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苏鲁》常霰

1、鱼的国度（一）

　　乌苗窝在阳台的猫窝中，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她油光水滑的黑色皮毛，从小小的三角耳朵到尾巴尖，都被暖融融的冬日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作为一只猫，乌苗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
　　拥有一片宽阔的领地，还有虔诚的两脚兽信徒，定期为自己呈上美味的食物或者有趣的玩具。

　　她的尾巴摇了摇，探出猫窝。
　　——半睡半醒间，乌苗忽然闻到了鲜鱼的气味。

　　她的两脚兽信徒又在准备小鱼干了吗？

　　在乌苗看不见的角落，混沌的无名之灰雾不知道什么时候遮住了头顶上的暖阳，朦胧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那从不停歇的疯狂呓语中带着令人战栗的威慑和污染，无数不可视不可闻不可触摸之物密密麻麻隐藏在雾气之中，似乎下一刻就会吞噬被雾气笼罩了的小小黑色身影。

　　而乌苗只是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轻轻地喵了一声——

　　几乎是立刻，灰雾疯狂地涌动起来，顷刻间便消失干净，整个世界都在闪烁，仿佛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机，在反复掉帧后，终于被人调试正常。

　　乌苗感觉自己身前有湿润的轻风拂过，耳边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她终于半睁开自己翡翠般的碧绿双瞳，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汪洋。

　　水波温柔地拂过乌苗的脚面。
　　乌苗：……

　　乌苗飞快地朝后跳了好几步。
　　天呐，她可不容许这些该死的液体打湿她心爱的毛毛。

　　乌苗舔了舔爪子。
　　至于为什么上一秒她还趴在猫窝，下一秒却出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这是可爱的小猫咪应该考虑的东西吗？

　　乌苗甩了甩尾巴，尖尖的小耳朵警惕地竖起。
　　更何况，在哪里都没什么要紧，猫可是野外生存能力很强的动物。

　　乌苗吸了吸鼻子，空气中的鲜鱼气味已经完全夺走了她的注意力。
　　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若隐若现的鲜鱼气味，现在愈加明显了，可爱的小鱼们会在哪里呢？

　　乌苗低下头。
　　这里的水质十分干净清澈，即使是猫猫这样的近视眼，视线也能够轻易穿透水面，看到底部的景象。

　　乌苗忍不住瞪大了双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惊讶声。

　　喵！
　　谁能想到，这片水域底下，竟然别有洞天！

　　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的微型建筑鳞次栉比，排布在海底起伏的礁石上，而这些仅是宏大水下世界的一鳞半爪，五彩斑斓的珊瑚螺贝与生机盎然的摇曳海草交织蔓延至视线的尽头——
　　一个微观世界，徐徐展现在乌苗的眼前。

　　只是这个微观世界里的居民，不是猫，也不是两脚兽，而是摇头摆尾游动着的银鱼。
　　它们游走在层层叠叠岩石洞穴的缝隙里，礁石群落间遍布藻类农场，中间错落分布着颜色鲜艳的各式建筑，由螺贝搭成，造型奇特，自成一派。

　　从城市布局中就可以看出，这些银鱼的社会分工井然有序，并且因为生产力的提高，产生了阶级分化，甚至拥有自己的政权和国家——微观城市的中央，坐落着洁白贝壳筑成的宏伟建筑群，饱含粼粼碎光的水流从建筑顶端四散开来，晶莹剔透的气泡漂浮其中。

　　但乌苗毕竟只是一只猫，不会考虑所谓“这里的鱼是不是智鱼，有没有自己的思想”之类的东西。

　　她只是被这些四处游动的银鱼吸引了。
　　见到无数通体银白的小鱼在礁石和水草间不停穿梭来去，忙忙碌碌，在阳光的折射下，鳞片晶亮，乌苗的目光立刻就被黏住了，甚至因为小股小股的鱼群数量太多，生出一种目不暇接之感。

　　这些小鱼似乎和自己之前吃过的不一样。
　　乌苗的脑子里只是朦朦胧胧地产生了疑惑的念头，很快就被猫咪的本能所控制。
　　她伸出爪子——

　　……
　　索伦王国是多萝西娅大洋中的一个小国。它位于多萝西娅大洋的边缘处，紧挨着高不可攀、神秘莫测的兰德大陆。

　　这个蕞尔小国一直是安逸而宁静的，直到新国王塔塔六世登基。
　　塔塔六世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他希望能够完成祖先没有完成的伟业，扩大索伦王国的版图，获得海洋更深处的领地，为子民带来更好的生活。

　　但穷兵黩武的塔塔六世没有想到，战争远比他想象中更加残酷。

　　和他想象中一统多萝西娅大洋北部的风光无限不同，索伦王国在最初取得几次小规模战役的胜利以后，就陷入了几个邻国联合军队的包围中。

　　几乎没等塔塔六世反应过来，使出合纵连横的种种计策，索伦王国已然兵败如山倒，甚至面临被诸邻国瓜分的局面。

　　六国联盟兵临城下，塔塔六世困守在王城之中，在出城投降和垂死挣扎中，塔塔六世选择了后者。

　　他命令王国大祭司最后一次走上王城的祭台，向索伦王国传说中的守护神祈福，给予索伦王国最后的战士们勇气和力量。

　　神殿的祭司们对着精美的鱼型神像献上准备了许久的祭品。

　　他们摆动鱼尾和鱼鳍跳起祝祷的舞蹈，阳光探入水底，通过螺贝的折射在祭司们的身上投下绚烂的霓虹光影，仿佛是来自神明的眷顾。

　　在大祭司的带领下，祭司们抖动鱼鳔，齐齐唱起对于神明的赞歌。

　　【拥有伟力的古老神明。】
　　【在高不可攀的兰德大陆沉眠，投射在通天高塔上的巨大阴影。】
　　【多萝西娅的失落幻梦，漂浮在落日的洋面上。】
　　【您的荣光穿过终年不散的浓雾。】
　　【终将投射进海洋的深处。】

　　……
　　【我们赞美您！】
　　【赞美有关主的一切！】
　　【赞美主！】

　　即将出征的战士、高高在上的祭司、围观祭祀的平民……全都虔诚地吟诵起主的名，发自内心地呼唤——
　　【伟大的主啊！】

　　唯有塔塔六世冷眼看着这一切。
　　这场盛大祭祀，只是塔塔六世在连吃数次败仗，士气低落的情况下，为了让王城内的战士们重燃斗志和信心的被迫之举。

　　塔塔六世是一名无信者。
　　他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神明这种东西。
　　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索伦王国历代王室如此虔诚，却只能占据多萝西娅大洋边缘的方寸之地？
　　如果真的有神，为什么索伦王国的军队会失败，会在六国联盟的洪流下溃不成军？

　　他知道即将到来的战争只是困兽之斗，但塔塔六世相信自己不会后悔。

　　“主啊——”
　　突然，有鱼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这充满神性的赞歌中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大祭司拍了拍鱼鳍，有些不满地朝那个突然变调的祭司看去，却同样惊慌地变了神色。

　　从来一层不变的海洋之外，突然出现了一只漆黑的，仿佛山峦丘陵一般的庞然大物。
　　这是多么令鱼震撼的伟大生物啊！它正朝多萝西娅大洋疾驰而来，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和威势，仅仅是它投下的阴影，就夺走了半个王城的光亮，让无数居民陷入黑暗和绝望之中。

　　已经有许多鱼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它们张皇失措地四下奔逃，或者心生恐惧地团团围在一起，祈求末日不要即刻降临。

　　这奇怪的海外来客与鱼类生得实在迥异，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原来这漆黑竟是因为它体表布满了丝丝缕缕的细小黑色触手，与鱼身上的银白光滑鳞片大不相同。

　　“这是神罚！肯定是神罚！”
　　从刚刚看到神秘的海外来客开始，大祭司的身体就一直疯狂颤抖着。直到那庞然大物落入海中，高高祭台上的王国大祭司突然像疯了似的，开始嘶吼起来。

　　整片海域还从未遭受过如此巨大的风浪，一切都是因为那从天而降的巨大生物，它径直朝索伦王国而来，骤然掀起道道狂暴的波纹，让整个王城都陷入动荡之中，让所有身处王城的鱼都生出末日降临之感。

　　塔塔六世的心中也十分绝望。
　　这真的是神明的惩罚？
　　是神明对索伦王国的惩罚吗？还是对他的？
　　是在惩罚他对神明的不信和不忠？

　　数不清的疑问盘旋在塔塔六世的心头。

　　那巨大的海外来客甫一落入海中，海水便打湿了它绒绒的布满了细小触足的表面，那一簇簇的短短触手遇水后收缩了不少，反而让所有鱼对它的外表看得更加清晰，仿佛初开混沌一般的粗糙黑色肌肤像是生长在岩石间几百年的青苔，塔塔六世也终于看清了那漆黑外表上的特殊符号——

　　它身上没有和鱼类相似的鱼鳍，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部内侧是五块粉色的软肉，尤其是中心那块，看起来富有弹性而又柔软。

　　但塔塔六世只能联想到自己和同胞们的身体里，也分布着这样柔软的组织，只觉得那粉色的沟壑中，蕴藏着数不清的深渊巨口，吞噬了无数可怜鱼类的血肉，不觉间，塔塔六世已然是浑身僵直，毛骨悚然。

　　这让所有鱼都为之震撼的恐怖巨响和狂暴风浪让塔塔六世魂飞天外，不知今昔，可就在塔塔六世忍不住闭上双眼，恐惧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神明审判，却听到身侧近卫低低的惊呼。
　　“陛下，陛下！”

　　发生了什么？
　　塔塔六世试探着睁开眼。

　　却看见了此生都难以忘却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