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老亁爹

1、第 1 章

　　盛元二十一年，丞相洛修缘因勾结余孽，私通外敌，被判满门抄斩，全族一百六十八口人皆入狱听斩。

　　两天后，三公主夭折，生母静贵妃洛倾城晕厥殿内，醒来后长跪于宣政殿外，请求元帝收回成命，饶洛氏满门不死。

　　元帝一念大皇子生辰将至，忌杀戮血腥；二念洛氏祖祖辈辈忠君爱国，勤勉清廉；三念静贵妃痛失爱女不宜忧思过度，便赦免洛氏满门死罪。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何况通敌叛国的重罪，更是不可轻易饶恕。

　　丞相夫妻二人被收押大狱听候发落，长女静贵妃被降为静妃，长子洛倾君被处以宫刑入宫为奴，幺女洛倾心因及地便重病缠身，被遣送至西北边陲任其自生自灭。

　　府中男丁流放灾区救灾，女眷多数变卖为婢，姿色尚佳者充妓。

　　一时间，风光无限的丞相府，圣宠不衰的洛氏一族，犹如轰然倾塌的大厦，只剩下烟尘中的一片断壁残垣。

　　街头巷尾，酒肆茶馆，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相府被封一事，洛家大少爷丢了子孙根，入宫成为最低贱的太监，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提到了便都要笑上几声，或是讥讽，或是惋惜。

　　最得意的莫属城中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们。

　　洛倾君容貌俊美，气质清雅，自幼饱读诗书，无论家世还是脾性，都是大家闺秀们梦寐以求的郎君人选。

　　当时城中盛传一句话：丞相家的大公子，那眼睛瞧了谁一眼，恁你男女老少，生生都把魂儿勾了去。

　　出入相府的媒婆来了去，去了来，一拨赶着一拨，都是那些个思慕洛倾君的女子们托家人找来的。

　　无奈洛倾君无心风月事，只读圣贤书，一一给回绝了，可是伤了不少春闺少女的一颗芳心，也让丞相平白受了许多埋怨。

　　如今，那些小姐们是既不屑又庆幸：不屑的是当初恃才傲物的丞相公子不照样成了低贱的奴才，还是个太监；庆幸的是好在当初被拒绝了，如今才不至于连累自己和族人。

　　更有求而不得心怀怨恨者，找了下人去市井街坊散布谣言，将相府抹黑的犹如锅底。

　　城外相府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宫内却平静无波，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但总有那么几个嘴碎多事的奴才，非要在这平静的湖面上投去几颗石子，砸出一圈圈涟漪。

　　更漏时，月隐天阙，三两星可见。

　　御花园的假山后面，两个小太监并排而坐，手边放着一盏宫灯。

　　“哎，你今天看到新来的那个小太监了吗？”

　　“不就是洛相家的大公子嘛，瞧见了，生的面皮白净，倒挺有女子相。”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男人，比宫里那些娘娘公主还要好看，如今到了咱们这太监所，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喽。”

　　“嘿嘿，你是想说胡总管？这小子若是能跟着胡总管，那也是他的福气，看他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哪里是能做事的，乖乖跟着胡总管，还能心疼心疼他，让他少受些罪。”

　　“别说胡总管了，就我这个不喜欢男人的看了他，都想尝尝味道呢，可惜，咱没这个福气。”

　　“你呀，就甭想了，又矮又胖，人家也瞧不上你啊。”

　　“呸！都是没根的，谁比谁尊贵？且等着吧，我就算吃不到，也要闻闻香！”

　　“我等着。”

　　明月淡出云间，一道矮小的影子慢慢显现，在假山的另一边停留了良久，待那两个小太监起身时，又迅速消失。

　　丑时刚过半，宣政殿的内殿里传出元帝的声音，大太监多福赶忙带着两个小宫女进去，一个身材纤瘦的小太监也紧随其后，手里端着面盆和痰盂。

　　“皇上，还没到寅时，您不再歇息一会儿？”多福站在元帝身侧，看着小宫女细心的伺候元帝更衣。

　　从窗子望出去，天边才刚刚露出一丝晨光，连月亮都没有完全隐去，此时正值昼夜交替，阳气并未完全上升，元帝向来内火不足，每每早起都要难受许久。

　　多福在他身边伺候多年，知道这个老毛病，自打太后甍逝，提醒元帝日出时再起的重担就全落在了他身上。

　　“无妨。”元帝挥手让伺候的宫女下去，刚转身，面盆和面巾就放在了眼前，小太监垂着首，恭敬地奉着东西。

　　元帝开始盥手，多看了一眼，“朕瞧着你眼生，新来的？”

　　“是。”

　　“手脚倒是勤快，叫什么名字？”

　　元帝将面巾扔进盆里，小太监赶紧把漱口水递给多福，由他伺候着，自己则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回皇上，奴才洛倾君，承蒙皇恩，苟留一条命，奴才替洛氏全族谢皇上不杀之恩！”洛倾君说完，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又顺从的趴在地上。

　　元帝看了多福一眼，似有询问，多福马上心领神会，尖着声问洛倾君，“你为何来了御前伺候？小六子呢？”

　　洛倾君匍匐在地上，拉起左手的衣袖，一道青紫色的淤痕环在腕上，因着他皮肤白皙，两厢对比，就显得格外瘆人。

　　元帝眯起眼睛，往前走了两步，低着头又细细瞧了瞧，“这是怎么回事？”

　　“请皇上恕罪，奴才昨夜刚到太监所，行为有失规矩，六公公和钱公公为了教奴才宫规，特意将奴才请到偏房，许是奴才误会了两位公公的意思，和两人起了争执，最后被捆了起来，多亏了胡总管早上去偏房取东西才放了奴才，而六公公和钱公公一夜未归，胡总管就派了奴才先来伺候着，等明儿寻了机灵的再派来伺候。”洛倾君颤着身子，似乎格外害怕，说话也带着颤音，“皇上，奴才手脚笨拙，定是比不了常伴圣驾的公公，还请皇上宽恕奴才。”

　　元帝盯着那个清瘦的身子，突然笑了一声，一旁的多福大脸盘子一颤，跪在下方的洛倾君也吓的出了冷汗。

　　就在洛倾君回忆自己是否说错话的时候，元帝走到他跟前，俯身扶住他的肩膀，将人扶了起来，多福看的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你这性子，和小时候一样，沉稳内敛。”元帝刚才还沉着的脸已然挂上了温和的笑，像个慈父一般拍着洛倾君的肩头，“朕记得，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才到朕的膝盖，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洛倾君心里五味杂陈，元帝这话，明显是在和自己叙旧情，但是抄了丞相府的也是他，如今在这里缅怀过往，又有何意义呢，只会让他觉得这个帝王格外的伪善。

　　“皇上，奴才是罪臣，不敢提当年之事。”

　　“朕还记得，你和你妹妹出生之后，朕给静妃你们三人都赐了字，只是时间太久，朕都忘了你的小字了。”元帝像是没听见洛倾君的话，捏着他的肩膀，语气略有惋惜，眸子黯淡，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

　　洛倾君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您赐静妃娘娘小字兰伊，赐奴才小字子卿，赐小妹小字清和。父亲每次唤奴才小字，都感谢皇上圣恩。”

　　元帝眸光一闪，捏着洛倾君的手一用力，痛的洛倾君闷哼了声，他收回手，双手负于身后，漫不经心的问：“你父亲除了谢朕，可有说些别的话？”

　　“回皇上，没有。”

　　“嗯。”元帝发出一个音，眼底的温情慢慢消逝，洛倾君壮着胆子偷瞄了一眼，竟在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读出了愠怒的意思。

　　人人都道伴君如伴虎，圣心难测，洛倾君今日可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上一刻还温声细语的询问，下一刻就沉了脸默不吭声。如此快速的变脸，竟是没法细想出其中的缘由来。

　　多福见元帝不大高兴，眼珠子一转，高声提醒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该上早朝了。”

　　洛倾君的脑袋几乎要埋在了胸口，元帝看着眼前这个低头颔首的乖顺奴才，莫名一阵心烦意躁，甩了袖子往外走，多福赶紧跟上。

　　“皇上，您慢点，当心跌着。”多福在后面操心的叫着。

　　元帝疾步走到大殿门口，又突然停了下来，多福差点撞到他，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慌忙爬起来，扶好帽子。

　　“皇，皇上，怎么了？”

　　元帝歪头往里看，洛倾君正端着面盆往外走，一张精致得犹如画出来的面庞上无悲无喜，漆黑的瞳孔里波澜不惊，明明弓着腰，却没有一丝低人一等的感觉。

　　看着他靠近，元帝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张白净的脸，慢慢和记忆中已经模糊的脸重合，最后蓦地放大，击中他的心脏。

　　元帝后退几步，捂着心口转过身子，多福赶忙扶住他，叠着声的问：“皇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晕眩了？奴才去请太医来瞧瞧吧。”

　　元帝稳住脚步，一把推开多福，定定地站在洛倾君身前，一双鹰眼像钉子似的扎在洛倾君脸上。

　　洛倾君心头一紧，赶紧跪下。

　　“多福！”元帝沉着声叫。

　　“奴才在。”

　　“将洛倾君拉下去杖责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