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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我的宝贝啊——!!!”

      震天动地,哀婉凄绝。花时脑袋嗡嗡的,瘫坐在地;花架歪斜将倒,少年神医一把将其上怒放的黄牡丹抄进怀中,扶住花架,怒目而视:“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好心救你,你一句感谢没有也就罢了,居然还恩将仇报!”说着不顾花时伤重在身,拽着他就往外拖,然而力气不够,分毫没有挪动,扬声道,“左右你死不了了,让你爹带着你滚出我的地盘!”

      兰旭听到药庐吵闹,忙赶了过来;花时一看到他,像看到了主人的小狗,就要爬起来冲上去,随即想到前情,脸色一白,又委顿回床跟,只拿眼角细细打量他。兰旭面上没什么血色,胸口缠满绷带,未着里衣,只披了件薄薄的外袍,应该是这个小郎中的,若是兰旭以往的身形,决计塞不进去,但这几个月连伤带病,苦心劳神,不说弱不胜衣,也担得起衣宽带松了。

      小郎中仍在叫嚷,怒气冲冲;兰旭上前打圆场:“爻儿,不得无礼,快来见过救命恩人。”

      花时见兰旭没有第一时间扶自己起来,心中委屈,别过脸默不吭声;兰旭舍不得冲他疾言厉色,便转头朝小郎中赔罪。那小郎中记仇得很,将黄牡丹抱得更紧,跟抱着头生儿子似的,气呼呼道:“你懂什么,你儿子死了我能救,它死了你能救吗!”

      兰旭抿了抿嘴唇,长揖一礼,说道:“薛神医的恩德,兰某与犬子铭记在心,还望念在犬子大病初愈,神志昏沉,不小心而为之的份儿上,海涵则个。”

      花时见不得兰旭伏低做小,使出吃奶的劲儿,挣动起身,正要骨气十足地说“走就走”;兰旭瞥了他一眼,便知他要冒出什么话,马上防微杜渐,疲惫道:“爻儿,别胡闹,这位是京城段大夫的师兄,还不赶快道歉。”

      花时挣动的幅度小了些,看着兰旭虚弱强撑的体态,终是不情愿道:“……对不起。”又不信道,“他是段老头的师兄?”

      “先进门的是师兄,你不知道吗,”小郎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微带得意道:“要不是看你是我师弟都无能为力的稀罕货,我才不管你们这两个大麻烦呢!”

      眼见着又要吵起来,兰旭岔开话题:“薛神医,药晒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效劳的?”

      小郎中本不满花时无礼,但架不住兰旭实在知情识趣,做事任劳任怨又麻利伶俐,更何况——

      他眼珠子在花时身上转了一圈。这小子身上的药性和毒性,正如师弟所言,一团乱麻积重难返,却又神奇地相互制约,残喘至今不啻奇迹。这么个稀奇病例,实在可遇而不可求,不能因小失大啊。

      遂摸了摸毫发无伤的牡丹花瓣,大度道:“算了算了,幸好没真摔碎,不然你们万死难辞其咎,”对兰旭道,“我去把花盆换个地方,你儿子你负责看好,需要什么嘴套狗绳的,及时跟我说。”

      花时脸色一黑,张口要吠,忽然眼前场景变换,是兰旭将他抱到了床上,又往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靠着。

      花时讪讪地闭上嘴。药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沉默良久,花时略带赌气地道:“你怎么不走了?”

      兰旭无奈道:“我敢走吗?”

      花时心里应运而生了一丝甜蜜,却口是心非:“有什么不敢的,你走你的,少管我。”

      “不许再有下次了,”兰旭道,音量轻小,却掷地有声。

      他表现沉静,实则心有余悸,只想把令他胆寒的那一幕掐死、溺死,可那一幕寿比南山,这几日他都不敢睡觉,一闭上眼就是花时将剑尖送进心口的噩梦。

      那一刻,他想的是,爻儿死了,他绝不独活。

      所幸命不该绝,遇上了采药的薛神医,将他们捡了回去,这才发现爻儿体内沉疴痼疾。薛神医像碰上了稀有草药一般欢天喜地,他的眼睛每亮一分,兰旭的心就下沉一寸,这些时日,薛神医忙着分析毒素,兰旭负责照顾花时,根本来不及休养,伤口发炎了两次,因而朝廷那边,兰旭暂时有心无力,唯有蛰伏待机。

      花时到底身体虚弱,兰旭喂了他小半碗粥,便哄他睡了。接下来的几天,花时感觉自己活在天堂,醒来就有兰旭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简直比船上暗会的几次还要舒爽,身体也跟着日新月异地好起来,但他怕好了兰旭又要走,于是每天还得装着念怏怏。

      薛神医非常鄙视花时矫揉造作,时常当着兰旭的面对他冷嘲热讽,花时茶里茶气的对兰旭道:“既然薛神医都说我没事了,那我就没事了,耽误人家这么久,真是万分抱歉,我们这就走吧。”

      说着掀开被子下地,柔弱无骨地往兰旭怀里倒,兰旭哪还分得清真假,忙回头道:“薛神医,犬子体弱,恐怕还需将养些时日,何况他体内——”

      他担心花时得知他自己病入膏肓,会破罐子破摔,便央告薛神医瞒着花时,是故点到为止。薛神医看着抱在一起的俩人,脸上红红白白。

      ——他妈的,破锅配烂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瞎了才会帮着兰旭抱不平!

      小小年纪的薛神医第一次领教到人心叵测,把手上的药碗重重撂桌子上:“以后你儿子的破药你自己煎!”

      说罢转身便走。

      过了一会儿,兰旭低头看着怀里一脸荡漾的花时,叹了口气:“他走了,还不起来?”

      花时心虚道:“人家腿软嘛。”

      兰旭默不言语,扶他躺好,摸着他的鬓发,问道:“睡一会儿?”

      花时摇摇头,大抵福祸相依,幸福的同时,他又暗自惴惴,鼓噪不安,因为他隐隐察觉到兰旭有些不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就像前几日燃起篝火的那些干树枝,尽情地燃着,火红的生命为他而生,转成灰黑色,就要为他而死了。

      兰旭开始变得陈旧了。他的发丝还是和乌鸦的羽毛一样黑,皮肤像羊脂一样白腻,但他周身的空气像画一样,在悄悄褪色。

      兰旭道:“那就趁热把药喝了。”

      花时乖乖点头,等着兰旭一口一口地喂他。兰旭会细心地吹灭汤匙里升腾的热气,垂下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片阴影,然后抵在他的嘴边,等他张大了嘴,在小心翼翼地抬高汤匙的角度,控制着药如同溪流一样涓涓地流进喉管,再滋养四经八脉。

      可这一次,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碗药汁不是草木精华,而是兰旭的生命,他用自己的气数延续着他,所以兰旭旧了。

      花时一下子心惊肉跳,在兰旭将汤匙抵住他的下唇时,慌乱地撇过了头,兰旭以为他烫着了,疑惑道:“热吗?”低头抿了一点,“不热的。”

      花时低声道:“其实我已经好了。”——好了,你就会走了,可我不想你走。

      兰旭显然清楚隐藏的后半句话是什么,这次他没一锤定音,反而模棱两可道:“傻孩子。”

      花时眼圈刷地红了:“要走你就说要走,千万别给我希望,然后又夺走。”

      兰旭道:“在你好起来之前我都不走。”

      于是花时理直气壮地病下去。他还不知道,兰旭口中的“病”,是他体内的“毒”。

      花时又道:“今晚你来陪我睡嘛。”

      兰旭顿了顿,说道:“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我怕碰到你。”

      “那结痂了你就来陪我?”

      “……好。”

      兰旭看着他一脸美中不足的表情,心中巨大的缺口又鼓起了呼啸的风,刺肺穿肠。

      他哄花时吃了药,看他睡熟,出去想跟薛神医再陪个罪,却不见踪影,应该又窝进制药间去了,于是他将晒好的药分门别类装进药箱,又将药庐打扫了一遍,煨上薛神医点名要喝的汤,扇着火候时看向送别的夕阳,一天又过去了。

      晚上,他给自己换过药,坐在药房里临时搭的床上,看月亮。

      悲伤侵占了他大部分的睡眠,也只有匀出梦境时刻,才能清醒地,悼念他自说自话的爱情,宛如做着一场梦。

      ——花时从头至尾都不存在。

      他佯装失忆试探爻儿,在一段崭新的空白的关系上,爻儿依然坚定地填写了父子。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是父亲。

      爻儿想要父亲,那就给他一个好父亲;至于自己想要的花时,还有花时给出的拳拳真心,还有那些脸红心跳,那些海誓山盟,就都变成了风,从此只刮在他这一棵树上,成为独属于他枝条上的颤抖。

      他不敢闲下来,一旦安静,就会想起花时的告白,遗憾当时没能早点回应他,遗憾没能再多留下一些两情相悦的记忆,遗憾因为矜持而错失的情话,更遗憾趴在花时背上时那句没说完的我爱你。那是说给花时的,可是他不见了,自己说不了了,他也听不到了。

      每天,他看着爻儿的脸,念着爻儿的名字,就好像他真的接受了花时就是爻儿这个等式。但怎么能一样,分明每一声都会割下他一块血肉,他却上瘾似的,用凌迟的方式提醒自己放下痴妄。世界上没有他爱的那个的少年,他的情动都给了镜中花,水中月,只有心被征服了,才会害怕看一个人的身影,所以即便痛,也要口口声声念着“爻儿”。

      ——爻儿想要的是父亲,他就是父亲。爻儿不是花时,他也不是兰旭。他不想让这些不舍和爱贻笑大方,即便是爻儿的报复,可对他来说,也和沙漠中的水源一样的珍贵,他可以藏在心里,在该做梦的时间,偷偷拿出来,做上一场来自过去的梦。

      爻儿的复仇真的很成功。现在的他和十六年前一样,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是兰爻的父亲,包括爻儿自己。失去了父子这层关系,爻儿不会再执着,他会去死,也不会继续做兰旭的花时。

      说不上到底是谁离不开谁,他们的宿命早就缠在了一起,如攀生峭壁的树与藤,难舍难分。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全是过去。

      药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花时做贼似的,四下张望着轻轻关上门,抱着枕头,蹑手蹑脚来到兰旭床前。

      ——笑话,他要是能等到结痂再和兰旭同床共枕,他就吃了那个姓薛的小屁孩儿。

      兰旭面朝里侧,花时先摆好枕头,上床跨过兰旭,然后把自己努力挤进兰旭和墙壁之间狭窄的缝隙中。

      可一转头,借着稀薄的月光,他好像看到了兰旭眼尾至鬓角,一道薄冰似的泪痕。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就在这时,他听到兰旭念了一声:“花时……”

      轻轻的,像一片雪花,生怕惊扰了空气。

      花时僵了一会儿,俯下身有些委屈地道:“我是爻儿。”

      兰旭动了动身子,花时怕惊醒他,不敢再造次,脑袋埋进父亲的怀里,睡得飞快,梦得香甜。

      第二天醒来,看见的就是兰旭无奈的表情。花时拥着被坐起来,振振有词道:“病了要多休息嘛,可是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睡不着就不能休息,不休息怎么好起来。”

      兰旭没说他,给他洗脸漱口吃饭喂药,都完事儿了,花时又倒下去,不肯挪窝,说道:“你别忙活了,我以后也住在这儿了,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兰旭心下一空,最后一方大梦净土也守不住了,纵然不愿,可他不会拒绝爻儿,便说道:“我们是客,随便换屋子要先征得主人同意才行。”

      “那你去问,薛神医不会不同意的,”花时道,“我们占人家两间屋子,多不方便呀,不好不好。”

      才怪,用得着人家叫人家薛神医,用不上了就叫人家小屁孩儿。

      兰旭心中腹诽,还真去通知了薛神医一声。薛神医在制药间里蓬头垢面整宿没睡,可精神焕发眼睛崭亮,盯着纸张上龙飞凤舞的字迹配比着药材,压根儿没听兰旭说了啥,嗷嗷地挥手撵他出去。

      直到中午,兰旭正给午睡的花时打扇,薛神医像山里的猴儿似的呜呜喳喳连蹦带跳,跑去药房找兰旭,手中挥舞着药方,嘴上高声叫道:“哈哈哈哈,老子是天才!老子成了!成啦!”

      兰旭怕吵醒花时,赶忙迎出去,比了个“嘘”的手势,笑盈盈道:“什么成了?”

      “你儿子身上的毒呗!”见兰旭做贼似的——和昨夜的花时如出一辙——回头看了眼药房,疑惑道,“瞅谁呢?”

      这薛神医是真的没听自己的话。兰旭无语一瞬,又解释了一遍,薛神医满不在意道:“反正是你拾掇卫生,无所谓,说你儿子的毒啊,”脸面一转,圆圆的娃娃脸上还真透着几分仙风道骨的风范,“他没中过草枯藤,他骗你的,但他确实服用了大量的乌石草,我查到古籍上写,乌石草有助于打通经络,令初入门的武者进步神速,但这么好为什么没人敢用呢,因为这东西用了就不能停下,基本到了二十五六岁,就会被毒死了,令郎也没几年了吧?”

      他说话不顾当事人的感受,全无技巧,也没在意兰旭的脸又白了两个度,继续道:“巧就巧在,西域如释教有一种麻痹神经,激发潜能的药,叫‘活水’,他应该喝过挺多,那玩意儿也是剧毒,喝多了也没命,不过倒是跟乌石草以毒攻毒了,但只是暂时压制,就像一个炮仗,离‘嘣’一下,只差一个火。”

      兰旭心乱如麻,但看薛神医态度轻松,心下稍安,佯作镇定道:“小神医可是有了解决之法?”

      薛神医到底是个孩子,藏不住的得意,要是有个尾巴,已经甩到了天上去:“我是谁啊,等闲的毒草岂能难住我?”负手打量兰旭,笑道,“要是就他一个人来求医,又或者被什么朋友送来,我还真没这么快想出办法,但你是他爹,就好说了。”

      兰旭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药材已经备好,就等着你这个至亲之人的一碗血做药引了!”

      薛神医等着兰旭感恩戴德,可这次很有眼色的兰旭沉默了。

      天气晴朗,碧空如洗,鸟鸣虫叫,竹林送香。药房里响起了一声轻响,可五感敏锐的兰旭没有察觉到。

      “喂,高兴傻了?择日不如撞日,跟我采血去吧。”

      兰旭定了定神,白着脸道:“除此之外,有无其他办法?”

      薛神医愣住了。

      药房里,花时听着隔门传来的问句,在秋老虎的烈热中,心冷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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