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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三千痕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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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点了一支短烛,窗户有缝隙,风一过,烛光就四处闪烁,就要灭了。
下面人声鼎沸,兵马相接,她坐在角落什么也听不见。
在她耳边,惊慌喧闹都过于沉静。
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大厅的门响了半响才有人来开。
云雀探出头看。
“终先生。”
终狸缓缓道:“她呢?”
“姐姐说累了,天亮后再叫她。”
他望了一眼高处,点了点头。
“要不我……我现在去叫她。”
终狸一把拉住她,道:“罢了,我们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走了,不要扰她,让她睡。”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放在云雀手中。
“兵马出城后再给她。”
话说着,这个淡薄的人就这样迎着夜风迈开步子。
云雀在后叫住她。
“没什么话要和姐姐说吗?我可以带话的。”
他回头笑了笑,“要说的都在信里。”
说完,那对幽绿的眸子便消失在夜里。
云雀看着那身影离开忽然有些哀伤的难过,正要关上门,却看见一个身影略上春秋的窗口,在窗台上挂上一张黑色的面具,转而便又飞身下来,云雀认清那人正要叫,他却走到她面前,一样递给她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他没有戴面具的脸上有半面都烧毁了,他低声道:“抱歉,吓到你。”
云雀自知那伤为何而来,只是平静的笑。
“姐姐她……”
他摇头,眼底清澈。
“托你照顾她,拜托了。”
云雀忽然一阵难受,觉得手里的信有千斤万斤般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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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能说话,她可以说很多,如果她能听见,她愿意隔窗倾听。
可惜她听不见也说不出。
她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她知道,双方拔剑而搏,他要活,你就要死。
人生不过是生离死别,而痛苦的却是生离在不经意间变为死别。
心怯的不过如此。
所以……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街道上四处是哭声,那些不知至亲是否还能归来的人们久久无法停住伤心。
城要守,人也要走,原来未知才是致命伤。
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红烛像是眼泪凝固在一起,子时就要到了,在那之后,一切才是未知。
她靠在门上,望着那烛光暗暗出神。
身后忽然有人用力拍门,门框一阵一阵,像要击碎她心里这一秒的狠。
开门出去送送他们吧,或者,在这假装什么也看不见的等他们离开。
她咬紧牙关,死也不要掉一滴眼泪。
门振的更厉害,女子们在门外拍着她的房门。
“姐姐!你出来啊!”
“他们要出城了,你出来啊!”
“姐姐!你都不出来送别吗?你太狠心了!快开门!”
她以为在这个时刻应该忆起许多过往,却没想到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到头来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是一场空。
身后的门像是折磨着她,开或不开都是难耐。
就在此时,门外的人都停住了手,缝隙里插进两张纸,落了地。她弯腰正要去捡,房间里却忽然黑了下来。
桌上蜡烛尽了,冒着一丝灰烟。
时间到了,出征的人就要离开了。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
春秋坐到窗边轻开,然而入了眼帘的却是一片黑色的面具正迎着夜风摆动。
晃晃荡荡,如同她这半个浮生。
她不知想起什么,疯了一般破门而出,在门外姑娘们惊异的眼神里冲了出去。
寒风很大,她却狂奔不止,仿佛眼睛里冰凉的什么也抛在了身后。
红衣像火焰一样飞在身后,她迎着大风顺着空荡的街道冲向城门。
斑驳的城门大开,只是此时已空。
兵马已移步到远处的沙丘处,大漠的夜风那样大,大的几乎要抹去他们在沙漠里留下的痕迹。
她穿着单薄的不能再单薄的衣服站在城门下,望着远处忽然无比的哀伤。
一旁的守兵上前提醒她,就要关城门了,然而她没有停,在守兵的叫喊声中举步追朝大漠奔去。
她用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大喊着。
多希望能听见自己喊的是什么,多希望能知道自己喊的有多用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远行的军队的高马上仿若有两张被月光印的莹白的脸回头望着她,深深一笑。
大漠飘沙,寒冷的夜里似乎起了沙雨。
天地之间寂静无声,连风也没有声音,她依着城门望着远处的天地,忽然闭上了眼睛。
她说:我在这等你们回来。
即使没人听见也没关系,在她心里,天地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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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鸿楼兰结盟抗敌,线报来往大漠之间,不断要求援兵,只是匈奴一直也没有攻到城下。
三月之后,兵马归来,而两位城主却没有回来。
没有人再愿意提起这场惨烈的战争,唯一让人庆幸的是半月之后匈奴派使节前来送书信,表明五十年内不再攻两城。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有人传说大漠里的两位城主随敌人而去,效力于匈奴,换来当下的和平。也有人说,两位城主战死大漠深处,死前用命交换了这一纸止战书信。有几个士兵说那日风沙大起,两位城主便消失在风沙中。
半年后双城动/乱,迫不得已下,双城分别选出新城主,稳住动荡。
然而在经历了五年后两城再次发生暴乱,动乱持续几月后,大鸿被楼兰强势吞并,改国,名为楼兰。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因为历史的云烟也没有多少平常人家会去牢记。只是偶尔还有新生的孩童会在茶余饭后抱着自己老人的腿嚷着要听故事,老人家常常会敷衍着说:
楼兰嘛,有人传言说是一种树的名字,当然多数人说那是人名,话说那是很久以前一位城主夫人的名字,那一年兵荒马乱的楼主战死了,死之后她也消失了,有人传言说看见那女子在沙漠骑着白骆驼在大漠里寻寻觅觅,有人说那女子身边分明还有个男子,有人说在大漠看见她的尸骸,也有人说她去了中原和某个男子再次相遇便再未回来……
只是大家听了半晌也没明白,最后还是一哄而散。
这故事的男主人翁到底是谁呢?
孩子们往往听了故事后会趁着没有守城兵时窜上城墙,趴在墙头望着广阔的大漠,他们总是想站在高处在黄沙里找到一些故事里的痕迹,也许是一串脚印,也许是一个人影,一匹马或骆驼的骨骸。
只可惜大风一起,三千沙粒就迷糊了他们的眼,更多的,不过是磨平了黄色的大漠。
其实,荒老的容颜,谁又愿意去一探究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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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棵树,一棵接近枯死的老树,树上满是的红色布条,像是这枯树的树叶,被风一吹就像是想要逃去哪里。在黄色的大漠远远看去以为是一团火。
树下是一栋木屋,厚厚的木桩打在沙里,木屋紧贴着大树,树下正有一人架着木梯爬上树端,将夜里掉下来的红布条一一绑了上去。
四面又起了风,她低头看了一眼木屋,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屋外风声大作,女子趴在桌边劳累的睡了过去。
恍然间,好像是谁叩响了柴扉。
柴门大开,眼前那人如沐月光缓缓而入,嘴边是苍穹般深渊的笑意。
她身体一颤,说不出话。
是幻象还是真实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须臾间,她已眉目染尘,再不回头。
是谁的手在她肩头一打,她猛的睁开眼,梦醒了。
面前是张笑脸。
这女孩子帮桌边人披上长衣,做口型道:“又起风了,去里面休息吧。”
她笑着摇头,比划着:缸子里没水了,我还是去打些水回来,不然等风大了就麻烦了。
“姐姐,路那么远,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她呵呵一笑,又比划:不用,我牵着骆驼不会有问题的,反正也睡不着了。
她依旧和几年前一样倔强,不慌不忙的带上面纱,理了理衣襟便不顾什么迎着风骑着骆驼走远了。
很多年后云雀还记得清晰,那日眼前的她一直站在城外,直到天明才转身离开。
她明明没有落泪,却在上楼之后忽然大哭。
她们冲上楼,看见地上的两张信她都打开了,那是两个不同的笔迹,却写着相同的一个字。
等。
那一次,她像个孩子一样依靠着墙毫不掩饰的放声大哭,像要发泄平生所有的痛。
只是在那之后,即使多年也再未见过她的眼泪。
一个等字要耗掉她半生时光,她愿意,心甘情愿。
即使城里传言那两人已死,她依旧心甘情愿的在大漠里建起一座木屋,心甘情愿的在这等着。
值得吗?
她蘸着酒在桌面写:值。
值,在她心里值得的到底是什么?
云雀靠在门边望着无情的大漠叹了口气。
风不见小,河水表面浮着一层黄沙,水瓢在水面拨啊拨,可惜怎样也弄不干净。
春秋恼了,干脆就把水桶卸下,整个丢到河里,直接带着水拖了出来。
水是浑浊了点,总比没有的好。这样累的半死不活也总算是忙完了。
她低头一看,浑身都湿漉漉的,不过今日还有大太阳,应该很快就能干了。
天气好,心情就好了,何况世界一向宁静。
她跨步上了骆驼,蒙着面纱往回走。
太阳迷迷糊糊的晒在脑袋上,她有些疲乏,眼睛一张一合就要睡着了。
忽然,她在抬头间看见一人朝她挥手跑来,这条陌生的路线上原来还会有人?
海市蜃楼吗?定睛一看,原来是云雀。
只见她挥着手冲过来,嘴里在说什么,春秋瞪着眼睛却看不清。
她驾着骆驼上前,一把揪起她,比划道:出什么事了吗?
小丫头看着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发了疯般伸手指着远处的木屋,指尖直哆嗦。
她的唇齿张张合合,重复一句话。
春秋看了良久,忽然浑身一怔,双腿一紧,不顾一切驾着骆驼朝远处奔去。
就在不远处,木屋里走出一人,那人抬头望着满树妖娆的红半响这才望着远方,这一眼正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数十步远处看着他。
他轻轻一笑,张开手臂。
“春秋,我回来了。”
22:34 2010-11-7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