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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南墙,桎梏 ...

  •   夜半,明月披上外衣,准备只身去塔顶找元子攸。她不要可玉随行,一是人多了难免躲匿,二是可玉腿脚不便,怕她露馅。
      明月蹑手蹑脚地一层层登塔,所幸这是皇室佛塔,修缮极好,楼梯不会吱呀乱叫。越是往上,戒备越森严,明月听见脚步声渐近,找了个仓库便躲。
      “你!”
      屋里有人?!明月一回头,这好像是她之前洗手的房间。小尼姑一个个都挨着身子,好似这样能够取暖。
      尼姑以为又是那些残暴的甲兵,见到是明月,她们便猝然噤了声。明月悄声道:“我不会伤害你们,妾姓元,名明月,是来寻陛下的。”
      小尼姑泪眼汪汪,恳求道:“殿下,殿下能不能救我们出去……我们被他们肆意糟蹋,每天都像地狱一样……”
      说着,剩下的小尼姑也跟着哭了起来。明月支支吾吾,什么也承诺不了:“我……”
      “她自己都身陷囹圄了,还指望她救我们出去?”众多低头啜泣的尼姑中,一个不滴半点眼泪的尼姑异常醒目。
      她鼻青脸肿,衣衫不整,领口被撕掉了一大片,然而,她眼神刚毅不屈,倔强得令人佩服。
      “施主,陛下在塔顶最里头的囚室,听说,他都快冻死在那儿了。”那尼姑扯了扯身上盖的薄衾。
      “是,所以我要去看他。”明月道。
      那坚强的小尼姑反问:“越到塔顶守卫越严,你要怎么去看。”
      明月有些发愁,她皱着眉,良久无计可施。小尼姑起身推了推身旁的另一个尼姑:“惠音,把你衣服脱给她。”
      惠音擦了擦眼泪,疑惑道:“啊?”
      小尼姑道:“平素端茶送水打杂也是我们,去给陛下送件衣服,说不定也能行得通。施主,你换上海青,我们去见陛下。”
      明月微微惊叹,这般境遇下还能有这样坚毅冷静的女子。明月问道:“敢问法姑尊号?”
      “清音。”
      明月暗自敬佩,脱了自己的锦裙,又将头发高高束起,掩在尼帽下。
      清音心无挂碍,她早想着死了就死了,死前还能做件善事,也不枉她今生拜在佛祖门下。清音带着明月出了门,没走两步便撞上了小卒,小卒严声问道:“做什么的!”
      清音脸不红心不跳,一脸淡然,说得煞有介事:“王爷叫贫尼给陛下送衣裳来。”
      谁知小卒真的被清音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所震撼,硬是放了她们过去。不管谁问,清音都不卑不亢地说:“送衣服的。”
      说得那样真,明月自己都信了。
      明月一路蒙混过去,最后她踮脚趴在元子攸那间囚室的小窗上阵阵唤道:“陛下——陛下——”
      元子攸缩在角落的草席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俨然是个囚犯,屈辱的囚犯。
      元子攸听见呼唤,微微睁了眼,那一刻还以为自己做梦没醒,幻听了。明月见元子攸好像有所反应,又接连唤道:“陛下!”
      元子攸循声望向小窗,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是元明月。在这山穷水尽之处,他竟还能见到她,在他眼中,明月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九天玄女。元子攸形销骨立,他脚步虚浮地迎上去,像一具行尸走肉。这么几天下来,他声音都变了:
      “明、明月……”
      明月道:“我来送衣服给你,拿着!”
      明月将她的水色对襟绒袍从小窗内一点点塞进去,元子攸抱着明月的绒袍取暖,总算脸色好些,像个活人。
      明月看着元子攸非人非鬼的模样,心头一阵难受,她最后安慰道:“别死,元子攸,不要死……啊……”
      她话还没说完,便像只猫儿似的被人从窗边揪了下来。明月一回头便对上了尔朱兆的脸,她心中腹诽,怎么尔朱兆阴魂不散的。
      “我竟不知道,县主喜欢扮尼姑。”他说。
      这话听着耳熟,元明月好像也这么说过尔朱英娥,说她喜欢扮宫女。明月扑腾两下,尼帽都掉了,满头青丝纷垂,她左右看了看,心切道:“清音?清音!清音!”
      明月不希望旁人因她出事。
      尔朱兆说:“我叫那尼子走了。”
      尔朱兆将明月放下,说道:“你要是想见元子攸,只管告诉我,不必这么偷偷摸摸的。我知道你有二心,但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不安,你有请求,大可直接告诉我。我虽然狠毒,但并不狭隘。”
      元明月才不相信尔朱兆哄人的鬼话,她毫不客气地道:
      “哼,杀了那么多人,你还要自夸坦荡,那我要你放了陛下。”
      “不行。”尔朱兆说。
      果然,元明月又赌气似的道:
      “那放了元宝炬。”
      “可以。”尔朱兆道。
      天杀的,元明月只是随口一说,他竟真的答应。明月张目结舌,不敢置信,她眼睁睁地看着尔朱兆唤来左右,吩咐道:“放元宝炬出城。”
      尔朱兆喜欢看她惊讶又呆愣的样子,这样瞧着天真无邪,一点也不张狂。
      左右退去,他将手插入明月的发间,温声说:“我放了你哥哥,多的你不要想了,和我回晋阳。”
      去晋阳,接下来她的人生就要结束在晋阳了吗?
      不,不,没有结束。元子攸还在,元子攸不能死,她不能让元子攸死。
      她看着眸色柔和的尔朱兆,他眉目疏朗,浅色的双眸潋滟如水,往日的杀气也烟消云散。这是真的吗?他这样欢喜?
      那她可以尝试着慢慢说服他,假若尔朱兆肯听呢,至少能留元子攸一命。半生至此,元明月想不出自己还能怎样轰轰烈烈。
      “把寺塔中的尼子也放了。”元明月又试探道,这一来好像她又得寸进尺。
      尔朱兆笑了笑,道:“好。”

      之后,明月又去见了三哥一面。他被监视在昏暗的偏房中养伤,元宝炬一见她就眉开眼笑。
      他就知道,明月不会眼看着他死的。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子,元明月嘴硬心软,她表面乖僻,实际上仁慈的不得了。
      更何况,他们血浓于水。
      元明月不屑道:“笑!有什么好笑?腿都打断了还笑!”
      “嘻嘻,劫后余生,当然要笑。”元宝炬说。
      明月注意到元宝炬已能下地行走,他与可玉不同,元宝炬身强力壮,又及时医治,甚至尔朱兆还看在明月的面子上还送了些好药。可笑,由他施刑,结果又由他来治。
      明月说:“如果你参与了杀太原王的那场谋划,王爷一定会杀你……”
      明月发现了,尔朱兆好像只会听她那些无关痛痒的要求,若要左右他的野心,恐怕元明月办不到。
      元宝炬凝视着明月:“那可未必,你不就活得好好的?总之宗室败了,你和他去晋阳,我呢,回南阳。”
      元修和元宝炬同样镇守河内,怎么她如今只见了元宝炬一人。若元修被俘,尔朱兆一定会不假思索地杀了他。
      明月眸光凛冽,接着问道:“元宝炬,你被抓了,那孝则呢?”
      元诲都死了,尔朱兆哪能放过放过元修呢。
      她话音刚落,这才想起房中监视的亲兵。不用多想,她和元宝炬的谈话一定会分毫不差地传到尔朱兆耳中。
      元宝炬表情神秘地摇摇头,嗤笑道:“这我怎么知道,河内那么大,我又不和他住在一块。”
      他这是讽刺明月呢,讽刺她和元修同居。
      元宝炬从元明月身前掠过,打算转到八仙桌旁去倒水,那一霎间,他嘴唇翕动,口型简短地拗成了四个字,他有自信明月看得懂:
      “他,还,活,着……”
      明月亮起眸光,看着他坐到桌旁自然地倒水,元明月配合着他的演技,出口咄咄骂道:“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知不知道孝则帮了我多少,又知不知道这些天死了多少人?!”
      元宝炬不耐烦地道:“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自己都差点没命,那头还要顾及元修?你非要看着我也死了才高兴?……是啊,大哥死的那年你就说过,我死了,你喜极而泣。”
      明月看着他那模样就来气,一时分不清真假,也不知他是不是本色出演。元宝炬只道:“你好好跟着颖川王,宗室的事,以后不要再管了,没有人会怪你。一群男人都做不到的事,还轮得到怪女人?”
      明月知道,三哥在暗示她放弃元子攸。今后无论元子攸是死是活,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明月倔强地看着元宝炬,元宝炬则微微皱了皱眉头。明月说:“那等三哥回了南阳,三哥就好好当个闲散郡王,毕竟,你是废物,你什么都做不到。”
      他妹妹就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几番眼神交锋下来,明月转身要走。
      她还是无法放弃元子攸。
      元宝炬在身后说道:“喂,可别死了。”
      “你也是。”明月头也不回,说完便扬长而去。
      最后两句看似是互相讽刺,其实两个人的话都是打心底里说的。元宝炬僵硬地抽抽嘴角,那一刻他就知道,他这妹妹不聪明,她活不长。

      这边打入洛阳,尔朱氏的老家秀容郡便遭人掏了后方,尔朱兆不得已要赶回晋阳。敌军是和元子攸素有交情的河西人纥豆陵步蕃,他一听天子被擒,便两肋插刀地去打了北秀容。
      元明月没有拒绝的余地,她还带着元子攸的龙纹玉佩,那玉佩温热,碧色如水。三哥应该已经出了城,世事难料,她怎么也想不到终有一日她还会去救那冷血的兄长。
      而且,三哥说,孝则还活着。他既然活着,那他现下又在哪边呢?
      总而言之,平安活着就比一切都好了。明月甚至觉得,孝则会不会像三闾大夫那样,为家为国一头栽到沧浪水中去。她只希望,若元修逃了,那就逃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苟活着虽然屈辱,却也总算活着。
      可是,尊严会允许一个男儿忍辱偷生吗?
      她忽然拿不准了,于是她又开始日夜祈祷。
      这边尔朱兆带旧天子回晋阳,那头尔朱仲远则带新天子来洛阳。
      自此,天下易主。
      元明月禁不住想,尔朱兆总不会把元子攸在晋阳囚一辈子。前路未卜,元明月也不知到了晋阳会如何,只知道自己无力反抗,最多骂骂人,占个嘴上便宜。
      出发那日,元明月又在轿前撞上那小郡主,小郡主又是白眼一翻,口口声声管她叫“贱人”。
      尔朱兆面色一沉,斥道:“阿篱,怎么这样无礼,长幼有序,你怎样也要唤声姨娘。”
      阿篱还是怕父亲的,她不情不愿地管明月叫了声:“……姨娘。”
      说罢,小郡主便气冲冲地上了轿。
      明月无奈问道:“你的女儿?”
      尔朱兆如实道:“不全是,这是我大哥天光的女儿,我过继来的。”
      明月觉得奇怪,问道:“你过继他的女儿做什么?”
      “八年前,我身受重伤,到了生死攸关的那夜,大哥带着阿篱来瞧我,说来也怪,第二日我便奇迹般地好转许多。大哥说阿篱是福星,于是我便过继来认作女儿。自那以后再上沙场,我也胜多败少。只是我没有管教过她,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明月耸了耸肩,冷言道:“还是孩子么,我哪会和孩子置气。”
      远远地,明月瞧见元子攸被押入车中,他披着乱发,一身脏污,身上还穿着明月给他的那件水色绒袍。只不过沾了泥灰,原本清丽的水色也裹成了灰色。他披着这样一件女式衣袍,和桥头的疯子看不出区别。
      “陛下……”明月嗫嚅着便要冲上去,却遭尔朱兆死死按住。
      尔朱兆在明月耳边道:“看一眼就行了,你不要再随便靠近他,要不然我可会怀疑你们串通,哪日密谋再把我也杀了……说不定我会忍不住对元子攸先下手。”
      明月眼底蓄泪,回头恨意昭然地问他:“我们手无寸铁,都已尽在你手,还能如何串通?!”
      尔朱兆面色一改,有些嫌恶地道:“你别这样看我。我把你留在身边,不是让你摆出这样的脸。你哥哥和尼姑我都放了,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我没你想的那样能忍。”
      明月噤了声,她心中苦闷,哑巴吃黄连一样无可奈何,元子攸那破败模样历历在目。她觉得宗室屈辱极了,百年元魏,现在却成了笑柄,谁都能踩在头上。
      尔朱兆催她上轿,明月悲怆地掀开帷幕,登上软轿,最后回头看了看满目疮痍的洛阳城。
      她终是要离开洛阳了,这何尝不算一种离开呢。只不过没有去连祎口中那四季如春的南国,而是一路朝北,去那往百草折腰的胡地。
      她也算是半个胡人,然而自从鲜卑入主中原,鲜卑都看似与汉人无异了,更别提元明月也从未去过北镇。数年前,北镇豪强作乱,尔朱荣便是借此发的家,拥兵自重,手握三千里山河。然而不知现在的北部,又成了怎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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