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猎》槐夏夜

2、白国王与黑皇后

　　自被未来的国王一脚绊下楼，弗雷德里克再没和他的殿下说过话。一周后，当他被宫女通知说玉澄想见他时，还有点莫名其妙。
　　熊族青年明白再和玉澄较劲显然对他前程不利，便准备好了赔罪的措辞和礼品。年轻的王位继承人正在看书，见弗雷德里克来，便把手里的书放下，听熊向他道歉。
　　“知道了，没事就退下吧。”玉澄的话反把骑士整火了——明明是你叫我来，却在我刚道完歉就迫不及待赶我走，摆明是算好了我会乖乖道歉呗？
　　“友好提醒一句，你也得注意分寸。”熊觉得玉澄怎么着也得解释一下，“我捏你手掌，最多只让你疼一会，可你把我从楼梯上绊倒，运气不好是会把我脖子弄断的！”
　　“你看上去对我很不满。”玉澄摘下眼镜。
　　“恕我直言，我希望未来的国王至少强壮一点，眼神坚毅一点，而不是一直在民众面前装成小可怜。”弗雷德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完了——就算他从小到大都幸运地没经历过阴招暗箭，但他对宫廷官僚的斗争也略有耳闻。这些人杀人不带血，一句话、一笔钱就能把人置于死地。
　　“你对我期待还挺高。”玉澄冷笑，手指敲着桌面，“可不久之前，你还说我是千金大小姐呢？”
　　“……殿下，你耳朵真长。”
　　“我耳朵本来就长。”玉澄抬高音调，煞有介事地晃了晃头顶的兔耳朵。
　　“咳……毕竟，在认识你之前，大家都说你是未来的国王。我以为你长得像阿道夫或者我父亲那样，一拳能揍飞一头牛。”弗雷没敢正视玉澄的眼睛，“可是，你本人也太瘦了。首先我觉得你该把身体吃壮点。就算我会尽力保护你，你也不能指望每个时刻我都能救你。”
　　出乎他的意料，玉澄瞪大了眼睛，像兔子见到胡萝卜般。后者疑惑地抖了两下头上的熊耳，却见玉澄的耳朵也跟着抖了两下。他再故意抖三下他的耳朵，却又见玉澄的耳朵也跟着抖三下。
　　“……学我有什么意义？”弗雷德里克皱眉。
　　“我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玉澄笑道，“重复性地上台讲述我的悲惨遭遇，一字不改；煽动大家和我一起喊口号，即使他们喊完就能立马忘记；在当权者面前刷存在感，虽然他们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但是，锻炼身体的确有意义。你说的对，我不能一直指望你来保护我。”
　　弗雷德没想到玉澄会这般自评，一时语塞。兔子见熊不出声，微微扬起嘴角：“你等下有时间吗？”

　　十分钟后，熊族骑士一脸迷惑，坐在热腾腾的大浴缸里。
　　玉澄坐在浴缸另一边，手里捧着杯柠檬红茶，问弗雷德里克要不要也来点。
　　“茶里加了蜂蜜吗？”弗雷德里克问。
　　“旁边的柜子里有。”玉澄啜了口手里的热茶，“配料都在那，随便用。”
　　弗雷德里克从大理石浴缸中站起，走到柜子前扒拉一会，拿出个造型朴素的蜂蜜瓶。玉澄吹了声口哨，把手肘抵在浴池边：“怪不得你要我锻炼身体。你这一身还挺结实，该大的地方都大。”
　　“谢谢夸奖。”弗雷德里克把蜂蜜倒进茶杯，“我身体从小就好。殿下你太瘦了，一看就知道很少外出。”
　　“演讲本就是个力气活，保持良好的仪态站四五个小时也不容易。你看，我也有腹肌。”玉澄握住弗雷德里克的手，将其往自己腹部按，“只是因为我的肤色白，不显肌肉罢了。”
　　“……呃。”意识到气氛不太对劲的骑士，带着尴尬别过头，“我知道了，你放手。”
　　“你还没认真摸呢。”
　　为什么，他要，认真摸男人的肚子？弗雷德里克陷入深深的迷惑。但即便都是男人，熊也知道兔子是和他大相径庭的存在。寻思良久，骑士干脆破罐子破摔，撸猫般在玉澄肚子上一通乱揉；摸完后，弗雷德打算找借口离开，玉澄却招呼他坐进池子，和他一起泡澡。被肌肤之亲催化到大脑当机的熊安静得像块木桩，老实地在后者身边坐下。
　　“你是家里独子？”玉澄问。
　　“是。”
　　“我听说你父亲是个海盗，那你从小在船上长大？”
　　“是。”
　　“那岂不是很少见到女人？”
　　“不，军校见到过不少。”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外表干净清秀，为人温和细致，脑袋聪明，最好能读多点书，会做好吃的。”弗雷德流畅地答道。
　　“要求还真具体……”玉澄思考了一会，“改天我去看看有没有符合你要求的宫女。”
　　弗雷德里克愣了一下。结合之前玉澄的举动，他明白玉澄有意想拉拢他。但他初来乍到，一旦被拉拢进其中一个势力范围，可能就再无法全身而退。
　　“殿下，我还年轻，还是先专注事业吧，找女朋友可以不那么急。”弗雷德赶紧把球抛回去，“殿下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性？”
　　“胸大的。”这话从玉澄嘴里说出来，让弗雷德惊讶不已。
　　“你这么吃惊干嘛？”兔子莫名其妙地问。
　　“呃，你用这张脸说这种话，好怪啊。”骑士揉着眉心。
　　“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怪的？话说，我床下有些不错的本子，要看不？”玉澄笑里带着促狭。
　　“要看。”

　　二十分钟后，兔子和熊穿着睡袍，坐床上就玉澄的私藏画册展开热情又不堪的讨论。熊为兔子说的黄段子笑得摔倒在床后，惊觉自己和玉澄似乎亲近了许多。
　　“殿下，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这类书时，只有五岁。我爸发现后笑得前仰后合，我妈却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骑士想起往事，忍俊不禁。
　　“你的父母还在当海盗？”玉澄问。
　　“还是海盗……说实在的，我怕他们再漂海上会不得好死。”弗雷德里克叹了口气，“我经常给老妈写信让他们尽早上岸从事别的工作，可他们固执得很。”
　　“挺好的。”沉默一阵，玉澄说，“还有家人能让你操心。”
　　和白天演讲时刻意表现出的大悲大怒不同，玉澄此时的表情仅是平静。他再没展开解释，却让弗雷德切实感到了悲伤。也许玉澄本人也不愿消费他族人的死，但为了向夕睦复仇，他必须站出来。
　　两人沉默一会后，兔子又从床头柜掏出袋烤熟的板栗递给熊。
　　“你居然……在床头柜里藏零食？”熊愣愣地问。
　　“你别告诉阿道夫。他和莱尔曾经突击检查我的房间，说零食放多了招虫子，把我私藏的三大袋零食都丢了。”玉澄愤愤地说。
　　“殿下你还和谁分过零食？”弗雷德问。
　　“之前的骑士。毕竟你们年纪都和我差不多大，能理解零食的美妙。”玉澄耸肩。
　　弗雷德里克拨开栗子壳时突然意识到，玉澄一直被中年男人和老头所包围，身边少有同龄的友人——兔子主动亲近他，原因也许比他想得更单纯。

　　第二天，骑士团的操练结束后，弗雷德便去找玉澄玩。他攒了许多的话题——今早扈从闹出的笑话、同僚的漂亮女朋友、领导的愚蠢决策和路边可爱的小猫小狗。骑士在脑海中将聊天的素材编成花束，打算等见到玉澄后就把它们献上；既然玉澄对他展现了友善，他便能以同样的心态回馈玉澄。
　　灰色的石路仿佛蟒蛇的鳞纹，带骑士窜入高层的会议室。坐主位的兔子板着脸，听着周围人的辩论默不作声，仿佛仅是个漂亮的摆设；但当熊从门口探出头时，骑士便见后者眼里闪过一掠光，夹杂着些只有同龄人能懂的期待。
　　弗雷德里克从小在放养环境下长大，从未觉自己受过约束，也从未觉自己该担负什么。他自认奔放洒脱，友人和恋人来来往往好聚好散，不曾期待有人能把他当做依靠。这只兔子原本应和城墙外所有的平民一样，和家人朋友好好生活；但他现在却成了个出售自己过去的消耗品，被剥夺了享受当下、展望未来的权利。
　　“他对我这种人，都能当作家人关怀。如果你见到了他，一定会被他吸引。”友人对玉澄的评价回荡在弗雷德耳边，骑士此时忽觉一种闷疼从胃部翻腾而上，恍如暗流阵阵，足以将坚石磨为软砂。
　　他没参与玉澄的过去，但这并不影响他和玉澄实现共情。熊和屋内的兔子对视，并互相在对方瞳仁内绽放出狡黠的笑容。
　　“你站那干什么？”阿道夫见弗雷德里克杵在门口，一脸莫名其妙。玉澄对他比了比口型，想让熊等到会议结束。弗雷德扬起一边的眉毛，转向阿道夫：“我来接殿下出门，就现在。”
　　玉澄瞪大了双眼；这和他想表达的不一样。阿道夫和元老院的人们互看一阵，许可了弗雷德的申请。兔子被熊扯着手腕逃离会议室，却一脸不明所以：“我不是要你等一下吗……为什么急着带我走？”
　　“你看着像被他们护着的财宝，害我忍不住想抢走。”骑士扭过头，笑容中带着些不怀好意，“殿下，你会骑马吗？”
　　“我……我不太会。阿道夫不让我随便出门。”玉澄脸上的惊讶未褪，手却紧紧回握住弗雷德里克的。
　　“有我保护你，你想去哪就能去哪。”骑士说罢加快脚步，带殿下跑下台阶。但没过多久，玉澄就接过了主导权。他超过弗雷德，变成由兔子牵着熊跑。
　　“那我们就去骑马吧！”玉澄回头，顺势撞开城堡的木门。骑士被突如其来的阳光晃花了眼，模糊间竟见着天空洒下一弧彩虹，倒入他的眼耳口鼻，瞬间占据他的五感；他没法感受其他的视野、气味和声音，只知道自己被眼前模糊的人影牵着；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却只见着地面留下一连串的脚印，大小不一致，却非要黏在一起，仿佛能汇成一条与过去相连的河流。
　　在河流的末段，有两个人也曾这般牵着手奔跑。他们的幻影最终像薄雾般消散，却将无声的笑意注入骑士的灵魂。
　　等前方的人停下，弗雷德才察觉填满自己的光晕正以玉澄为中心，逐渐散去。兔子的耳朵微微颤抖，琥珀色的双眼像被水润过，闪着光泽。弗雷德试图问些什么，却总觉嘴巴里还塞满了色彩斑斓的物什；玉澄转向身后的马厩，话中带着回音：“哪一匹比较好？抱我上去。”
　　那天弗雷德里克回到宿舍后，记忆是模糊的。他甩了甩头，只回忆起草场的香味、马背上的颠簸，以及那双高高竖起的兔耳朵。怀疑自己被太阳晒坏了脑子，熊放弃了洗漱，倒头就睡。
　　一个月后，待玉澄学会骑马，弗雷德便兴高采烈地把玉澄介绍给他的骑士队友。可骑士们都说，玉澄是正义的标杆，是兔族的独苗，自己怎么敢造次。玉澄听完熊的转述后，只云淡风轻地说，骑士们的反应可以理解。
　　但殿下明明很在意。弗雷德里克见玉澄把提前一周就订好的大餐全拿去喂流浪猫狗，揉着眉心。
　　“殿下，你以后叫我弗雷德就好了。”憋了半天，熊族骑士只能说出不算安慰也不算暖心的话。
　　“喔。”揉着猫咪下巴的玉澄闷闷地回了一声。
　　“如果你想和他们出去玩，我、我一个抵他们所有人！”弗雷德自暴自弃地说，“我可以两手打牌，也可以一人吃三个人的份。我可以把骑士团那些八卦都打听清楚，全告诉你！”
　　“噗。”玉澄忍俊不禁，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那还真热闹。”

　　弗雷德安慰完玉澄，一回训练场就见他家团长和阿道夫正在门口聊天。骑士团现任团长名为莱尔，是一头正值壮年的狮子，出身提姆斯的名门望族，武力惊人，可他每次的穿着要不领口大开，要不没系腰带，相当不拘小节。两人见弗雷德里克来了，便同时转向他。
　　“你和玉澄殿下关系挺好，但也不能总和他玩私奔啊。”阿道夫先开了口，“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让我和他打好关系的不是你吗，现在又要我保持距离？”弗雷德咋舌。
　　“贪玩不是坏事，我像你这么年轻时，也喜欢带哥们到处玩。”莱尔语重心长地附和，“但他毕竟是未来的国王，要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我们不护着你。”
　　“那也不能让他就窝房里啊？我看带他出去玩的时候，他可开心了。成天让他窝在房间里，他不就老想以前那些悲伤的事了吗？”弗雷德抗议道。
　　“他在这个阶段，可以多想想。”阿道夫的话让弗雷德皱眉。

　　“你白天还像条刚捞上来的鲜鱼，蹦跶个不停，”玉澄今晚和弗雷德里克的游乐项目是国际象棋，可还没走几步，骑士就被玉澄杀得一败涂地，“今晚怎么就心不在焉了？”
　　思考再三，弗雷德里克才问道：“殿下，你当年为什么偏偏被阿道夫选上了呢？”
　　“我演讲的时候说过，”玉澄掀起他的刘海，额头上淡棕色的疤痕映入骑士眼内，“我和其他兔族幸存者被送进避难所后，被精神崩溃的同族刺伤，进了医院。隔壁床就躺着阿道夫，就这么被选中了。”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玉澄把棋子收进棋盘，“怎么了？”
　　“我被老头说了。他们不让我带你出去玩。”弗雷德叹气。
　　“出去玩，有什么大不了的。”玉澄耸肩。
　　“毕竟你是将来的国王，我们不做点样子不行。”弗雷德里克说完，却对上玉澄的一脸茫然。
　　“……哦这样。”兔子低下头，不再多言。但这种态度让弗雷德里克感到膈应，不由将猜测如实抛出：
　　“殿下，你是否对自己能成为未来的国王，没有信心？”
　　玉澄盯着他没有回答。良久过后兔子的耳朵伏低：“如果我说，我没有呢？”
　　“殿下，我想效忠的是未来的国王。如果你到现在都没下定决心，我没理由再在你这浪费时间。”弗雷德里克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冲。
　　“你也太敢说了。你这个性格不适合从政。”出乎意料，玉澄露出了笑容，“我现在的处境，你了解多少，就敢这样评价我？”
　　“我还真没摸清楚。”弗雷德说，“但这和你个人摆烂是两回事。”
　　“说得没错。”玉澄眯起眼睛，“不让你有机会掌握更多情报的人，是我。”
　　“啊？”
　　“毕竟，你得有个试用期吧。”玉澄托着下巴，“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你现在眼里只有我了。所以我现在才能放心信任你，跟你说说心里话。”
　　“你也太自恋了吧。”弗雷德里克皱眉。
　　“哪句话自恋了？”玉澄挑眉。
　　“……实际上，我的确挺喜欢和你一起。”弗雷德说完，便觉自己好像落进兔子挖的坑，虽然心甘情愿摔下来，却总觉有点不对劲。
　　“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玉澄的耳朵竖起，“我是诚心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伙伴的。你的确是个人才——你的母亲是贵族，父亲却是海盗。他们给了你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但存在于你身上的这种矛盾，会让你成为一个杰出的将领。”
　　弗雷德里克听见自己心脏的轰鸣声。他意识到玉澄将对他吐露真正的期望。
　　“你愿意上战场吗，弗雷德？你愿意保家卫国，统率军队吗？”玉澄笑道，“阿道夫想让你当我的保镖，我却会让你成为新的骑士团团长。我虽是傀儡，却想戴稳王冠。如果你能协助我，我就能兑现承诺。”
　　“殿下，你这是……！”
　　“献上你的忠诚，骑士。”玉澄挑眉，“我会向你证明我值得。”
　　“连定金都没有，我怎么献上忠诚呢？”弗雷德愣了一会，哈哈大笑。
　　“海盗的儿子果然不好糊弄。”玉澄吹了声口哨，“那么，我接下来将告诉你大本营的权力分配情况，你可以根据我的报告内容，决定是否要和我共事。”
　　“我洗耳恭听。”弗雷德咧嘴。兔子看上去软弱，却挺有意思。
　　过了半小时，听玉澄说完后，弗雷德没吱声，只是瞅着他面前的残局棋盘，用手中的黑骑士吃掉了白国王旁的白骑士，不再有下一步动作。
　　“骑士的行动有限。”玉澄指了指棋盘上的黑皇后，“你应该是这个。”
　　“太危险了吧。黑皇后照这个路线，可以直接吃掉白国王。如果是黑骑士，国王还能多走几步，有逃生的机会。”
　　“一味遵循规则，难免枯燥。”玉澄笑道，“不如编个故事，好让棋局继续。”
　　“什么故事？”
　　“黑皇后一路杀到白国王面前，却爱上了白国王。”兔子的话让熊头上的耳朵抖了好几下，“为了白国王，她开始反杀白国王的敌人。”
　　“但黑皇后依旧能吃掉白国王，只要她愿意。”弗雷德扬眉，“对白国王来说，情况很糟。”
　　“所以，要想让故事继续下去，白国王也得爱上黑皇后。”玉澄直视弗雷德的双眼，“即便和黑皇后相伴会带来危险，他也甘之如饴。”
　　“……殿下，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弗雷德笑了笑，将其余棋子都收进棋盒，徒留一白一黑的棋子呆在棋盘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