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集》九靡

1、千秋劫

　　（一）东篱国九千九百里处有一座岁寒山，终年大雪，一年仅有短短几日才可见阳光，山上居住着一位仙人，容貌昳丽，绝世无双。

　　三百年前，东篱大疫，又逢荒年，赤地千里，兵匪横行，百里之处，不见活人，民间易子而食，坊间售卖人肉。仙人怜悯世人，苍生多劫，下山治疫，踏霜雪而来，救百姓于水火，东篱百姓为谢仙人慈悲，建庙立碑，岁寒仙之名更为世人所知，流放百世。

　　然仙人喜静，不堪尘世纷扰，不待盛世开启之时，便乘风而去，不见踪影。只知那仙人回了岁寒之巅，并立下规矩，若凡人能忍受霜冻之苦走上岁寒山，仙人便答应那人一件事情。

　　三百年间，无数人前仆后继，全都铩羽而归，渐渐的，岁寒仙便成了民间传说，无人再把这事当真。

　　莫疏上岁寒山时，正值大雪，纷纷扬扬，卷着岁寒山上的苍松，冰雪融在眼睑，携着寒意，看不清前路，他裹着单衣麻木地向前走，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双脚早已冻得没有知觉。

　　他咬着牙，浑身是血，知道自己早晚会死在岁寒山上，但是大仇未报，他怎么就能死在这里，绝不可以！

　　然而肉体凡胎怎敌得过天地无情，渐渐的，体内唯一一丝暖意也被风雪带走。

　　莫疏一头栽进雪地，被埋得结结实实，天空阴暗得看不见一丝亮光，霜雪安静地覆没过他。
　　意识，渐渐模糊......

　　“师父，你瞧，今日竟然来了一个傻子，好可怜呦。”恍惚间，似有人影绰绰约约。

　　“落鸣，将他送下山。”这声音冷得如同霜雪，寂寥得又似天地间的叹息。

　　“好嘞，我这就把他扔下去！”

　　莫疏感觉到自己似乎有谁在搬动他的身体，突然，他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抓住那道人影的衣角，嘶哑着声音：“救救我......”

　　“哇，师父，这人竟然还有意识！”落鸣惊奇，单手拎起少年。

　　岁寒平静如水的眼眸看过去，不悲不喜，似乎没有什么能打动她，却对上莫疏眼底流露出来的巨大的悲伤和痛楚，他扯着岁寒的衣角，“岁寒仙，凡走上岁寒山之人，皆可得一个承诺......”

　　“小子，你胆子不小嘛！”落鸣领着他的领子，双眸兴趣盎然，使劲儿摇了摇，“竟然敢向我师父要承诺！”

　　莫疏被摇得七荤八素，本来就重伤得身体，直接吐了一口血出来，但他还是咬着牙，抑制不住的绝望，接近嘶吼，“你向世人承诺过的！你说过的！”

　　“喂，小子，别得寸进尺啊。”落鸣呲着牙，横眉竖眼，“若不是瞧你快死了，师父能主动现身？”

　　莫疏却不理落鸣，执拗地盯着岁寒，血丝缠绕着眼珠，孤注一掷的绝望，“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岁寒却只仰头静静地看着苍茫天地落下的飞雪，像是没听到一样，霜雪落到她的衣袂，被轻轻挥落在地，轻柔的像是对待一条脆弱的生命，半晌，她敛眸，没有一点起伏的声音，决定了少年的生死。

　　“落鸣，带他回山。”

　　少年听罢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只剩下落鸣不情不愿的埋怨，“什么嘛，师父你不要总是那么心软啊！”

　　（二）莫疏醒来时，正在岁寒山之巅，山下是刺骨寒霜，山顶却是四季如春，繁花似锦。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落英随着云雾飘散，仅有点点积雪，整个岁寒山仅有的生灵在这里才能存活下来，受仙人庇护。

　　莫疏养了七日才堪堪苏醒，醒来之后一日三餐皆由落鸣送到床边，每来一次，就要埋怨一次。

　　“为什么师父一定要让我来啊！”落鸣第无数次嘟囔，撑着下巴，斜着目光，挑剔地看着莫疏，再次哼了一声，“小子，好了就赶紧起来，给小爷我当牛做马偿还恩情！”

　　莫疏垂着眸子，神情如往日一般阴郁，不理会他。

　　落鸣觑了一声，收好碗筷，转身离开，却突然被叫住。

　　“岁寒仙在哪里？”

　　落鸣回首，挑眉，“原来你小子会说话啊，还以为喉咙被大雪堵死了。”

　　“岁寒仙在哪里？”他仅重复了这一句，阴沉沉的，浑身是化不开的劫难，像一只困兽。

　　落鸣可不吃这一套，懒洋洋地回答道：“天下人想要见我师父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是这么容易的？”

　　莫疏不语，随即挣扎着下床，落鸣一看，嘴角勾起，双手抱胸准备看好戏，他是顽石所化，从来没有什么怜悯之情，更不是什么好人，这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

　　果然，重伤的莫疏根本站不稳，直直向前扑去，摔得好不狼狈，落鸣一见，满意大笑起来，双手拍快。

　　“我见过许多自不量力的人类，都你这样，每见一次都觉得甚是有趣。”

　　“落鸣。”身后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落鸣回头，岁寒那张毫无波动的面容映入眼帘，她静静说道：“不是让你照看此人？”

　　“师父......”落鸣撇了撇嘴，低下头，也不做解释。

　　岁寒也没责怪他，眼眸移向地上趴着挣扎的少年，站到他面前，“还能站起来吗？”

　　莫疏撑着一只手，缓了一口气，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居高临下神色淡漠的女人。

　　长发如墨，用松枝绾着，眉间一点朱砂，衣摆是银丝缠着的雾淞，极美，却也极冷，冷的像岁寒山上终年不化的大雪，眉宇之间是对万物的不在意，无悲无喜，穿透了生死与时光。那飘渺众生，滚滚凡尘，万般虚妄，不过如此。

　　“你是岁寒仙？”莫疏问道。

　　“如果你说的是居住在这岁寒山上的生灵，那确实是我，但我不是什么仙人。”岁寒平静说道。

　　“那可是你说凡是能到岁寒山上的人，都可以承诺做一件事？”

　　“没错......”岁寒见少年已经慢慢站起来，面容带着那样彻骨的仇恨，如地狱的烈火，把这雪山上的冰霜被融化了一般，“你有何事？”

　　“我要你帮我复仇！”少年这样激动说道。

　　岁寒没说话，一旁的落鸣却一下子笑了出来，“小子，你想的倒美，帮你复仇，你以为你是谁？”

　　“我们山上的规矩，确实是可以承诺一件事情，但可没说不能拒绝。”他轻蔑地嘲笑着。

　　莫疏却只盯着岁寒的面容，双手紧紧握着，手臂上的伤口再次裂开，一滴一滴血液顺着手背滴落，誓要她给出答案。

　　然而岁寒却已经转过身去，看向窗外的繁花，淡淡说道：“不可，换一个。”

　　莫疏双眼通红，额角爆出青筋，神色激动，“你承诺过世人的！你是岁寒仙，怎可说话不算数。”

　　岁寒负过手，又对上他的目光，不闪不躲，“你戾气太重，不是好事。”

　　莫疏咬碎了牙，“你若全族被杀，母亲妹妹被辱致死，可还如此冷静！”

　　“我无法体会。”岁寒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三言两语将话挡了回去。

　　“好一个岁寒仙！”莫疏捏着双手，呼吸渐渐加重，显然是怒极，半晌又冷静下来，极尽嘲讽，“不愧是仙人，这般不食人间烟火！”

　　“喂，小子！”落鸣上前拎起他的衣领，“注意你的语气，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岁寒却也不在意，准确的说，世间似乎根本没有能让她在意的东西。

　　她看了一会儿窗外，山巅的云雾如梦似幻，极远又极近，这般缥缈不定，半晌后才淡淡说道：“予你三日考虑，三日后我再来。”

　　接着，她踏出房门，落鸣见状，放开莫疏，凉凉地撇了对方一眼转身离开，仅剩他留在清冷空荡的房内，无力的坐在床上，血液浸透床褥，狼狈又凄惨。

　　（三）莫疏终是留在了岁寒山，他全族被乱军杀死，家破人亡，不过弱冠之年，走投无路之下才想起岁寒山这个虚无缥缈的民间传说，没想竟真被他找到了山上的仙人。

　　然而，找到又如何，与没找到也别无区别。

　　他无家可归，身负血海深仇，只能留在岁寒山，习得本领，才能有机会下山报仇。

　　所以，他拜了岁寒为师，这是他唯一的要求，万幸的是，那人没有拒绝，看了他两眼后便点了点头。

　　倒是那个唤作落鸣少年脸色铁青，拜师宴那日，直接甩了脸色摔门而去，第二日换了一袭红衣而来，凑到岁寒跟前问他看不好看。

　　落鸣长相是极美的，张扬热烈的那种美，眼角勾人得像是把人魂魄都勾了去，偏偏恶劣又残忍，又好捉弄人，不像是这终年大雪不化的岁寒山养出来的人。

　　事实上，他原本也确实不是这雪山上的人，乃是炽焰渊下的一颗顽石所化，成精之时，莽莽撞撞闯下不少祸事，若非岁寒路过救了他一命，早就遭雷劫劈死。

　　从此便跟在岁寒身边，在雪山上修行，唤她做师父，实际上，岁寒根本没有答应，却被缠着没办法，留这顽石在身边，然而却从没承认过自己为对方的师父。

　　如今莫疏却被岁寒正式收为弟子，做到了落鸣想了百年却没做到的事情，自然不忿，看莫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屋外的舍弥花纷纷扬扬，勾着青瓦雕梁，旋了一圈又落了下来，打在落鸣微微敞开的锁骨。岁寒今日一袭松青银丝长衫，他趴在岁寒膝上，红衣青衫融在一处，艳艳绝色，氤氲旖旎，像极了勾人的妖精。

　　偏生岁寒不为所动，轻轻撇了一眼他，拂开落鸣，说道：“几时学来的招数？连衣衫都穿不好？”

　　落鸣笑得明艳，“我是没有师父教的，谁都不要我，天底下也没我容身之处，就连你这都是我死皮赖脸求来的，在乎这么多干什么？”

　　岁寒低下眸子，伸手拢了拢他散乱的衣衫，“我不适合教你，何苦在此处白白浪费时间。”

　　落鸣一下拂开她的手，冷笑一声，“适不适合我自有判断，不就是嫌弃我是妖，何必找那么一大堆说词搪塞我。”

　　岁寒顿了一下，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分辨不清神色，落鸣却认为自己说到正处。

　　“呵，如今你已经有了徒弟，自然更不需要我这小妖。”他似说到痛处，猛地站起来，眼中似有红雾弥漫，眉心隐隐是入魔的征兆。

　　岁寒见状，朝他眉心点了一下，红雾褪去，落鸣脱力倒在地上，捂住心口，喘了一口气，抬起头，尽是痛楚和不甘，“你又不收我，何必管我死活！”

　　“你天赋极佳，不该浪费在我这里。”岁寒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仅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我天生是妖，又不是我愿意的，你不要我，真当我没去处？！”落鸣在身后不甘心地大喊，一袭红衣卷着雪，像是染血了一般。

　　此后，莫疏便再也没在岁寒山上见过落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