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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兰旭牵马出了胡同,绕到街北口,再顺着大道,慢慢腾腾地踱回公主府。

      他心情很古怪:和许仕康的暂时和解,如同堵在胸口多年的大石块终于松动,释然的同时,又有些失落。从前他拼死拼活地告诫自己记恨许仕康,却忽略了,如果真的恨,何需时时提醒?所以当释然的情绪一经浮现,掩埋的真实心境露出真容,他感到万分愧疚,他对不起艾大哥。

      逝者已矣,放不下的是活着的人。他对不起艾大哥的已经够多了,单是诀别爻儿,就令他无地自容,再多的借口都无法否定抛弃的事实。有时候他在想,他的念念不忘,是真的想为艾大哥昭雪,还是仅仅给自己搏一个心安。

      兰旭满脑子胡思乱想,把马交给门房,回了西院。一踏进院门,什么失落释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被剃了秃瓢的院子,大脑一片空白:如狂风过境,枝零叶落,落叶厚厚地积了满地,像铺了层厚厚的棕绿相间的大地毯;树木残存的笔直躯干像几根落地衣架,这若不是他的院子,他倒是能真情实感地赞叹一句“好手艺”。

      这时平安和喜乐各拿了只大扫帚进来,见到驸马爷,都踌躇了一下。兰旭闭了闭眼睛,叹道:“你们先下去。”

      说罢径自迈进西跨院,抬手刚要敲响花时的房门,转念想到,自己已打定主意,不给这孩子半点儿念想,不如就此事晾晾他,想来他心虚,也不敢搞出什么名堂。

      遂,脚步一转,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夜当值,又应付花时、许仕康,早就困倦不堪。兰旭净了手面,解衣欲睡,正脱掉换洗的里衣,房门突然洞开!一股疾风席卷,却是花时推门而入,气冲冲跑到兰旭跟前儿兴师问罪:“为什么躲我!”

      兰旭赶忙抓过外袍披上,然而没有里衣打底,仓促间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领口大敞,露出脖颈到胸膛的一片白肉,更显得欲盖弥彰。

      兰旭搪塞道:“谁躲你了,我要休息了,你——”

      花时眼睛都红了,脑子一热,上手去扒:“你浑身上下哪儿我没看过,这时候穿上衣服了,还说不是躲我!”

      “胡闹!”兰旭扣住他作乱的手,一把将人搡到凳子上,“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花时勉强安静下来,胸膛起伏,瞪着兰旭的眼睛如同淬火的黑玉,明亮灼人。沉默半晌,花时顾盼耷拉下来,抽着鼻子,指控道:“你昨天生辰,都不告诉我!”

      兰旭筑好的堡垒被他的委屈攻个措手不及,就像摆出阵势打仗,对方忽然坐地上撒泼打滚一哭二闹,顿时哭笑不得,不知该拿他怎样才好,半天挤出一句:“怎么告诉你?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你能记得什么!”

      “……过一岁老一岁,谁像你们小孩儿,见天儿盼着过生辰,”边说着,边整理齐整衣裳,再看花时可怜兮兮的样子,怎么也狠不下心,想到他昨天大晚上还特地跑来给自己送饭,疾言厉色的话语更是说不出口了,“你昨儿给我做了那么丰盛可口的饭菜,就算陪我过了。”

      花时鼻尖一酸,眼睛更红了,却不复明亮。外界看来,占了大便宜的堂堂驸马爷,应该生活得荣华富贵乐不思蜀,可他的生辰,府上竟没一个人惦记,唯一一个送上祝福的,还是许仕康那个叛徒。

      他本该感到爽快,可是为什么,尽是无处安放的心疼和嫉妒。心疼兰旭的习以为常,嫉妒送上祝福的不是自己。繁杂茫然的情绪撕扯他的心脏,组不出一句中听的话:“陪你过生辰的才不是我,是许仕康!哼,当心他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不然他没事儿讨好你干什么。”

      兰旭哑然,实在搞不懂花时到底哪根弦不对劲,专捡着许仕康讨厌,以后栖身朝堂,许仕康可就是他的上司。为了转变花时的轻慢态度,兰旭为许仕康说了几句好话:“一码归一码,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有共同的目标就行了。许仕康是个优秀的将领,你只需要知道这个。”

      他越向着许仕康说话,花时越嫉恨,同时又觉得兰旭可怜——他居然接纳一个重伤过他的人大摇大摆地进出他的过往和未来,兰旭是真的没什么朋友,变质的友谊都视若珍宝,舍不得舍弃。

      ——却舍得舍弃他的亲生子。

      花时不动声色,想着自己任重道远,不光要褫夺晏果在兰旭心中的地位,还得打败许仕康对兰旭的意义,真是得步步为营。

      兰旭打量了会儿花时,看他一直没吭声,大概是心情平复了,这才敦促道:“好了,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花时忽然抬头,眼尾还湿漉漉的:“这样的生活是你喜欢的吗?”

      “什么?”

      “没人惦记,没人关心,没人记得,就只是活一个空壳,你为什么能忍受下去?你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忍受!”

      这个话题很危险,兰旭眉眼收敛,回道:“不要揣测我的生活。你出——”

      “你爱公主吗?”

      兰旭愣住,心下一慌:“你说什么?”

      “我说,你爱公主吗,你爱你的妻子吗!”

      “住口,这还轮不到你置喙!”

      “你不爱她!”

      “住口!!”

      “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你自己!”

      “我叫你住口!”

      “我不!”

      一声脆响!花时的脸登时浮现出一道红肿的巴掌印,但他立刻扭回头来,目光灼灼地瞪着兰旭,一字一句道:“我真为自己喜欢你而感到羞耻。”

      兰旭像中了一记窝心脚,被步步紧逼的恐惧如风沙席卷铺天盖地,怒道:“闭嘴!不许说!”

      “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你只能装作不知道,就像你一贯的作风那样。”

      并不是。兰旭心道,他知道一切,所以才能忍受至今。他只是不能说。所以,他才会对同样知晓内情的许仕康抱有绝望的期待。

      兰旭垂眸,一手撑着桌角,被蚕啃食的桑叶般轻轻颤抖着,有恐惧有慌乱有迷惘,更多的是憋闷;但他迅速整理好情绪,送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后,抬眼冷漠道:“那你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花时露出一抹苦笑:“殿试之后我会搬走的。”

      这一次兰旭没有留他。

      ………………………………

      科考舞弊案很快有了结果。一如兰旭所料,早朝上公布了余从海的调查结果,就一句话:孙铭中承认受贿,但会试皇榜上并没有白面举子的名字。

      小皇帝非常满意,下诏严斥孙铭中及另两位副考官是“昭王余党”,勒令孙铭中致仕,两位副考官贬黜京师;白面举子革除功名,永不叙用。

      而朝臣的心,都因这句“昭王余党”提到了嗓子眼儿。

      说起来,和昭王七扭八拐能攀上关系的,吴钰都比孙铭中更有可能。不过,小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冒出这个尘封数年的名衔,但具体什么含义,着实叫人猜不透。

      从结果分析,首先,虽然孙铭中这位德高望重的两朝元老晚节不保,另两位副考官也是文林败类,令在朝文仕们蒙羞,但这么几个人,并不能动摇周成庵的根基,只能算受了点皮外伤,和兰旭许仕康他们预想的“小皇帝不想和周成庵撕破脸”不谋而合;其次,不管有没有舞弊,最终白面举子并未被录取,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调查结果可没有写就是这个人给孙铭中行的贿。

      言辞不详,必有隐情,只能感慨时也命也,这位白面举子没有仕途命罢了。

      其实小皇上在意的从来不是贪污、舞弊,而是在意朝堂铁板一块。大臣们得分派别,内部倾轧斗争,相权才得以分化,这帝位才坐得稳。因此,余从海短短两句话,深得帝心,这番杀鸡儆猴也别有成效,考官们不敢再让门下弟子抛头露面,这份会试皇榜的前几名,可以确定是无党无派、无师无门的清白试子,就待殿试之后,被皇上收为心腹,择善起用了。

      可还是想不通皇上为何突然提到昭王。

      晚上,兰旭下朝回府,沉吟着,下意识就往花时院子里走。他已经习惯将朝堂风云第一时间讲给花时听,一方面让他熟悉朝堂状况,入仕后不至于抓瞎;另一方面,也能借助他灵活的脑袋,帮忙揣测小皇帝的心思。

      然而,兰旭缓下脚步,犹豫了起来。自从他给了花时一巴掌之后,两人便没再见过,这般刻意的回避倒是兰旭喜闻乐见,可一旦想起那日疼了半宿的手掌,又止不住自责是不是反应过激,花时毕竟是个没体验过爱的孩子,他的孟浪,也是在表达害怕失去。

      ——兰旭哀己不幸地自嘲,花时活似他前世的债,忍不住为他操心、打算,自己是真的没办法放下他。

      一边暗骂自己不争气,一边重又抬脚,跨进花时的院子,上前敲了敲房门,却没有应答,转头喊了两句平安。平安正从外头回来,手里端着兰旭的晚饭,回道:“爷,您找花公子呀,他没在,和小公子出去逛大街了。”

      “你怎么没跟着?”

      平安不好意思道:“喜乐他娘要回趟娘家,让喜乐给备点儿礼,小的就和他换了班。”

      “是小公子闹着要出去的?”

      兰旭口气凝重,平安担心小公子回来挨打,便揣摩着驸马爷的心思,回道:“小公子看花公子这几天郁郁寡欢的,就想带着花公子出去散散心,也给自己松松绑。听说,最近小公子啊,可勤快了,书也背了,功也练了,赵师父这些天都在夸小公子呢!”

      兰旭斜了他一眼,没吭声。不怪他疑神疑鬼,花时这孩子满脑子奇思妙想,这会儿估计还在记恨自己打的那一巴掌,实在说不准头脑一热能干出什么事儿。如果是花时主动带晏果出去,途中造成什么“意外”,那情况可就不妙了;但既然是晏果主动找花时出去玩,又有喜乐和顺儿跟着……花时不至于胆大妄为吧。

      更何况,花时应当知道,晏果是他的底线。

      他的情感试图说服他相信花时,他的理智尖叫着花时一定居心叵测;思绪左右拉扯,怎样都不踏实,但最后还是情感占了上风,遂坐在晏果卧房里等着他们回来。

      平安见兰旭守株待兔,机灵地叫人去找小公子。没一盏茶的功夫,晏果儿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在门口平稳了呼吸,战战兢兢探头探脑地往屋里一瞅,被端坐喝茶的兰旭一个抬眼叼了个正着。

      晏果心里咯噔一声,垂头丧气地跨进门槛,低低叫道:“爹……”

      兰旭放下茶盏,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他满面红光,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点头道:“玩得开心?”

      晏果浑身一紧,忙叫嚷道:“我的功课都做完了,不信您问顺儿!”

      “那给爹讲讲,都跟你花哥哥玩什么了?”

      晏果看他爹虽说没有笑模样,但语气也没有生气的兆头,胆子大了些,张口道:“我们去逛了南大街,街上有折把式的,有卖糖人的,有画画的,有扎风筝的,还有胡侃算命的,可好玩了!”说着说着,如身临其境般回味得眉飞色舞,“我这不是看花哥哥会试才得了第三有点儿不高兴嘛,闷在屋里再闷出病来,就带他出门透透风。外头跟过年时候一样热闹,顺儿说是因为今年春闱,出摊儿的人比往年多,逛的人就更多了;中午我们去吃了鸡汤小馄饨,就是郭爷爷总给我带回来的那家,我还是第一次去店里吃呢,店面可大了,足足三层高,我们在二楼坐下,靠着窗儿,视野特别好,别看他家大,人满为患呢,然后我们——呃,”一顿,“我们……”

      兰旭本来垂着眼皮吹茶叶,听着晏果意犹未尽的,暗自庆幸相信了花时,不然花时得气出个好歹来;岂料晏果兴头儿上忽然语塞,放下的心又提溜起来,抬头道:“你们?”

      晏果支支吾吾的,眼神左摇右摆,不时偷眼去瞅他爹,在兰旭的质问下,飞快嘟囔一句:“……我们就回来了。”

      兰旭冷下脸,扬起下颌朝门外沉声吼道:“顺儿!”门外候着的顺儿趋步进来跪下,兰旭接着道,“小公子不想说,你说,将他们一路上吃了什么玩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给我一一讲清楚!

      顺儿为难地瞟了眼小公子,兰旭将手中茶碗重重撂在桌上,骇得小主仆俩齐齐哆嗦了下。顺儿埋着脑袋道:“吃完小馄饨,小的就撞上了来找小公子的人,就叫小公子和花公子回、回来了……”

      “在馄饨店里都发生什么了?还用我问吗!”

      顺儿抖成个鹌鹑,再不敢怠慢,竹筒倒豆子似的:“等着小馄饨的时候,隔壁桌有一对儿年轻夫妻,他们……他们……他们光天化日之下,竟旁若无人地互相喂食,打、打情骂俏,然后、然后……”

      兰旭紧锁着眉头,听到这里,并无不妥——大雍风气开放,民间小夫妻新婚燕尔,黏糊一些,无可非议,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可顺儿“然后”了半天,轧了脖子的鹅似的,兰旭心中越发不安,没好气地催促道:“然后什么?!”

      这时晏果怯生生地来了一句:“爹,花哥哥说,恩爱夫妻都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您和娘这般亲密过……”

      兰旭心神一颤,算是明白这俩在犹豫什么了,对花时的恼怒渐渐浮到面色上,是了,那小子最会插圈弄套,可挑拨到了他头上,让他在恼怒之余,更多了一层失望,罢,是他有眼无珠信错了人!

      兰旭将空洞的眸色藏进冷峻的面容里,眼前晏果有畏惧有好奇,期待着他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兰旭不由得心疼起儿子来,他的儿子,生来便背负了太多原罪,他在一天天长大,懂得的道理越来越多,自己还能护他到几时呢?

      迎着晏果的目光,兰旭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身在皇室,享尽荣华富贵,相应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皇家脸面,不得逾矩,自然与民间夫妻有别。”

      晏果莽头莽脑地道:“不在外头亲密,在家里头也不行么?”

      兰旭语塞,半晌道:“我们要以身作则,循途守辙,不管家里家外,都不可有半点儿懈怠。”

      “馄饨店里一家家的,父母还给孩子吹馄饨……可是我和娘,还有爹,都没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

      “胡说,怎么没有?逢年过节的时候——”

      “逢年过节都是在宫里过的,桌子上除了我们仨,还有一大群人呢!”晏果嘴巴撅得能挂个油瓶,眼圈泪汪汪的,“爹,我就想我们一家人能一起吃个饭,就我们仨,没别人。”

      兰旭心一软,朝他招招手,晏果抹着眼泪凑上来,兰旭把他拉到身前,握住他的手,说道:“吃个饭还不简单,等哪天你和你娘不进宫,爹又回来得早,咱们三个凑上一桌儿,这回满意了?”

      晏果点点头,噙着泪花,嘴巴扭出个笑来,却怎么瞧,怎么心事重重。

      ……………………………………………

      从晏果住处出来,兰旭憋了满肚子火没处撒;他冷着脸径自进了花时的院子,却见花时只身背对着月亮门,坐在石桌前痴痴发呆。

      兰旭放重脚步,朝他走近,花时耳朵一动,回过头来,看到兰旭阴沉的脸色,自谑一笑:“哦,兴师问罪来了。”

      “为什么要和果儿说那些有的没的?”

      “你明知故问。”

      听到这滚刀肉般的回答,兰旭一股急火窜上天灵盖,一字一句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果儿牵扯进来!”

      花时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道:“你不爱公主,但你很爱你儿子,是不是?”

      “与你无关,我警告你,如果你的歪脑筋敢动到果儿头上——”

      “兰旭,我没那么下作。”花时平静地打断他——兰旭忽然意识到,这是花时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但是你得允许我忌妒。”

      兰旭忽然生出一股引狼入室之感,他喜欢花时,喜欢越深,失望越大,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没想过主动赶走他:“花时,今天我必须和你说清楚,我喜欢你,就像喜欢晏果一样,你对我的喜欢,也是对亲人的喜欢,不是别的。”

      花时神色淡漠,听他说完,冷笑道:“我只是没爹没娘,不是没脑子,我想,再怎么爱自己爹娘,也不会想上了他们的,不是吗?”

      “你——”

      “你可以不接受,但也别管我,摆好自己的位置,别越界了。”

      兰旭霎时面红过耳,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花时拿眼角睨他,嘴角一钩:“我实在奇怪,你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大姑娘似的,这么爱脸红。”

      “胡闹……胡闹!”

      花时浑不在意,笑意更深:“兰旭,你记着,下次把别人当儿子之前,最好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当你儿子。”

      说罢起身回了卧房,留兰旭在原地方寸大乱。房门堪堪关上,花时眼底再藏不住刻骨的恨意:他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岂会任兰旭几句好话哄得晕头转向——他不是没给过兰旭机会的,但兰旭不但没有认出他,更不记得兰爻。所以他才不稀罕什么“一样的喜欢”,要做,他就要做独一无二的那个,如此这般,最后对兰旭的打击,才真正的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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