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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的哥哥很奇怪,他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这是什么?”女友的手里捏着那本泛黄的旧日记,朝我挥了挥,“是你小时候的日记吗?”
      我拿过日记,揣进怀里,然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女友一点也没有被我拂了面子的不悦,反而继续将其他日用品塞进包里,“你的睡衣就带两套吧?”
      我想了想:“去住院的话是不是就要穿病号服了?”
      “哦对。那就只带一套吧!”女友恍然,拿起一套浅绿色的棉睡衣塞了进去,又去卫生间翻找需要一同带进医院的洗漱用品。
      一阵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后,她带着大包小包出来了。

      “差不多就这些吧。”她将背包放在地上,“医生有说要住多久吗?”
      “小毛病,很快就能出院了吧。”
      “也是。”
      我们出去的时候,父亲正站在门口抽烟。今天没有风,阴天午后,空气似乎凝固了一样,连带着吐出的烟雾也一同定型,在父亲的身边形成了一圈朦胧的幕布。
      我突然觉得父亲的背影有些陌生。

      “都收拾好了?”父亲叼着烟转身,似乎想起来我是个病人,只好掐着烟屁股狠狠地抽了一口,才恋恋不舍地将火光灭了,随手扔在地上。
      “收拾好了。”女友拎着包,和父亲朝车上走去。
      我走在后面,看了看远方的天空,触目只有很厚很重的乌云,这在秋天是很少见的,我很少在这个干燥的城市看见这么壮观的阴云。
      然后我弯腰将烟头捡了起来,随手塞进裤兜里。

      “看来今天晚上有场大雨呢。”父亲一边开车一边闲聊。
      “说不准,这一点儿风也没有。”女友姿态随意地和我一起坐在后面,捏着我的手指把玩。
      她的手指很热,一种黏糊糊的热。
      待会到了医院,我要洗手。我想。

      但并没有这个机会,做完一连串的检查后,我便被安置在了病床上。父亲和女友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我.像欣赏一株被移栽好的植物。
      我在那一刻感觉我的根确实扎在了病床上,并且在缓缓适应这张床,逐步地蔓延到其他地方去。

      天快黑的时候,起风了。
      窗外的树枝被吹得颤抖,却没有叶子可以落了,光秃秃的阴影贴在窗外,恣意伸展的样子像是要挤进来。
      可惜女友己经帮我把窗户关上了。
      “估计晚上的雨不会小,我都你把窗户关上了。”女友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刘海,她拎着包,直起身,“也不知道晚上做些什么,你爸都没说吃什么。”

      我知道她要走了。
      果然,她走到了门边。
      “我怎么从没听过,你有一个哥哥?”在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她转头问我。
      “他离开了。”
      “是死了吗?”
      “不是。”
      女友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己经想当然地认为我的哥哥死了,或者我的哥哥根
      本不存在这种事。

      我也不打算解释。
      解释的下场会很惨,就像我的哥哥一样。

      2

      我的哥哥,他离开很久了。
      忘了是在哪一天离开的,好像是个明媚的秋天,如同以往,我在睡前跟他道别,在早晨
      却再也见不到他那苍白的面容。
      我就知道,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不想生活在我身边了,因为我看不见那些东西。
      很小的时候,哥哥就告诉我,他能看见奇怪的东西。
      我问他都有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掰着手指,认认真真地数:“青色的小鸟、黑色的猫、红色的月亮、会动的影子、喜欢唱歌的耗子……
      还有母亲。
      我顿时羡慕万分,我己经很久没有看见母亲了。

      哥哥决定领我去见母亲,他抓着我的手,带我走到厨房,走到卫生间,走到阳台,走到客厅。
      我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妈妈呢?”
      “在做家务啊,妈妈让我们回房问去,她要拖地。”哥哥理所当然地回答。
      于是我跟着他回了房间。
      他趴在泡沫板上,翘着脚,翻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漫画书,还时不时回应几声母亲的呼唤——我听不见,但我猜是。
      因为妈妈在,哥哥的笑容一直持续到开学。

      父亲说,哥哥到了上学的年纪。于是我在白天就很少见到哥哥了,他会在黄昏前回家,有时带着眼泪,有时带着泥巴,有时带着被撕烂的衣领。我在他破烂的衣服下,窥见红色的伤痕。
      那种痕迹,我很熟悉,在妈妈没离开之前,我经常见到。
      同样,我也知道很痛。
      第一下通常会因为过于迅疾,让人反应不过来,随后便是尖锐的疼痛。
      直到现在我依然无法用除了 “痛”以外的字来形容这种感觉。

      我问哥哥怎么回事。
      他才黯然地叹了口气:“原来你们都看不见啊。”
      他叹气的样子像个大人,我想,他在那一天就已经长大了。

      3

      晚上的雷声很大。轰隆隆地碾过房间,又钻进我的耳朵。
      以往这时候我会兴奋,抱着被子,隔着模糊的雨幕观看明亮的闪电——它明亮得像哥哥的眼睛。
      我怀念那双眼睛。

      但是今晚格外地冷,我的被子里全是水,不知何处而来的水。
      窗户是关着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上面,闪电划过的时候会在上面分裂成更加细小的光芒,在分裂的雨滴中跳跃,最后消失。
      光的下场只有消失。

      一周后,我还是没能出院。
      两周后,女友跟我提了分手。
      她那天拎着白色的包,材质很特殊,动起来会哗啦哗啦地响,让人想起便利店,或者某些好吃又廉价的食物。
      她站在病床前,俯视着我,唯一的光源只有窗户,那些光穿过她的发间,流淌在我的脸上。
      “你暂时不能离开医院了,你得了很严重的病。”女友告诉我。
      她的瞳孔很暗,和她的脸一样。
      我点点头:“入院第一周我就知道了。”
      “我不能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我的青春被你爸浪费了,我不想这样。”
      “我知道。”

      “对不起。”
      她低下了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了。
      黑色的头发倾泻而下,像是某种脱开束缚的黑色液体,争先恐后地爬上我的床。
      我有些害怕,伸手想要拂去她的头发,却摸到滚烫的雨。
      又下雨了。
      这次我的被窝没有被打湿。

      白色的包,特殊的包,消失在门外。
      我再也没见过它。

      4

      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空着的病床上多了一个小男孩。
      他的枝节同样光秃秃地,盘踞在白色的床单上。
      “你怎么来这里了?”我很好奇,“你得了什么病?”
      “我才没病!”他白了我一眼。
      声音非常清脆,让我想起春天绿色的小鸟,和他的外表极其不搭配。
      我这才意识到,这是个女孩儿。

      “你头发呢?别的小女孩都有头发,你的头发哪里去了?”我试图用我浅薄的记忆来揣测她头发的去向,“是不是也被同学剃掉了?”
      “它自己掉的。”女孩听了很不开心,耷拉着嘴角,小声地说。
      “原来头发还会自己走掉。”我于是感慨,“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走掉的。”

      小女孩来的第四天夜里,窗外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叩叩。叩。
      像是怕吵醒我,又听起来很急切。
      但随着天气变冷,我的睡眠愈发浅了,有时候完全冷得睡不着,只能在太阳出来后才能眯一会儿。
      我起身看向窗外,发现了一根白色的手指。
      在漆黑的夜色里,没有光,我不知道它怎么能这么白,仿佛披着雪地里的月光一样。
      但还没下雪呢。

      这种白,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我的哥哥。

      我连忙打开了窗户。
      寒风寻觅到破绽,呼啸涌入我的怀中,我不由得抱紧双臂。
      我没见到哥哥,失望地合上窗。

      钻进被子里的时候,我的双臂间滚落了一团毛绒绒的黑色。
      温热的、柔软的、光滑的黑色。

      稀少的触感吸引着我的手指,我情不自禁将它捧了起来。
      黑色在我的掌心翻涌着,酝酿着,生出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怎么会有黑色的明亮的眼睛呢?我又没开灯。
      我和这双眼睛对视。
      听到了一声短暂柔软的“喵”。
      原来是只猫。

      小女孩醒来后,看见了猫,十分欢喜。
      她甚至将自己的宝贝围巾给小猫围上了,并为它取了一个特殊的名字——“痛”。
      “正常人会给猫取这个名字吗?”我很不赞成。
      “不是你取的吗?你还好意思说?”小女孩比我还理直气壮。
      “我什么时候给猫取这个名字了?”
      “你天天晚上抱着它叫‘痛’,你还说你没取。”
      “我什么时候抱着猫喊痛了?”
      “天天晚上。”
      我索性结束了这无聊的对话:“那好吧,它就叫‘痛’。”

      小女孩的头发一直没长出来,痛的头发也不见了。
      雷雨夜晚,小女孩生了火,痛兴奋地凑上去,我怎么叫它也没用,于是头顶的一圈毛就被烧得精光。
      现在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黏在它头皮上,带着一股臭味,小女孩都不让它上床了。
      痛每天晚上只好蜷缩在我的颈侧,尾巴绕着我的脖子,打着响亮的呼噜,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像是瓶中晃动的墨水。
      我很羡慕它良好的睡眠。

      5

      父亲来看过我几次,带着食物。
      我咽下第一口的时候就知道,这饭不是她做的,这很好,很好。
      我把饭吃完了。

      父亲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我,我回以同样的眼神。
      他就摇晃着脑袋走了。

      快春节的时候,大雪终于来了。
      痛的头发还是没长出来,它顶着一脑门的雪块,灵巧地攀上了我的床,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
      打湿的衣服又很快地冻结,敲击起来邦邦响。
      我的根扎得更深了,我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和窗外的雪。

      雪花洁白,糊满了我的窗户,也粘在树梢。
      有些烦人。

      我想到同样洁白的小女孩的头顶,要是她被埋在雪里,只露个脑袋,我还能找到她吗?
      随后我又唾弃自己,真是太无聊了。
      小女孩在病房里,她又不会去雪里,雪里那么冷。
      尽管松软绵密的它们看起来真的很暖和,像棉花。

      下完雪的夜晚很明亮,因为有月光流淌在雪地上,于是我的房间也被照亮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夜晚。
      胜过雷雨的闪电。

      在这满室的光芒中,我的窗户又响了。
      叩。
      那根洁白的手指出现了。

      我没再理会它,我已经有痛了。
      但它似乎也不需要我的理会,未经许可直接推开了我的窗户。
      尖锐的、刺目的、明亮的光涌了进来。
      我看见比月下雪还要洁白的哥哥。
      他回来了。

      我轻轻叫他:“哥。”
      他将食指竖在唇前,是一个要求我噤声的姿势。
      我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在寂静中,我目送他回到了雪里,回到了月光里,回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哥哥离开后,小女孩就不见了。
      我试图在雪地里寻找她光秃秃的脑袋,除了眩晕一无所获。
      痛对她离开的事情也很不满。

      6

      雪化了。
      我听见水流动的声音,痛用它的脑袋蹭着我——它的头发长出来了。
      小女孩的头发会长出来吗?我想,也许不会。
      毕竟她的头发是自己离开的,自己选择离开的头发,是不会回来的。人也一样。

      我变得更加无聊。
      白天睡觉,夜里就用根去触摸泥土里的东西——水分、砂砾、老鼠洞、头盖骨和破旧的日记本。
      我的日记本原来在这里。
      可是我没办法写日记了,我只能用根紧紧抓住它。紧紧地。
      我怕它自己离开了。

      哥哥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
      痛是他给我的礼物。

      但是痛最近很喜欢出去乱跑,有时候天黑了也不知道回来。
      这时候哥哥就会出现,提醒我痛还没回来。
      为了防止痛走丢,我决定将它和日记本抓在一起。
      这次痛丢掉的头发,比被火灼烧时还多。
      但我不介意。
      我会永远喜欢它。

      窗外的树木开始抽枝,那应该是杨树吧。它的叶芽尖尖的,小小的,像某种鸟类的牙齿。我掰掉一个,搓开就是绿色的嫩叶,由于粘稠的分泌物,嫩芽扒在我的手上,甩都甩不掉。
      我讨厌杨树。

      父亲是在一个很晴朗的天气来看我的。
      这次他给了我一个馒头,温热柔软,像痛,但没有痛摸起来舒服。

      叩。
      窗户在通知我,哥哥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来见我,他把窗户推开了,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的身后树木高大,绿叶葱郁,他洁白的脸上映着绿色的树荫。
      我手舞足蹈,馒头被我扔到了父亲身上。
      他朝我唾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说:“哥哥。”
      他说:“我在。”
      于是馒头消失了,窗户消失了,病床消失了。
      一切都变成洁白的月光,雪地里的月光。

      我的哥哥再也没有消失。
      他一直都在,我知道。
      只有哥哥是真实的,只有痛是真实的。

      它永远不会离开我,我也离不了它。
      这就是永恒。

      7

      清明节。
      山上祭奠的人多了起来,漫山都是明灭的火光。

      “听说山上那个疯子死了?”
      “别提了,真晦气。死在后山,我瞧见的时候都臭了。脸还让什么东西啃掉了一半,看了我一天没吃饭。”
      “以前还有人给他送饭呢,怎么就死了呢?”
      “也就偶然上山的人见他可怜,掰点吃的,谁真去给他送饭啊。说来也好笑,谁给他吃的,他就叫谁爸爸,几个小年轻经常拿剩饭捉弄他,脏良心哟。”

      那人说完话便走了,地上只剩个还燃着的烟头。
      一阵风吹过,微弱的火星亮了起来。
      然后就很快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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