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往事录》持尘

35、第三十五章

　　对于决定要做的事情，陈籽南很快便能投入进去。

　　不过一天，她把想好的题目拿给王苹。

　　王苹在一脸凝重看完后，沉吟片刻，委婉地提道：“我觉得，咱们可以挑个正向积极的来讲。”

　　这次演讲有一个宏大的主题：成长。
　　陈籽南写的题目是：失败是成功之母，遗憾才是青春常态。

　　和她本人平时正向阳光的调子不怎么搭。

　　陈籽南没多做解释，只说：“老师，我今天把稿子写完拿给您看吧。”

　　王苹抬头看她一眼。从女孩的神情中看到了坚持。她松了口：“好，那你写好拿过来吧。”

　　后来办公室闲聊的时候，王苹提到陈籽南选的题目，认为不够积极，另一位老师却说道：“不会不积极呀，题材选好了是容易出彩的，也较能升华主题，看似在写遗憾，实际上是在写成长，就要看怎么写了。你这位学生挺会选题目的。”

　　陈籽南特地去了图书馆，还在袁意眉办公室泡了一节课上网找资料，终于赶在晚自修放学之前完成，交给王苹。

　　王苹看完后，认为她的素材登不上台面，建议换别的来写。

　　陈籽南没有坚持，按照王苹要求改了稿子。

　　周五很快到了，陈籽南准备充足坐上校车，和其他选手一起前往参赛地点。

　　比赛地点安排在市区文化中心大楼三楼，一个可容纳三百余人的会场。市里领导来了不少，还有电视台的记者，评委老师都是从高校聘请的教授。

　　参赛选手来自包括暨川中学在内的，本市以及下面所属乡镇达二十余所中学各年级挑选出来的英语尖子生。

　　规模不容小觑。

　　老师领他们到会场旁边的休息室准备。落座后，陈籽南看了看周围，大家都拿出了稿子背诵，没有人说话，气氛紧张沉静。

　　陈籽南也取出了演讲稿，低头默读，却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这些内容和她的经历无关，即便它完美的毫无破绽，都没让陈籽南产生共鸣，更难注入感情。

　　陈籽南听过很多国外的演讲，无论是领袖选举发言还是各阶层精英演讲，无一不是陈情激昂，慷慨有力，感染强烈。她对演讲的理解亦如是。

　　一篇好文，一首好歌和一次成功的演讲，不在于内容的花里胡哨和刻意的炫技，也许能获得短期内的吸睛，但能让作品沉淀的永远是共情。

　　这需要创作者或演讲者对作品的内容投入更多的感情，不只是泛泛而谈。人无法对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共情，越是年轻的演讲者，越需要通过经历事情的创作润色，以或幽默或诙谐或发自肺腑的感情输出给听众。

　　所有的创作都是一样的。无法使人共情的作品，不能称为不是好作品，但一定不会给人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

　　而眼前演讲稿的内容，这些话这些语言和句子，在网上一搜一大堆，所谓的金句也不过是前人的经历和感悟，改一改就变成自己的了，整个故事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也没有让她觉得这是在讲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中学生的成长故事。

　　如果只是为了做的和别人一样，那她来这一趟似乎变得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陈籽南知道自己不是非在这次比赛中获得一个结果不可，这里所有的人都很优秀，她不是最优秀的，但是既然来了就不能留下遗憾。

　　就像苏楠说的，我们不是为了证明给别人看我们可以，而是向自己证明，要突破的始终是自己。

　　也许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站在这样一个舞台上，无关是否拿奖，只和自己有关，只和自己的青春有关。

　　陈籽南想起那日暮色下，她低头看着苏楠的眼睛，还记得他眼里闪耀着的坚毅的光芒。

　　那时候她没问他的遗憾是什么，后来再回忆这一幕，她从他眼里看到了那一刻他藏在心里的话——

　　我的遗憾木已成舟，你却还能挽回。

　　陈籽南攥紧了手里的演讲稿，眼神坚定。

　　十分钟后抽签，陈籽南抽到了六号。

　　比赛在上午九点半准时开始，赛况采用直播形式，几所学校联合组织高一高二师生在各自班级观看。

　　一班这节数学课，数学老师上了半节课，讲完了昨天的数学作业才打开了电脑放投屏。

　　“下面有请六号选手。”主持人的声音传来，苏楠抬起头，看到视频里穿着校服的女生落落大方走上台，站在舞台中央把前一个个子稍矮一点的演讲同学用过的话筒调整好，接着走到旁边，对着台下鞠了一躬，走回去站在话筒前面，双腿笔直，婷婷袅袅，开口就是流利简洁的英语开场白。

　　“尊敬的领导，评委老师和现场的同学们，大家好。”

　　微笑环视了一圈台下，陈籽南梨涡轻浅，继续说道：“我原本是准备了演讲稿来的，上面写了很多国内外名人伟人成长的故事，激励人心的，热泪盈眶的，但我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故事——一个新世纪和平年代普通中学生的成长故事。我想这是不具备说服力的，因为这是我的演讲，那就需要一些更能说服力的佐证。所以我丢开了演讲稿，决定来一次临场发挥的另类演讲，它可能并不像传统意义的演讲，更像是一场脱口秀，在这里我要对予以我厚望的，我的英语老师王苹老师说声抱歉。”

　　下面传来一阵笑声。

　　现场紧绷的气氛松弛了许多。

　　导播把镜头切换到了评委和领导身上，不少人交头讨论，时不时赞许地点着头。

　　等下面安静了些，陈籽南接着说道：“我的故事很普通，普通到不值得一提，相信在座的，我的同龄们都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着，这本来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转念一想，可能因为普通和大众才能勾起大家的心弦，主要还是因为想打动评委老师，我想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勾起评委老师的同情心。”

　　台下又是笑声一片，都说这孩子太有意思了，现场气氛再度炒到了顶峰。

　　班上的同学也都嘻嘻哈哈笑着，纷纷说着——
　　“看不出来陈籽南还挺幽默的。”
　　马上有另外的女生帮忙说了：“她一直都挺有幽默细胞的呀。”
　　“这种形式比一板一眼演讲适合她。”
　　“真没想到她口语这么好，这可是临场脱稿演讲啊喂。”
　　“你以为英语单科第一的成绩是开玩笑的吗？”
　　……
　　一时之间夸赞如潮水，很多人都像是发现了宝藏。

　　有些男生直言“陈籽南简直太女神了”。

　　看着视频里，站在舞台中央谈笑风生的女生，如同闪耀的星辰般，被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和看见，苏楠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和骄傲。

　　以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希望陈籽南能继续这样肆无忌惮，明媚阳光下去。
　　一直一直，永远永远。

　　陈籽南的演讲还在继续。

　　“这学期我交了一个新朋友，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也没有朋友，我想和他成为朋友当然也有私心，想让他教我数学。经过我的不懈的努力之下，我们终于成为了好朋友，这是经过他亲口认证的，别人都没有的殊荣，我很开心，也很荣幸。但好景不长，就在前些天，他告诉我，他可能要出国。有人告诉我这并不算什么大事，让我不要太难过，以后的人生中我将会经历种种分离，这只是第一课，我要学着接纳和忍受。这就是成长。”

　　“但我还是想问为什么。我花了很多心血很多热情结交的朋友，在我决定好好学数学，在我都构思好了这个寒假去哪里游玩，在我为我们的友谊建构着蓝图的时候，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打破了我们所有的计划。这辈子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也许幸运的话我们会再见，但未来任何一个时刻，我们都不会像现在这么好了，因为时间更迭，我们都在长大。”

　　“我知道他的妈妈不可能因为一个舍不得他的朋友而取消出国计划，他也不可能摆脱父母和家庭的安排，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只能接受这人生中分离的第一课，因为将来还有许许多多场分离在等着我们，这是我们成为大人必经的道路。”

　　“我想说，成熟并不是变得冷漠，成长也不是一两个字所能概括的，我们依然会在经历分别的时候热泪满面不敢面对，这不代表我们没有成长，只是在成长的过程依旧完好的保存着那颗柔软的心，要不然也不会有《送别》，这首李叔同在三十多岁时与好友分别后创作的诗歌，哭湿了多少人的枕巾。”

　　“我们会在一次又一次跌倒中站起来，在一次次伤痛中重整待发，我们会等到成长成熟的那一天，但我们还是我们，有希望有热情有柔软有善良，成长让我明白了，遗憾是常态，即便知道会有遗憾还能一往无前是态度。青春不仅是完满的句号，还有逗号，更多的是省略号，但我更希望它是未完待续的开篇。我们的故事很普通也很大众，它登不上大堂，也成为不了经典，但它会成为我们自己独一无二的墓志铭，有一天在某一个特殊的时机，被人不经意间翻开，惊艳于在这个时空中与它的相遇。”

　　“你说这是遗憾吗？”

　　“我觉得不是，这是另一种完满。”

　　“我的演讲结束，谢谢大家。”

　　饱满的情绪和流畅的表达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情感共鸣。

　　周围掌声肆动，与视屏里如雷的掌声相应和。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籽南和苏楠之间游走。

　　不用看结果也知道她这次演讲很成功。

　　好几次切近景的时候他都能看见她眼眶里盛满的泪意。

　　苏楠知道，陈籽南是用感情和生命，全力以赴着，完成他们的约定。

　　他低下头，用手遮去了睫毛上的闪着光的湿润。

　　苏楠用力地攥住拳头。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演讲，陈籽南是在向他告别。

　　可她明明说过她不想这么快和他告别的。

　　*
　　陈籽南演讲完，鞠躬后下台，来到观众席指定的座位坐下。

　　昨晚陈籽南都没有睡好，靠着一口仙气吊到现在，这会儿紧绷的弦松开，困意席卷上来，她捂着嘴巴偷偷将哈欠咽下。前面几个演讲她还能勉强打起精神来，后面实在抵不住瞌睡虫上头，手肘架着椅子扶手，托着脑袋朦朦胧胧睡着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她被周围潮涌的掌声惊醒，睁开眼睛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

　　还没等陈籽南来得及尴尬，就被旁边的学姐一把抱住，陈籽南被带着懵懵地站了起来，接着身旁的人纷纷过来和她拥抱，陈籽南完全摸不清状况的，被推搡着机械地做着拥抱的姿势。

　　“下面请冠军、亚军和季军获得者上台领奖，有请领导上台授奖。”

　　陈籽南被人群簇拥着上了台，站在冠军的领奖位上，混沌不堪的大脑这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拿完奖合完影，陈籽南捧着奖杯和花束，和其他同学老师一起上了学校大巴。

　　回到校园刚好中午时分，宋禾芽，冯欣影，傅明若，苏楠和路宵都在等她。

　　人还没走进教室就被团团围住了。
　　宋禾芽接过陈籽南怀里花和奖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南南你简直就是我的神。”
　　“是啊，”傅明若笑道，“讲的我都要哭了。”
　　冯欣影也不吝夸奖道，“简直太争气了，来，宝贝，抱一个。”
　　说着，朝陈籽南张开了手臂。

　　陈籽南伸手扑进了她怀里，抬头看见沈鸣，陈籽南楞了楞，“你怎么还没走？”

　　“你这是什么话？”沈鸣斜倚在窗口，闲闲道，“虽然没听懂你在讲什么，但听起来还挺感人的。”

　　冯欣影松开了陈籽南，转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对视一秒，冯欣影嗤笑一声，“你这都没听懂，还能听出感人，挺神啊。”

　　沈鸣轻抬了抬下巴，毫不介怀道，“当你是夸我了。”

　　冯欣影无话可说，这么自恋臭不要脸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这边两人唇枪舌战的时候，路宵走过来，他双手插兜，大咧咧地站着，低头看着陈籽南，秋日正午的阳光像油笔画似的涂在他的黑发上，仿佛一层温柔的蜜色。

　　“恭喜。”路宵笑起来很阳光。

　　“谢谢。”陈籽南笑着抬头，余光扫到了旁边，她的视线被另一个身影吸引而去。

　　路宵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陈籽南朝苏楠笑着。

　　视线无声交汇，苏楠走向她来。

　　几个好友都捕捉到了信号，冯欣影说：“我们先吃饭去吧。”说着给路宵和其他几个使使眼色。

　　人都走了，整个教学楼似乎在一瞬间陷入了沉寂。

　　苏楠轻笑了一下，打破了这沉寂：“现在全校都知道我要走，看来不走也不行了。”

　　陈籽南听出他在打趣，但还是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我想不出来用什么方式和你告别，也许……”

　　她踌躇了几秒，抬头看向苏楠，表情带着几分认真，“也许这样才能让你记住我们，记住这段时光。”

　　“我总担心你会忘了我们。”

　　苏楠脱口而出：“不会的。”

　　说完，两人同时一愣，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回答的这样快，像是压根就不需要思考，就如同吃饭睡觉那样自然和下意识。

　　停了停，他郑重的重复道：“永远不会的。和你……你们在这里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陈籽南，你不知道我有多珍惜……”

　　喉头发沉，苏楠难以说下去了，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认真而专注地望着她。

　　陈籽南抿了抿唇，将脸撇去一边。她无法看苏楠的眼睛。

　　时间如同沉入深海般寂寥。

　　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苏楠像是在兜里掏什么东西。

　　陈籽南有所察觉般转过头去时，看见那清瘦的手指捏着一条项链，轻荡在她眼前。

　　碎钻的闪耀和项链的银光，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陈籽南认出这是那天他们在夜市上，她看了好久都没舍得买下的那条项链。

　　“陈籽南。”

　　在她怔楞间，苏楠说道：“恭喜你拿了冠军。坚持自己的梦想走下去，祝你在未来的每一天都像这条项链一样，要站在光下，荣光披身，闪光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