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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一路风驰电掣,兰旭窝在马背上,双腕被牢牢钳在胸前,眼睛被两侧呼啸的风吹得睁不开,身后压着少年矫健的身体,转头都不能,更不提斥责的话一出口,便吹散一地。

      兰旭暗骂这小子任性胡来!索性由着他大包大揽,只等着撒完疯再算账。不知过了多久,奋鬣扬鬃的马儿从奔腾变为小跑,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在茂密的林间悠哉穿行。

      夜深,林里林外黑灯瞎火,一轮明月也被高茂的树枝切碎,洒落一地亮斑。花时揽辔驻马,兰旭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想着终于能恢复自由身,可花时久久没有放过他,反而将脸轻轻贴到了他的后背。

      兰旭单方面和花时僵持半刻,败下阵来,叹气道:“放开我。”

      花时很想说“不”,但已知闹得过头,便依言收回手,犹有些恋恋不舍地蹭下马来,手臂前胸还残留着父亲的轮廓,回味了下,宽肩窄腰,手腕纤细,真不知是如何将那柄沉甸甸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的。

      花时一边想入非非,一边伸出手要扶兰旭下马。兰旭无视他的好意,从另一侧下来,到底年纪在这儿摆着,酸着大腿根儿,趄趔两步,扶住一旁的大树深深喘了几口气,定心定神。

      举目环望,他们已至远郊的竹懋山,就是现在打道回府,城门也已经关闭了。兰旭虚火上头,可回身一看花时眼神飘忽却倔头倔脑的模样,像只打碎了琉璃盏又死不承认的漂亮小猫,心又软了,无奈地翻个白眼,腹诽自己“色迷心窍”,但凡花时长得普通一点儿,他也不至于像养女儿似的,舍不得下重手教训,还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情有可原。

      花时半天没等到兰旭开口,大着胆子看过去:只见朦胧月色下,树影似水影,幢幢地映在兰旭身着的大红官袍上,风过衣动,微波粼粼;再见他眼含薄怒,双颊轻红,气喘微微,发丝凌乱,一叶碧绿落没其间,倒像是一只碧玉簪,更衬得睫如鸦腻眉似墨染;浓墨重彩之下,别有风情,如一位山神——更像一只被侵犯的艳鬼——

      花时心中古怪地一动,仿佛一只蝴蝶的翅膀扇动的风,引燃了一根火折子,细细的热气缠绕五脏六腑,燎得他心烦意乱。凭心而论,做为父子,他自然有天然的对父亲的畏惧,但他们的相处,又非兰旭和晏果那般水到渠成——盖因初见时,他巧设奇伏,挫折其锋,从此往后,兰旭每妥协一次,这份天经地义的尊敬就削弱一分。

      而一旦有了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框架碾碎的机会,花时深感的快意绝不亚于击败老狼的新任头狼。仅仅是这一路上的“囚禁”,就如同把高高在上的父亲拉下了神坛,制成提线木偶,任凭摆弄,全由掌控——断腿的老狼折翅的鹰,再也逃不掉、再也离不开——极致的兴奋、愉悦在花时脑中爆炸,呼出的气息带出的灼热,烤干了喉咙,不得不咽着口水滋润干渴。

      兰旭却将这种吞咽理解为了紧张。事已至此,他不想再在他和花时紧张的关系上火上浇油,苦笑一声,摇头道:“你选的好地方。”打起精神,“要等到天亮才能进城了,山里蛇虫野兽很多,我们先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花时道:“你认得路吗?”

      夜黑风高,顶头星辰被蓬发的枝丫遮蔽,别说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都分不清。兰旭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按捺不住道:“你不认路你瞎跑!做事横冲直撞,不顾后果,如果现在就你一个人该怎么办?!”

      花时阴阳怪气地回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兰旭牵马,叫上他,“跟紧我。”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的在硕茂的枝叶间穿行。因不辨方向,兰旭不敢走太远,在附近找到一片可容纳两人的空地便停下,绕着附近细细察看了一番,确定没有蛇窝之后,拴马在侧,招呼花时道:“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宿吧。”

      花时犹豫了片刻,靠着树根下的巨大岩石坐了下来。夜里山林比城镇寒凉很多,花时犹在病中,不禁打个哆嗦,环住双臂不住摩挲。忽然朝思暮念的气息环绕周身,原来是兰旭顾不得朝廷体面,解下官袍,披在他身上。

      兰旭就势坐在他身侧,见花时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说道:“还冷吗?”

      说着放下手中腰带,正要脱下第二层衣裳,花时按住他的手,然后横过官袍,将兰旭纳了进来:“夜深露重,一起披着吧。”

      兰旭轻笑一下,裹紧袍子,挪动身体,挨得花时更紧:“累了就靠着我睡,天亮了我叫你。”

      花时舍不得闭眼,他有太久太久,没有和父亲相依相偎了;上一次,他还能钻进父亲怀里,现在,他人高马大,终于可以让父亲靠着他了。

      “还是你睡吧,我放哨,”花时道,“明天你还得上朝。”

      “我可不敢劳驾一个病号,”兰旭开个玩笑,而后收起笑容,“明早回去,记得把段郎中的药吃了,你自己的那个药方,别忘了给我看看。”

      花时点点头。

      微风混着两只流萤吹过,兰旭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道:“想不到竹懋山的夜晚有萤火,这叫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又笑道,“下一次,也带果儿来见识见识。”

      花时把撅起的嘴埋进膝盖,缩成一小团,心中不是滋味,就好像兰旭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过着别的人生。他闷闷道:“我说了,你有事就来找我商量,你怎么宁肯去找许仕康,也不找我呢?”

      兰旭将目光收到他脸上,于心不忍,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还是个孩子。”

      “所以我人微言轻,不值得你信任?”

      “侯门一入深似海,你还小,能不蹚就不蹚吧。”

      “我是举人,在地方上,我都能当官了!再过两天,我就考贡士、考进士了!这水再浑,我也得下!”

      “瞧瞧这话,还说不是孩子。”兰旭说着,心中一片柔软,忽然明白了少年时,大哥爱护自己的心情,“你太聪明,却容易冲动,不磨平你的性子,是不会重用你的。”

      “那可不一定,”花时道,“皇上手底下就缺我这样的,不信到时候走着瞧。”

      兰旭极喜爱他自得的小模样儿,不禁笑道:“将有五危,忿速可污,你若是想当大将军,务必得戒掉‘忿速’这一条。”

      提起“大将军”,花时自然将矛头转到了“许大将军”头上,在此之前还不忘踩兰旭痛脚:“那你呢?我犯忿速,你就犯‘必生,可虏’。”花时看着兰旭暗淡下去的眼眸,心中升起凌虐的快感,带着隐秘的兴奋,他继续道,“别忘了,你现在声名狼藉,全是拜许仕康所赐。他背叛你,可是你谈起他的时候,有警惕,却没有鄙夷;有怀念,却没有怀疑......你就这么——这么——”他想说“贱”,临了却换了说辞,“——喜欢他?”

      “......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曾经’。”

      兰旭迎上花时咄咄逼人的目光,语重心长道:“有些习惯是有很大惯性的,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你分明不想改。”

      兰旭自嘲一笑:“毕竟谁都不愿承认自己的选择是错的。”

      花时忽然想到,兰旭也算选择了自己——又是选择错误——但和许仕康不同的是,自己受欢迎,却不受信任。

      从兰旭的角度出发,不信任他是对的。在兰旭骗他当了三年傻子之后,六岁的他发誓要让兰旭付出代价。他憋着这股恨,摸爬滚打到了今天,背负着从内部瓦解大雍王朝的艰巨任务——如果“兰驸马”是他的父亲,那么毁掉其所倚仗的王朝,他就会匍匐在自己脚下,泣泪纵横,悔不当初,求他宽赦,任凭宰割——稍作想象,花时的内心就大感痛快;如果这么多年,他恨错了,那么这只是个任务,他对王朝又没感情,毁了就毁了,或许那个时候,他的矛盾,又会变成“释然”与“不甘”。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连恨都不存在的话,他拔剑四顾心茫然之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将剑尖对准自己了。

      所以从“恨”中,又延伸出了无限的感激,感激兰旭是他心心念念的父亲,没让这“恨”落空。

      百味杂陈,他小声嘟囔道:“当断则断,拖来拖去的根本不值得!”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和他现在同朝共事,不能因为我们的私人恩怨,让朝局不稳。”兰旭神色平和,“他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今天不会见我。”

      花时人情练达,理解兰旭的苦衷,但若换位思考,他自认做不到,除了报复,他能想到的最好结果,是和仇人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身体比脑子更快,往前一扑,拥抱住了兰旭,两人身形相当,倒像是他窝进去撒娇。花时反应过来后也没收回手,反而拥得更紧。恨是真心疼也是真,目下只有他们两个,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又如何?

      兰旭愣了下,初时没意识到花时是在安慰,以为他身体不舒服,顺了顺他的后背,偏过脸担忧地问:“怎么了?”

      耳边传来花时瓮声瓮气的回答:“你真傻。”

      兰旭恍然有异,挪开肩膀,轻轻抬起花时的下巴颏儿。晦暗的天色下,纵涌的泪痕像两道结痂的疤,亮晶晶地镌刻在他俊秀的容颜上,也只有在无光的夜中,才能清晰看到被眼泪割伤的裂痕。

      兰旭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麻木多年的心脏怦然一动——又一动——再一动——世人嫌他逍遥法外,知道真相的人噤口卷舌。他没错,但没人相信他没错,更没有人会罔顾对错,单纯的为他不值。

      他很清楚,花时还是认为,他和艾松是乱臣贼子,可他哭着说“你真傻”。

      死水微澜——

      兰旭噗嗤笑了,卷起袖口,给花时抹去眼泪:“哭什么,小傻子。”

      花时怏怏不语,扯过兰旭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抬眼,又是傲气十足:“谁傻得过你啊。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都窝囊半辈子了。”

      “这话不假,但是真够难听的。”

      “跟你说难听话的人还少吗。”花时恶声恶气地,以求挽回颜面,“与其扒着许仕康,不如想想怎么溜须溜须我,以后我可是要做大将军的。”

      兰旭别过脸去暗笑,肩膀抽动,花时扳过他,咬着后槽牙,凶巴巴地:“有什么好笑的,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兰旭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笑意不减,目色温柔,“都是苦命人,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说着,拍拍花时扣住他肩膀的手,真挚道,“你是什么人,不在于你的出身,而是在于你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

      花时的目光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兰旭的心漏跳了一拍,像是要平衡之前的心动,他将视线放远,幽暗的青山绿树间跳跃着星星萤火,生出一股怅然的情谊:“凡事都得往前看。”

      往前看?花时低眸冷笑。谁都有未来,只有他没有。他是活在过去的伥鬼,徘徊在寂灭的归墟中、无间的地狱里,独独不可曝露在阳光下。

      “你都怎么跟许仕康说的?”

      兰旭瞥他一眼,略有沉吟。他不想把花时扯进自己与许仕康的纠葛,但正如花时所说,将来他是一定要步入官场的,其中钻营利害,早点接触也好,遂细细说与他从头说道,只隐去“艾松”一句不提。

      花时听完,眼珠子一转,道:“你只警告他注意军队情状,却没说科举安保之事?你一个光杆儿,单枪匹马,我不信你开口了,他能不借你几个人手。”

      兰旭摇头道:“他不会借。是我,我也不会借。”

      花时心里大为痛快,眉目舒展,语调轻松起来,挖苦道:“嘴上说得好听,什么不会因私废公,原来是在谈公事之前,就已经将涉及私欲的部分剔除了啊。”

      “许仕康手底下都是精兵强将不假,调动一个小队,也不会引人注意;可是,这个小队仍是由许仕康负责,一旦出了事,他难辞其咎;其次,如果护卫不利,我出了事,他的人,于公于私也都讨不到好;再者,如果鈚奴胆敢现身科考现场,我带着许仕康的人,和他一起全力护驾,护驾首功归谁?最后,”兰旭稍稍一顿,“的确,从情感上来说,他也不想借。”

      花时嘴角的笑意僵住了——兰旭和许仕康仇深似海,但默契更是心领神会。将状况简作说明,就能放心许仕康处理,这份信任简直也和海一样深!

      凭什么啊!就因为我年纪小吗!至少我没有背叛啊!

      花时心中怒涛汹涌,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想着将来还是要费尽心机投其所好,才能夺过兰旭的一个回眸,心思转念后,说道:“许仕康对周成庵的评价,你怎么看?”

      兰旭笑着睨他:“你性敏多慧,不如你先说说?”

      花时可太了解周成庵什么德性了,却还要佯作思考,斟词酌句:“许仕康的能臣庸吏论,话里有话,他是让你别轻举妄动,老老实实任凭周成庵差遣咯?”

      “他不说,我也是按章程办事。”

      “都听周成庵的,周成庵岂不是一手遮天,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呵——他是变着法儿跟你说这个理儿!”花时道,“可是,许仕康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和周成庵不是一伙儿的吗?”

      兰旭轻笑一声:“庙堂官场波诡云谲,从来是看别人的事儿,算自个儿的利,说是洁身自好,实则沽名钓誉,治国的本事没有,骑墙术倒是炉火纯青。”

      花时听着不对劲儿:“这话,你是骂许仕康呢,还是骂周成庵?”

      “周丞相治国有方,许仕康治军有道,”兰旭点到即止,抬头看看天空,“不早了,休息吧。”

      花时是真搞不懂了,可见兰旭容色倦怠,想着还要讨好他,便听话地靠着石头,闭上眼睛,因身体抱恙,不过多时就睡了过去。

      兰旭看了他一会儿,目色宠溺,内心涌出一丝暖意;他动作轻柔地解下常服,叠好垫在花时脑后,仅着里衣,有一搭没一搭地,为他驱赶蚊虫。

      ——许仕康和周成庵绝对出现了龃龉,许仕康自知拉拢不到他,至少要保证他不倒向周成庵。

      兰旭心道,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哪里值得许仕康如此高看,落井下石都轮不到他。再者——他存活至今,只是为了给艾大哥平冤昭雪。

      可是,公主挡在前面,以前他以为公主是盾牌,为他挡下不怀好意的箭矢,他感激不尽;可现在,她是一块巨大的绊脚石;旧恩仍在,兰旭搬不动、踢不了——

      好在,皇上初长成,还正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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