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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我弟病了。”

      江辛说这句话的时候,正侧着头看窗外,她的侧脸不好看,额头平坦,鼻梁塌陷,嘴唇却突出来。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妹儿,你说,我弟在没长大的时候,经历两次最亲的人死亡,能不病吗?”

      许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称呼自己“小妹儿”,但这并不重要,她拿起打火机,想把香烟点燃。

      手有些抖,她按了好几下也没有打出火,还是江辛看到,要去火机,用力一按,淡蓝色的火苗呲呲冒出来。

      许烟探身过去,青烟缭绕,她吸入一口清凉的气体,吐出来之后,用手扇走味道,“你不介意吧?”

      江辛笑了,“我男人抽得比你凶多了,你这是细杆,我都闻不到。”

      虽然这么说,许烟并没有肆意,吐出之后,用手把烟扇走。江辛直直地看着她,说:“那时我就想,我们要是生活在城市,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鱼塘淹死了一个学生,这件事马上变成村民们的口中的爆炸新闻,又因为江燃在场,把话题分到他身上一半。

      这不就是丧门星么,谁沾谁死。

      为了坐实这个称谓,大家心照不宣地把当年的事编改一番。

      那时是江燃挨揍,他妈为了保护他才挨了刀,他趁他爸捅他妈的时候,脱身跑了,任他妈疼得嚎哭喊叫,连头都没回。

      这次说不定也是,他想下水洗澡,不知道深浅,便怂恿朋友下去试试,结果淹死了,要不然那孩子的爸妈过来,怎么先揍江燃呢。

      谣言越传越真,舅舅受不了,给她打电话,让她把这丧门星领走,就算给一百万他也不想帮忙了。

      江辛无奈,匆忙买车票回去。江燃住在舅舅家的杂物间,里面一大半的空间堆着日常不用的农用器械。

      她进屋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穿着一件污迹斑斑的短袖,看起来很久没换过了,她忍着心疼,喊他的名字。

      江燃好像一截裤死的树干,皮肤透着不正常的灰败,听到熟悉的声音,很久之后,眼珠才动了动。

      江辛知道,弟弟这是病了。

      她在城里这么多年,也学到很多知识,人不一定流血或者断了骨头才是病,有些病,会摧毁人的精神,外表看起来没啥,实际动都不能动。

      万幸的是,她攒了一些钱。

      带弟弟去了医院,挂了精神科,大夫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医学名词,最后说有点严重,最好住院一段时间。

      她交了钱,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工作的城市。

      工资不用给舅舅了,但是得交医院,都说医院是吞钱的怪兽,她却心甘情愿,更加拼命地干活,只希望弟弟的病能好得快一点。

      许是上苍怜悯,一个月后,江燃竟然打电话到饭店里,说话的语气和过去完全不一样,有些过分开朗。

      他喋喋不休:“姐,我病好了,真的,我打算出院了,也要去你那上班,行不行?”

      江辛被惊喜冲昏了头脑,“行,那你不想上学了?”

      “害,上学多没意思,还管得那么严,我要挣钱!”

      她口头答应,挂了电话之后再回味,竟然觉得刚才打电话的人很陌生,从里到外,都不是江燃。

      她觉得这病应该没治好。

      不能让弟弟来,自己也不能再请假了。

      就在她纠结之际,接到公益组织的电话,对面是个温柔的中年女声,她说江燃成绩不错,学校却没等来报道,调查之后知道了他的情况,联系了她。

      她声音犹如天籁:“我这边可以实行一对一救助,学费和生活费都不用担心,您看?”

      ——

      香烟燃尽,许烟把烟头怼进碗底。往事在心底根深蒂固,经过漫长的岁月,她已经消化好那个答案。

      她突然有预感,这个女人接下来说的话,会打破她维持的平衡,她怕变数之后的痛苦,下意识转移话题,“雨比刚才小了。”

      江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附和:“小了点,但是看云彩,等会儿还得变大。”

      她说完也就五分钟的功夫,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偶尔有小指甲盖大的冰雹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层盐。

      江辛说她没见过那个女人,对她的全部了解,都是通过江燃转述。

      她想让他继续上学,在电话里劝了几次,他勉强答应,刚开始非常不情愿,后来突然变得积极。

      江燃在电话里说:“姐,这个帮我的阿姨好像咱妈。”

      她问:“长相吗?还是性格。”

      “都不是。”他说,“是我幻想中的妈妈,简直一模一样!”

      江辛觉得,弟弟一天比一天好,都是这个女人的功劳,是她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伸手拉了一把。

      她最知道感恩。

      雨势又变大了,农家乐老板给她们沏了一壶热茶,笑着说:“下多大都没事儿,店里有住的地方。”

      许烟点头道谢,拿起茶壶倒了两杯,太烫了,得晾一会儿再喝。

      江辛盯着缠绕升腾的雾气,记忆也回到十几年前,那时候她当上了大堂主管,工资涨了几百,终于买了一部手机。

      她每天下班都给弟弟打电话,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说。

      许烟眼神一闪,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江辛暂停回忆,极有眼色地拿起打火机,帮她把烟点燃。

      她夹烟的手有些抖,脸色也像纸一样白,却抿了抿唇,似乎陷进这个故事里,她问:“然后呢?”

      江辛把打火机放回原处,记忆再次回到十几年前,弟弟什么都和她说,自然也说了那个阿姨家里的事。

      她颇为感慨。
      “以前我以为城里人住楼房,开轿车,吃穿用都是顶好的,还能有什么烦恼呢,可是我弟说,她家庭不幸福。”

      烟灰掉在茶杯里,细密的灰色迅速摊开下沉,江辛赶紧把自己那杯递给她,声音没有断,“你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摊上那么差劲的老公和女儿呢。”

      许烟用力吸了一口烟,抬起头,眼底泛起细细的血丝。

      “怎么说?”

      “唉,她老公不仅在外面养小三,还打她,都这样了,女儿还不同意他们离婚,就这么硬在一起过。”

      许烟第一次从别人的视角回看青春期的自己,竟然想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因为此刻,她也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她说:“你弟…”

      “我弟听我的。”江辛连着说了好几次这句话,这么多年,也总是不自觉地想,要是不听呢,不听她的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

      江燃听姐姐的话,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他不止一次说,阿姨人那么好,为什么还要受这种苦?姐姐说,她帮咱们,咱们不能假装看不到她的苦,得想办法。

      他说:“有什么办法?”

      江辛说容我想想。

      想了一天,她给弟弟打电话,告诉他阿姨的女儿是唯一突破口,你去接触她,和她谈心,没有女儿会眼睁睁看着妈妈受苦。

      他沉吟一会儿,最后答应了。

      江辛说:“我弟变化太大了,真的,以前是闷葫芦,打他也不出声,受刺激后又变成话痨,去城里上高中以后,这两种性格糅合到一起了,特别沉稳懂事。”

      许烟回忆曾经那个让自己痴迷的少年,轻轻颔首,“是。”

      “那个女人教会他很多事。”江辛露出感激的神色,语速也慢慢放缓,“小到学习生活,大到为人处世,我弟说她有无限的耐心,愿意教他,关心他。最重要的是,她一定会保密。”

      江燃在妈妈死去,爸爸坐牢之后,经历了黑色的学生时代,父亲的罪变成烙在他身上的耻辱,时时刻刻都在灼烧。

      上了高中后,江辛也为此担忧,生怕那些事被同学们知道了,要再次经历那种痛苦。

      可是弟弟说:“不会的,姐,你信我,阿姨说了,以前的事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江辛笑他:“她说的你就信啊?”

      江燃一本正经:“我信。”

      许烟知道,妈妈确实替他守住了这个秘密,就算临死前面对女儿粗暴的质问,也没有说出真相。

      十年前那天,她在马路上说的那些话,字字带刀,是奔着断绝关系去的,但在当时,她觉得就该这么说。

      “你不要脸!”

      妈妈的脸转瞬间透出一种破碎的扭曲,像古代的罪犯正在经历凌迟,一刀一刀,割的是心尖上的肉。

      怀胎十月,竟生了这样的人出来?

      从亲生骨肉那里收到的伤害,比从配偶那里强烈一万倍,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威力却毁天灭地。

      她逼自己回忆过去,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没有差错,二十年前还是好日子,两个年轻的夫妻不错眼珠地盯着渐渐隆起的肚子,直到分娩那天。

      回溯过去是极大的工程,她把自己当成法医,仔细查验婚姻这具尸体,寻找女儿变成这样的原因。

      答案是,问心无愧。

      她笑自己人到中年,竟活得此失败,婚姻,孩子,她用大半人生来经营,却交出如此不合格的答卷。

      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少女,她彻底死心,“伤害已经造成,真相不重要了。许烟,你长大了,以后的路自己走吧。”

      许烟冷笑,“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就是断绝关系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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