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痕沙》不终朝

34、大鸿往事【一】【下】

　　几个在终管家院子里伺候着的家奴回忆说，小小姐从出殡回来后一直在房里等着终管事回来，一直到夜深也没等到他，这才离开。具体离开的时间谁也没留意，只是没有多久便听见从三夫人那个败落的院子里传来尖叫声，等大家三三两两赶过去之后，便见到小小姐昏倒在院子里，小小的脸上因为泪水染上沙石，而屋子里昏暗的烛光下，便可见高高的房梁上挂着三夫人的尸体，家奴传言说她纤细的脖子快被绳子挂断，舌头落下来有半尺长。
　　是自尽死的，大夫说，如若早一些有人赶到，或许还有的救。
　　楼千云听后端着茶碗，淡淡嘱咐，三天之后办丧事。
　　这是楼家今年死去的第五个人。
　　因为只是三夫人的关系，丧事只是草率进行，除了她的女儿和她的弟弟，就只有刘伯送行送到城外，连楼千云都只是露了一面而已。
　　下人说，小小姐的心是铁做的，从昏倒至一天后醒来，她就再没落一滴眼泪。
　　人的生死原本在这种冷漠的大家族里就异常不值钱，勾心斗角是司空见惯的，权利地位才是一切。
　　只是渐渐时光过去，就连路边小铺子的掌柜的也察觉到，楼家的丧事越来越多，似乎，所有的楼家公子都死绝了。
　　这是楼家十七公子的葬礼，是命最长的一位楼公子。楼兰在后走的有些累了，她垫脚朝四周看去，这送葬的队伍已经没有几人是她熟悉的了，队伍在前停住了，她朝前看了看，正看见那个背影在前回头看了一眼，她会心的笑了笑。不管少了谁，只要看得见那个背影在不远处，心里就是平稳的，安心的，就算闭着眼也不怕走错路。
　　他远远的走过来，面色清冷，却在看她的一瞬间，眼色带笑，很快又转向一旁的几个家奴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突然做了一个她才看的懂的手势，那是示意她乖乖回宅子等他。
　　城门在巨大的一声中被打开，终狸很快走上前，随着石棺消失在暮色中。
　　第二日清晨，有人叩响门扉，床上的人儿异常兴奋的开了门，却见门前站着的不是她盼望的那个身影。
　　“小小姐，老爷说晌午邀你一起共食，记得一定要到。”
　　楼兰心里当下一惊，爹从来也未曾主动邀她一起共吃中饭的，突然这样，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打发了来人，心不在焉的往院口望了一眼，一夜不见终狸回来，心里空空的。
　　罢了罢了，时候不早，先抓紧梳妆，应付了爹再说。
　　待到晌午时候，她才发觉被邀的不是她一个人，十几位姐姐均被一起请了去，然而几位夫人却未曾受邀，大家互相打探着都不知是为何事。
　　入座之后，也不见老爷出来，这几位女儿都在座下叽叽喳喳的聊开了。唯独楼兰一人坐旁边一语不发，侧耳倾听着话端。
　　“爹这次怎么把我们全请来了？”一旁一个胖乎乎的女子问道。
　　有人接口道：“这是什么话，难道爹还找不得我们？”
　　“就是就是，以前爹也常常邀哥哥们去吃饭的，只是现在都死光了，大概寂寞了就想找我们闲拉家常。”
　　一个貌美的姐姐在旁低声道：“说不定不是好事呢，我出门的时候我娘可不高兴了。”
　　“别这么想啊，没准是好事呢？”这人一开口，楼兰便认出来了，便是那个楼心，只听她轻笑道：“我听顺子说，爹一直想在宅子里挑个女儿许配给终管事，没准今天就是为了这个事。”
　　话题一出，所有的女子都红着脸笑了起来，满心幻想着幸运能降临自己。
　　楼兰心想，很快话题就要到她身上来了，果不其然，很快一桌的女子都把目光投向她，身侧的姐姐更是直接道：“楼兰，你和终管家也是最亲密的，你说终管家喜欢什么样的？”
　　她看也不看四周眼光，淡淡道：“不知道。”
　　楼心在一旁笑道：“别啊，说嘛，别这么小气，总之他是你舅舅，你是没份的。”
　　她抬起头，狠狠瞪了一眼楼心，这一眼神叫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很快听她一字一句道：“他是终狸，不是我舅舅。”
　　楼心显然还记得几年前她说的那些话，她在旁故作惊讶状，道：“不是吧，难道你还对他有恋慕之心？我说，你别妄想了，抛开身份不说，这里年纪你最小，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却听楼兰突然冷冷回道：“你真是话多，闭嘴好吗？”
　　这话一出口，楼心便怒了，她扬起红色长袖指着她，站起了身，“我好歹是你姐姐，你这是什么口气和态度，你娘没教你做人吗？”
　　一旁有人嘲笑道：“她娘哪是没教她？是死的早，没来的及教吧？”
　　这院子里的姑娘暗里争斗，表面却因为各自母亲地位的原因不愿随便吵闹，最喜欢的便是联合在一起欺负最弱的那一个，恰巧，楼兰便是公认的弱。
　　大家都暗笑着想看她的窘迫，却听她笑了两声，道：“死的早是她的造化，在这院子里根本就是受罪，你们这些个姐姐才是真没孝心，倒也忍心看你们的娘受这些苦，还是早早告诉你们的娘学学我娘吧。”
　　话一出口，所有的姑娘都怒了，均是拍案而起，怒道：“你说什么你！你别以为仗着终狸就能这样出口伤人！”
　　她一点也不怒，稳稳当当坐着，“楼兰嘴上是有把刀，姐姐们早就应该是知道了，怎么还敢往上凑。”
　　这个几年前还唯唯诺诺的小女娃，怎么如今便变得如此了呢？仿佛，连碰也不能碰一下。
　　几个不服气的姑娘还要骂，却听屏风后传来几声咳嗽声，只见楼千云缓缓的从后走来。他今年已经年过四十，看上去却极其年轻，甚至有些英俊，今日他穿着菱花春袍，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爹！”所有的姑娘都起身请安道。
　　他却不看一眼，点了点头，坐到了独自的桌上。
　　话还没说一句，便见他举手拍了三拍，只见门外进来数个家奴，都端着美味佳肴，仿佛已等候了多时，菜一上桌，大家都瞪大了双眼，白驼肉，炸金蝎，沙蛇羮，这桌上随便一道都不是平常人家能吃的上的，这样一比较，原来以前她们那些美味倒像是在吃糠咽菜了。
　　大家正在心里感叹着，便听楼千云道：“今日找你们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父女许久不见，当是叙叙事的时候了，今日只图个开心舒畅，不过，”他突然快眼扫了一圈姑娘们，道：“先一一报名罢。”
　　在旁的人家中或许这种话好笑了些，可是在楼家已是斯通见惯的，因为楼千云从不记自己的儿女，再加上许多人几个月下来都不见得见过他一面，这样便生疏了下来。
　　对于楼兰来说，什么所谓的父女情简直是可笑极了。
　　一旁的姑娘们都报起了母亲及自己的名：
　　“父亲大人安好，女儿是八夫人的楼纯。”
　　“父亲大人安好，女儿是十二夫人的楼娇。”
　　“父亲大人安好，女儿是六夫人的楼心。”
　　“父亲大人安好，女儿是四夫人的楼烟。”
　　“父亲大人，女儿是楼兰。”
　　话一开口，四周的人全部都倒吸了一口气，齐齐看向她。因为谁都知道她们的爹是最看重规矩的，这样说话，无非是自掘坟墓。
　　果然，楼千云抬头看了过来，在她脸上打量了几番，又看了看其它女儿的表情，缓缓吐出一句：“你是谁的女儿？”
　　“终芊芊。”她几乎是笑着的报出自己娘的名字，因为她知道，恐怕这男人早已忘记三夫人是谁了。
　　一旁的姑娘们都被吓得向后缩，生怕他甩出一条皮鞭，不小心打到自己脸上。
　　楼千云的确神色不好，然而他再次打量了一番楼兰后，缓缓招了招手，“你过来。”
　　楼兰没有迟疑半分，走到他面前，毫不避讳的望着他。他的确是个貌美的男子，怪不得有这样多的夫人。
　　楼千云突然笑了笑，道：“你的确有她的模样，这几年是我没有照顾到，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楼兰不笑不怒，面色平淡的看着他。
　　“今日你便和我一桌共食吧，坐。”
　　另一张桌上的姑娘们都看呆了，原来父亲也并不是有那样的坏脾气的，却见他又冲她们笑道：“等什么，快吃吧，一会儿可要凉了。”
　　可是亲爹的桌子还是空的，叫女儿怎么下嘴。
　　见大家规矩坐着，不敢动，他又道：“我这边的还未好，你们先吃，都是一家人，不必那样拘谨，今日就都放开吧。”
　　这样话一开，这才有嘴馋的先动了筷子，那一桌便放松开了。
　　然而楼兰却如同坐在针垫上，怎么也不习惯，楼千云一语不发就那样静静看着她，看的楼兰一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
　　“哦。”他意味深远的叹了一句，“也不小了，原来十一年前就有了你。”
　　楼兰不敢看他的眼神，总觉得在他的神色古怪，似乎在看一块栈板上的肉。
　　“是父亲的儿女多，福气大，不记得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呵呵，也是张甜嘴。”
　　他说着滑腻的捏了一把她的下巴，反手将她抱到腿上，屋子的姑娘们都盯着这边，见到这画面心里都有气，心道这个小丫头真是有心计，等着在这讨爹的欢心。
　　楼兰坐在他腿上却动也不敢动，突然腿上一热，却是楼千云的大手放在她腿上轻轻揉捏起来，她几乎是吃惊的看着他，却见他低着眉眼笑道：“恩，瘦了些，平日里要多吃点东西。”
　　她不自在的刚要起身，却被他握住腰按下，他笑道：“怎么想走开，难道怕爹不成？就这样坐着吧，不碍事。”
　　门外进来五个家奴，各自端着一个黄金碟，菜用东西盖着，却能够飘香十里，家奴们才一踏进来，所有的人便停下了筷子，顺着气味看了过去。
　　菜各自打开，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房间中，又甜又醇，碟子里全部都是肉，蒸，炸，炒，煮，腌，正是五种不同做法，和姑娘们那一桌子相比虽然不丰富却很特别。
　　旁边圆桌边的姑娘们闻着这气味，顿时对自己碗碟中的东西失了兴趣，纷纷举头来看。看来家里的厨子是又换了人。
　　楼千云呵呵一笑，举着筷子夹起一小块肉，朝楼兰嘴里送去，“来，尝尝新师傅的手艺。”
　　即使她有多排斥这位父亲，但是眼下这块肉的味道实在是太诱人了，只是嗅一嗅便觉得心里痒痒。
　　她张嘴正要去接，突然一双手从一旁打掉那双筷子，啪嗒两声筷子落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