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蝶》乌云也退

3、第 3 章

　　林蕴第一次见到贺摧，是在高一升高二的暑假。
　　他在重点高中读书，学校课程紧密，只放了一个月的假期。他在假期里找了份给初中生当家教的兼职，得益于学校的名头，时薪还不错。
　　就是距离远了点，从他家里赶过去要坐三十分钟的地铁，还要再坐一趟公交车。

　　林蕴是在赶公交的路上见到贺摧的，准确说，是在路上撞到贺摧的。
　　他着急赶路，没注意对面路口走过来的人，直直撞了上去，对方站得稳没摔倒，他挂在包上的水杯杯口却是被撞开，杯子里装的绿豆汤洒了对方大半身。

　　万幸装的是苏式绿豆汤，洒出来的大多是薄荷水，还有一些糯米沾到了对方衣服上，他连忙掸掉，慌乱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被他撞到的男生还没开口，另外几个男生围过来：“说声对不起就算了？你知不知道他这身衣服多少钱？”

　　林蕴仓促抬起眼，观察男生穿的一身衣服。慌乱之中，他没有看清面前男生的脸，也没有注意到几个男生的吸气声，无措地问：“这身衣服很贵吗？”

　　几个男生顿了顿，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脸：“当然贵，你要怎么赔？”

　　“……”林蕴抿了抿唇，陷入两难。
　　很贵的衣服他赔不起，不赔他可能又走不掉，这几个男生看起来都很不好惹。
　　只为难了很短的一秒钟，他就决定了保命最重要：“我可以赔钱。”

　　男生们几乎要把林蕴包围起来：“赔钱就够了？”
　　林蕴没读懂他们话里的调戏意味，不安地想要往后退：“那怎么办？”

　　被撞到的男生垂下眼，视线相撞，林蕴将唇抿得更紧，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
　　这个男生看起来更不好惹，他有着一张五官轮廓非常立体锋锐的脸，也让他的攻击性更外露。

　　林蕴以为自己要完了，下一秒就听见他说：“别理他们。”
　　“一点小事，不用你赔。”男生嗓音漫不经心，“你有事可以先走。”

　　这句话如同天籁，一下将林蕴从惶惑不安的情绪里解救出来。“谢谢！”他如释重负道了声谢，匆匆跑到站点，赶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晃晃悠悠开走，几个男生收回视线，看向中间的男生：
　　“别理他们？”
　　“一点小事？”
　　“贺大少爷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了？”

　　贺摧眉也不抬：“我偶尔做一件好人好事，你们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

　　男生们过了马路。青春期男生好动又张扬，这几个有钱有势的二代们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过马路都要勾肩搭背旁若无人地一起走。
　　但也没有谁去勾贺摧的背。
　　以金字塔划分，贺摧就是二代里的最顶层，调侃可以，玩闹可以，但不能真碰到他的逆鳞。
　　他的逆鳞还格外多，不爱和别人有肢体接触就是其中一条，洁癖也是一条。

　　换成他们洒了水到这位大少爷身上，都不能保证不激怒他。一个陌生人撞到他、洒了他一身水，还能被他轻飘飘放过，这就很有意思了。

　　“大少爷，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贺摧捏着湿了大半的T恤，免得它继续黏在身上，进了最近的一家男装店，进门就脱了衣服：
　　“是又怎么样。”

　　.

　　林蕴教的是一名初一的女生。小女孩活泼好动，不爱学习，数学基础很差，一道题要反复讲几遍才能理解。三小时下来，林蕴讲题讲得喉咙发干。
　　他习惯性拿起自己的水杯，接着又放下，拿起女孩妈妈帮他倒的一杯水，喝了几口。

　　“题目都理解了吗？”
　　“理解了。”小女孩迫不及待地收起课本习题，“林老师别回家了，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不好。”林蕴笑着拒绝，和女孩妈妈打了招呼，出门回家。

　　到家时天还没黑，夏天的白天总是格外长。
　　林蕴住在清水路。这是临近郊区一条还没经历过拆迁洗礼的老路，曾经鲜艳亮丽的自建房早就在风雨里褪了色，拥挤在一起，像一群被雨淋湿的灰斑鸠。
　　林蕴的家在零六号，一栋矗立了三十多年的两层小楼。

　　小院子里有水声，林蕴推开门，看到程慎只穿着一条宽大的短裤，正舀起桶里的水往身上浇。

　　“你又洗冷水澡。”林蕴关上门，一步也不想再走，原地一坐，“好累哦。”

　　“累就别去了。”
　　“不行，我也要养家糊口。”

　　程慎是他的弟弟，是十多年前他捡回来的弟弟。
　　林蕴的父母在六年前意外去世，兄弟俩就在这栋老房子里相依为命，早早就想方设法赚钱养活彼此，攒现在和未来的学费生活费。

　　程慎三两下冲完水，回屋换了身短袖短裤出来，熟练地拿下他的挎包，检查清洗水杯：“晚上想吃什么？绿豆汤怎么没喝完？”

　　林蕴苦夏，苏式绿豆汤是他的解暑神器，雨城不卖这种，都是程慎给他做。
　　他少有剩下来的时候，程慎以为是生病了，抬手去摸他的额头。

　　“因为我今天撞到人了。”林蕴将今天的惨剧说了一遍，顺手握住他的手腕，把脸埋进他还带着点凉意的掌心，“那几个男生好可怕，我还以为今天要倒霉了，吓得要死，幸好被我撞到的男生人好，没有真的让我赔。”
　　“其实他看起来是最凶的，没想到他会帮我解围……这是不是就是人不可貌相？”

　　程慎沉默片刻，手指动了动，拇指指腹抚摸过他的额角，很短暂又很轻微的一下，快得让人察觉不出来：“以后我送你去上班吧。”
　　林蕴毫不犹豫拒绝：“不要。”
　　他们都未成年，还是暑假工，很难找到什么好工作，程慎就跟同一条路上一起长大的几个朋友在夜市卖烧烤，每天晚上都要熬很久，白天才是他的睡觉时间。

　　夜市七点开门，程慎做好饭，和他一起吃完晚饭才去。

　　离开前，程慎把朋友家的大狼狗牵回来看家护院。大狼狗叫财财，是一只和德牧串出来的狼狗，正当壮年，体格威猛，格外喜欢林蕴，一见到他就颠颠地摇尾巴过去，用嘴拱他的手，示意要摸摸。
　　殷勤里透着愚蠢，好在在履行看家职责时会非常警觉，陌生人站在家门口就能立刻感觉到。

　　“狗东西。”程慎弹了下它的脑门，又对林蕴说，“我出去了，不用等我，早点睡觉。”
　　财财摇摇脑袋，受了什么巨大的委屈似的，呜呜叫着又去蹭林蕴，要摸摸要安慰。

　　程慎：“。”
　　林蕴笑着抱住大狼狗的脖子：“去吧去吧，多赚点钱给我们财财买狗粮。”

　　程慎转身就走：“我才不给它花钱。”

　　林蕴带财财出门遛了几圈，遛完回家洗了个澡，在房间里学习。他房间的空调年岁已久，但很耐用，吹出一阵阵凉风，财财趴在他书桌底下玩一颗小球，玩够了就叹一声气，乖乖枕着自己的爪子睡觉。

　　雨城的夜晚繁华热闹，这间房间却很静谧。
　　林蕴在熟悉安全的环境里，终于完全安下心来，将今天碰到的意外事故从脑海里划去。

　　他不认为会再和那群男生有什么交集，也不认为会再和被他撞到的男生碰面。
　　然后就再一次碰面，在同一条街。

　　林蕴在站点等车，无聊地有一下没一下踢地上细碎的小石子。旁边忽然响起一道音色很特别的男声，不高不低，有种金属般的凛冽感。

　　“又是你。”

　　林蕴抬起头，看到一张在人群里帅得非常具有冲击力的脸，是上次被他洒了一身绿豆汤的男生。

　　“好巧。”林蕴脸红起来，非常不好意思地回了一句。

　　“是很巧。”男生语气平静而随意，“你上次洒我一身的是什么水？”
　　林蕴更加不好意思：“绿豆汤。”

　　“绿豆汤？看不出来。”
　　“苏式绿豆汤就是这样，雨城这边是很少见。”

　　“挺好闻的。”男生说，“你在哪买的，我也想试试。”
　　“不是买的，是我弟弟给我做的。”要乘坐的公交车开过来，林蕴招手挥了挥，然后转头对男生笑了一下，“车来了，我先走啦，拜拜。”

　　他和人流一起涌进车里，没有看到男生的反应。

　　晚上回家，林蕴照常和程慎讲今天的经历，理所当然讲到了这个第二次碰见的男生。

　　“是不是很巧，我还以为不会再碰到了。他还说你做的绿豆汤很好闻，看来我们程大厨的厨艺连路人都认可。”
　　“绿豆汤需要什么厨艺。”程慎拉出晾衣绳，平淡地回了一句，“你还想再碰到他？”

　　“不想。”林蕴掏出洗衣机里纠结在一起的衣服，和他一起晾衣服，“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撞到过人家。不过真碰到了也还好，他脾气好像还挺好的。”
　　“你才见过他几次，当心被骗。”

　　“我才没有那么容易被骗……程慎你晾衣服的速度好快，我才晾了一件……”

　　.

　　某天天气太热，林蕴被晒得发蔫，进便利店买了一小瓶提神醒脑的风油精，结账时旁边伸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一条薄荷糖放在了柜台上。

　　收银员看了他们一眼：“两位是一起的吗？”

　　便利店里常见到朋友情侣闹脾气闹着要分开结账的事，他们俩看起来也很像是一对。
　　正在结账的男生很漂亮，让人过目不忘的漂亮，一身素净的白t长裤也穿得很出彩，拍下来就能当青春小说封面。
　　旁边的男生是帅，穿着一身黑，黑色无袖T恤，黑工装裤，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
　　他们俩站在一起，无形就有种天作之合的感觉。

　　“不是。”林蕴回了一句，转头，再次看到那张骨相立体深刻的脸。
　　男生也看他一眼，没睡醒似的，散漫地说：“嗯……不是。”

　　收银员麻利地分开结了账。

　　遇到一次很平常，两次是巧合，三次似乎就能说是缘分了。

　　两个人几乎是一起出了门，林蕴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先走的纠结，看到他买的薄荷糖，又有点恍然大悟：“你喜欢吃薄荷味的东西？”

　　“算是，你吃吗？”男生撕开糖纸包装，顺手递给他一颗糖。
　　“谢谢，不过不用啦。”

　　男生：“这种糖很提神。”
　　“……谢谢。”
　　林蕴红着脸，还是接了过来。

　　这颗糖确实很提神，下午犯困时，他把包里的糖拿出来，放进嘴里就被强劲的薄荷味冲击到天灵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苦和辣味，含了一会才适应。

　　“林老师吃糖都能掉眼泪。”被他教的小女孩捂着嘴偷笑。
　　林蕴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眼睛：“没有，不是，是这颗糖太辣了。”

　　晚上，他在厨房帮忙处理食材，清洗蔬菜切段。程慎只让他做这些，所以他处理的速度不算快，还会将水芹菜切成均匀的小段。他一边切，一边说被一颗糖教做人的悲惨经历。

　　“我像是被糖揍了一顿，下巴都是酸的。”他说，“那种薄荷糖有点不适合我，倒是很适合那个男生。”

　　“你又碰到他了？”
　　“是啊，真的很巧。”

　　雨城两千多万人，同一个小区的人都有可能一辈子碰不到一面，两个陌生人哪来那么多一次又一次的偶遇。

　　程慎看着他毫无所觉的脸，处理鱼片的手顿了顿，不经意地说：“听说中城区出了几次抢劫案，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以后我去接你。”
　　林蕴对他的话毫不怀疑：“我这么穷，谁会抢我。”

　　程慎很低地说：“很多啊。”
　　林蕴知道自己漂亮，却不知道他的漂亮在男生眼里有多大的吸引力。

　　林蕴没听清楚，歪了歪头：“什么？”
　　“没什么。”
　　程慎洗了手，一只手握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出厨房：“我要开火了，你出去。”

　　为了让他放心，林蕴还是让他接了。
　　程慎接了他三天，他们又和那个男生碰了面。

　　只一见面，程慎就知道某种不详的预感成真。这个男生确实来者不善。
　　他散漫的眼底，是野兽对猎物的觊觎。

　　男生看着林蕴，非常自然而然地说：“又碰到了。”
　　林蕴弯起眼睛：“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嗯。”男生简短地应了一声，这才将目光轻飘飘移到程慎脸上，挑了下眉，“这位是？”
　　“我弟弟。”

　　“弟弟。”男生笑着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你弟弟挺帅的。”
　　林蕴刚要表示赞同，就听见他又追加了一句：“不过没我帅。”

　　林蕴：“……”

　　程慎微微低头：“你觉得呢，哥哥？”
　　语气波澜不惊，却又有种浑然天成的亲昵。

　　林蕴眨了下眼，不明白怎么突然幼稚地比起了长相，不过还是抬手捂住他的耳朵，悄声对他说：“当然还是你更帅。”

　　他说悄悄话的时候，对面的男生就看着他们笑。
　　很漫不经心的、像是随便说着玩的笑。

　　林蕴不了解他，所以也根本不知道，他这个笑的意味其实是想要什么东西、却发现是别人的，于是想发疯抢过来的预兆。

　　暑假匆匆忙忙结束，林蕴的兼职也告一段落。

　　高二开学没几天，班主任领着一个男生进门：“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请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响得很激烈。
　　这个转学生看起来太帅了，还是肉眼可见的有钱，穿的鞋都是联名限量版。

　　“欢迎帅哥来到我们班！”
　　“帅哥从哪个学校转过来的？”

　　林蕴也鼓了掌。
　　礼貌又很意外的鼓掌，他没想到这个男生会转到他们学校来，他们居然还会成为同学。

　　“好了，掌声停一停，”班主任抬手示意说，“下面请转学生做个自我介绍。”

　　男生抬眼，直直看向教室后排某个位置。

　　“我叫贺摧，”男生对林蕴笑了起来，每个字都有种掷地有声的锐劲，“摧毁的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