去献歌献舞一曲?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苏贵人摇头,“那我不行,一点乐器不会。”
我再说,“或者你学杨妃,演一些杂耍闹剧的把戏,扮个猪头牛头,摔她个七零八落,好逗君子一笑?”
她说,“在康旦亲王面前,我都是温文尔雅端庄大方,再说了,万一皇上看着喜欢,拉着我去侍寝,那我不是春心错付,咬舌都不够。”
真是荒唐,这也有脸叫春心错付。我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苏贵人眼中是坏心思,“晚上去御花园守着吧。康旦每次出宫都从那走,应该能遇到。”
我说,“那你去吧,但愿不要被太后撞上,不然又是孤男寡女说不清。”
苏贵人放下手中的桂花糕,过来挽着我的胳膊说,“好姐姐,你肯定要陪我一起去的呀。你都说了,一个贵人怎么半夜独自在御花园晃荡,两个人就好说了。”
我不耐烦,“我去干嘛。去看你们王八对绿豆,脏我的眼睛吗?”
苏贵人不依不饶,我死不松口。直到午膳,依旧黏在我身边像个臭屁虫。晓莺送了三碟凉菜过来,苏贵人看着眼馋,却瞪着我,也不伸筷子,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不买账。
晓莺上前,在我耳边嘀咕,“昨儿李嬷嬷在北门赌钱输个精光,今儿宋玉殿摆宴席,请了些亲王和皇上,我估摸着她今晚会做贼。”
此话一出,我回转心意,愿意答应苏贵人的提议,“我道好笑,这偷心的贼和偷银子的贼,今晚要一同出洞了。算了,我委屈一趟,陪你去御花园吧。”
这让苏贵人兴奋起来,拽起一只蜜汁鸡腿就津津有味地啃起来,我才明白,人其实不愿做坏事,但是要组团做坏事,那可真叫人兴奋。
整个下午,我就坐在廊下看着苏贵人将柜子里的华丽衣裳换了个遍,终于挑了一套竹韵飘飘的襦裙,仅披件薄纱,看她这般清凉,不禁感叹,“穿成这样去透夜,不是要冻死吗?”
苏贵人满脸无畏,“女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对喜欢的男人,千刀万剐都在所不惜。”
此刻,我终于理解为什么烟花巷桥头的女人,四季都穿同样的凉爽衣服,因为根本就是为讨好男人穿的。
戌时一刻,小笛子传信来,说宋玉殿的晚膳快散了。我和苏贵人终于要再御花园登场,再带上四个丫鬟四个太监,准备躲在花丛后,等着宋玉殿的李嬷嬷自投罗网。
今夜一只二鸟,一位是太后的儿子,一位是她的贴身心腹。
一切准备就绪,苏贵人拉着我在凉亭说下,说道,“素枝,你教我几首月亮的诗吧,说不定还能临场用得上呢。”
我在脑中翻书,许久才找到一句,“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她听得不真切,“什么?”
我将这诗句的含义解释一遍,苏贵人还是不通,觉得啰嗦,“听了越人的话,就能梦去镜湖,那我今晚和康旦说上几句话,是不是就能梦去他府上?”
“能!能!你还能飞去他被窝呢!这下你眼睛睁大点,可要看清了。”
这话说得她一下绯红,直掐我,她闹得全身暖和,我平白出了一身汗。
正说着,竟然看到康祺和康旦同时走来,像在讨论什么事,我和苏贵人赶紧猫在一排栀子花枝后头,等着两人分开后,我推着苏贵人往康旦的方向,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跟去,我只需等着康祺独自离开就好了。
可是他竟然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月亮,半天憋了句,“要是你在就好了。”
然后随手抽起根树枝,在空中练武,好像对面有个对手,互相比划,一会儿往身后一闪,像是被抽中脸,一会儿腿一抽搐,像是被踢中膝盖。还有句少年的撒娇,“你一个女孩家,打人怎么这么重!腿打断了,怎么背着你打马架!”
像是回忆过去的时光,我看得也酸酸的。
躲在花丛后的丫鬟太监们一个个捂嘴憋笑。我本想吹个口哨,提醒他贵为一国之君,不要在下人们面前失了风范。但又想,他什么形象与我何干,他在璞贵人身边油嘴滑舌,不也传得各宫皆知?于是任由他演着杨妃蹩脚的戏码。
春焰在旁边拉了我一下,我才反应,李嬷嬷正拎着一个包袱,宋玉殿一路走来,眼看越来越近,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立马将康祺拉过来躲进栀子花枝的后头。噗!两人直接坐在地上。
他一惊,看到我的脸,更是吓坏了,“枝枝,你怎么在这里?”又想到刚刚的独角戏,“刚刚你都看到了?”
我摇头装傻,“没,看到什么?”
他要站起身,“我好歹是皇上,躲在这里,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这动静让不远处的李嬷嬷愣了一下,差点毁了我的大计,我下意识地在他腰上掐了一道,嘘声说,“别出声!”
康祺问,“你在等什么呢?”
我说,“太后身边的李嬷嬷。你看她手中的布袋里,里面都是从宋玉殿偷的银两珠宝。”
康祺问,“她怎么了?”
我说,“她是太后的心腹。逮住了她,不就可以拷问出太后的丑事吗?难道你不想对付太后吗?”
康祺终于老实,佩服地说,“还是你有计谋,果然一如往常。”
我斜眼看他,真不知怎么当上的皇帝。两人一同守着那个李嬷嬷,只见她在宫道上晃晃悠悠,似乎是喝了点酒,脚步也慢下来,康祺倒是淡定,抬头看着月亮,念句诗说,“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记得吗?那时候我们最爱这句诗,还约好长大了一起去吴越之地。”
我说,“说这话的前提是,你要能像李白一样洒脱,抛弃这京城的权力和财富。”
康祺说,“那天喝醉了,月亮好像今天一样,照得心里亮亮的。”
我不想接他情深的话。可是这位李嬷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四面埋伏的东宫丫鬟太监们按兵不动,都看向我,可我担心现在喊出来,她转身一跑,宋玉殿的人再及时接应,这局就砸了。
突然一只金鸟停在我前面的栀子花枝上,像个熟人看了看我,向李嬷嬷飞去,金鸟在她后脑勺啄了一下,她就往前挪一步,再啄一下,又是一步。
金鸟推着李嬷嬷往前走,终于走进了东宫的陷阱,我大喊,“捉贼了!捉贼了!”
花丛草丛中跃起各路人马,要向她扑去,她一下瞪大双眼,清醒过来,将手中的财物乱扔,往追上的人砸去,然后竟往东边跑,三五步就是鲤鱼池,她纵身一跃,跳进池水中了。
这意外的一幕让众人始料未及,虽然初春到来,但池水冰凉,没有这项准备,一个个站在池边手足无措,嘟囔着,“这是游去哪里?”
康祺拉着我,向池中看去,“竟没个气泡冒出来,要喊侍卫来了。”
太监丫鬟们左拥右挤地,差点没了没寸,将康祺挤下去,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还好我是练家子,定力足。不然两个人扑通扑通掉下去,那就真成今晚的笑话了。
我大喊,“没看清啊!皇上在这里呢!”
看热闹的奴才们这才恍然大悟,急忙跪下来说,“皇上息怒!”
我骂道,“还息怒呢,差点就息命了!”
因为刚刚我喊贼,渐渐围来了更多的侍卫,一位位走下鲤鱼池,用木棍和兵器在池中寻找着李嬷嬷的踪迹,可是四处都无动静,似乎连池里的鱼也睡着,一点声响没有。十人站成一排,由西至东排查,竟然无功而返。
春焰嘀咕说,“这好端端的人,怎么不见了?”
娇婵歪个脑袋说,“眼睁睁的一个大活人,跳进水中就消失了。你说会不会变成一只鱼,躲进鱼群里了?”
康祺摇摇头说,“这种鬼鬼祟祟的人,去哪里都是可能的!”
我不解,“见鬼了。”
眼看无果,并未纠缠,他直愣愣地看着我问,“既然毫无收获,这么晚了,你不请我去清平馆吃点夜宵?”
我吓一跳,他好久没去过我宫中用膳,刚嫁进宫的时候,他总说怀念晓莺的手艺,要去吃点玉米粥排骨汤。可我总是将一罐盐巴都撒进去,康祺吃了一口直呛,“怎么这么咸?”
“因为盐多。”
“为什么放这么多盐?”
我淡淡地说了句,“人最可怕的就是忘记过去,只有不断撒盐的伤口,才不会愈合。”
这成了我的逐客之道,康祺一开始会硬着头皮吃下一碗粥,后来就偶尔去清平馆打个招呼,再后来就只是在宫外站一站,一句话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