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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小娘子灵动的眼眸放着狡黠的光,亮晶晶的。

      让这样一双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柳池楼心头一颤,拢住里衣,略有一丝仓促地背过身去,沉声道:“公主,臣在更衣。”

      他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恼意,但只要细细分辨,便能察觉那份恼意之下,还带着些许别的情绪,像是羞了,慌了……

      鸿宝并未多想,丝毫不觉有何不妥,捧着袍子凑到柳池楼身侧。

      屏风后狭小的空间中,只有他俩二人,气氛暧昧。

      偏偏鸿宝毫不顾忌男女之防,只由着她的性子举止,也不管出格不出格。柳池楼年长她许多,心性成熟,难免多想。

      空气之中散着一股淡淡香气。

      春深不及夏的日子里,柳池楼竟觉着有些燥热,背脊处隐隐发汗。

      鸿宝盯着他看一阵,微微躬身,朝他靠近,浑身上下都带着殷切之意。

      那抹从她身上散出的香气更浓了,甜甜的,带点奶味,像是……橘香羊乳。

      柳池楼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鸿宝歪着头道:“太子太傅,你带我出宫去。”

      若是他肯答应,她便不计较先前的事了。

      柳池楼皱了皱眉,看向她。

      鸿宝:“一会儿,我就躲在你的车里……”

      柳池楼听着,视线落在红润的嘴唇上时略微一顿,又飞速移开。

      鸿宝带着希望,好商好量:“好不好?”

      柳池楼将脸偏向一旁,不应。

      鸿宝顿时不高兴了,嘟着嘴,将他瞪着。

      柳池楼没看她,让她将袍子放下,快些离开,“……免得有损公主闺誉。”

      鸿宝不以为意。

      什么“闺誉”、“名声”之类的玩意儿,不过是用来给人估个好价的装饰。

      哼,她可不把自己卖给谁,用不着!

      “你若不答应,本公主便……”

      眼珠溜溜一转,鸿宝护着袍子,将身子一扭。

      “……便不把干净衣裳给你!”

      柳池楼轻叹一声,有些无奈,抬手拿了搭在屏风上袍子穿上。

      见他宁肯穿脏衣裳,也不要带自己出宫,鸿宝更气了,鼓着小脸,将手中的干净衣袍砸在他身上,“哼!”

      柳池楼揽住衣袍,隔着屏风,看着那抹若隐若现的娇俏身影气冲冲离开。

      *

      鸿宝在东宫的小花园中转悠,宫人也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悠。

      她一手抱着,一手支着,食指轻挠着下巴,嘟着嘴盘算着要如何捉弄柳池楼一下,出一出气,目光不经意一瞥,落在院中的牡丹花丛中的一片绿叶上……

      霎时,鸿宝眼睛一亮。

      ……

      柳池楼给小太子上完课离开。

      鸿宝得到消息,从小榻上爬起来,拿上她事先准备好的小礼物追上他,背着手,道:“柳先生,先前怪我不小心弄脏你衣袍……”

      她的言语倒是很诚恳,但那一双机灵劲儿十足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柳池楼微微皱眉,眼中飞快掠过一抹笑意。

      鸿宝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给你——今岁岭南进贡的橘子,当是我向你赔礼……”

      柳池楼落下目光,看一看她手中橙黄的橘子,再抬眸看她,对上她单纯无害的笑容,静默片刻,像是思量了些什么,才接过橘子,道:“谢公主恩赐。”而后,便要行礼离去。

      鸿宝等着瞧他失态的模样,“诶”一声叫住他,伸着脖子,用目光指着他手中,说:“柳先生快快尝尝,这橘子可甜了!”

      她可没撒谎,橘子是真的甜,不过嘛,好吃的橘子肉已经进了她的肚子,她给他东西嘛,就……

      柳池楼收拢手掌,轻捏一下橘子外皮,确信其下其实是空的,先前接下橘子时,他便有所察觉,橘子的分量明显轻了。

      他轻轻挑起眉梢,将鸿宝的小心思瞧得清清楚楚,在她期盼的目光中,点头,垂首,把着橘子的蒂,揭开事先已被剥开过,后又被仔细合上的一块果皮,不出意外,橘子皮里有东西——

      一条蠕动的黑体黄斑小毛虫。

      柳池楼在心底无奈一笑,很平静地将橘子皮合上,道:“臣虽未尝橘肉,但已闻甜香。”

      瞧他一点没被吓着,鸿宝大失所望,自觉没趣,嘟嘟嘴,留下一句:“那柳先生好生吃着吧。”便扭身而去。

      看着气呼呼的娇俏背影,柳池楼笑了。

      *

      柳池楼携着“橘子”回到府中,照例给母亲请安。

      瞧见他手里有个黄橙橙的橘子,料想是宫里的贡品,肯定好吃,甄玉琴咂咂嘴,正好觉着嘴里没味,想吃点甜的,便想让儿子将橘子孝敬给她。若是寻常,柳池楼定然不会吝啬,但今日他只能拒绝,毕竟他手里的“橘子”吃不得。

      当儿子仍旧为她先前缠着他相看小娘子的事置气,才不肯给她橘子吃,柳夫人伤心了,等到儿子走后,一个人缩回房里,揪着手帕哭,她的一片苦心啊……谁懂?

      柳由回来,瞧一眼倒在床上的妻子,无奈摇头,自顾自地更衣。

      甄玉琴等着丈夫哄她,等半天连个屁都没有,翻个身坐起来,“小的,连个橘子都不给我吃,老的,也不正眼瞧我一眼,我命苦啊……命苦……”

      柳由:“岭南的贡橘,陛下今日赐了一筐,你别贪吃,当心上火。”

      甄玉琴:“我说的是橘子的事吗?”

      柳由拿出一个橘子,给她,“一个橘子也值得你哭一场。”

      甄玉琴不肯接。

      柳由挨着她坐下,将橘子剥了皮塞到她手中,“吃了橘子,你若还想哭,便继续哭好了。”

      贡橘的甜香飘入鼻子里。

      甄玉琴怄着气也犯了馋,一瓣一瓣吃起来。酸甜可口的味道在嘴里散开,美滋滋,她吃得欢喜,很快便消了气,一个橘子吃完,又要吃第二个,央求着丈夫再剥。
      柳由无可奈何,一个接一个剥,剥完五个,待她要吃第六个时,说什么也不肯给她再剥了。

      “明日烂了嘴,才让人笑话。”

      甄玉琴将手里的橘子皮拍入丈夫手中,阴阳怪气:“我怕什么笑话?”

      她生的一个好儿子,从小到大样样出类拔萃、令人称赞,弱冠之年便有不知多少媒人盯上,可是也不知是中了邪,还是遇了鬼,她的好儿子偏偏不肯成亲,竟生生耗到如此年纪。如今,她一出门,就有人指指点点,说她的儿子怕不是个残废,这儿缺一截,那儿少一段——
      有说她的儿子只有一根脚指头的,有说她的儿子得怪病割了一半屁股的,有说她的儿子其实生来就没有“根”的……

      甄玉琴一想到那些流言蜚语便来气。

      她的儿子身上一样都没少!

      可是……腿脚齐全也有瘫床上一辈子起不来的,她只怕,她的儿子是有什么事瞒着,所以一直不肯婚娶。

      “你说……池楼他……”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柳由去扔橘子皮,“你呀,就是吃得也多,想得也多,池楼不想娶,自然有他的理由,他自小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事事都有他自己的打算,你又何必为他瞎操心?”

      甄玉琴:“你倒是想得开!”

      柳由:“任你想得开、想不开,娶妻之人是他。”

      甄玉琴气得又倒回榻上。

      *

      柳池楼回到房中,命仆人寻来一只竹筒,与一支竹签,将橘子笼小心打开,用竹签将那只小小的黄斑黑体毛毛虫,从中挑出来放入竹筒中。

      仆人看得傻眼,“郎君,你这是……”做什么?

      柳池楼盯着小毛虫,神色愈渐柔和,“养着。”

      仆人咂咂嘴,丢了舌头一般,说不出话来。

      京中盛行养蛐蛐。他当郎君也赶时兴呢,结果郎君要养的竟是一只小毛虫……

      呃,真稀奇。

      不过,郎君几时变得如此有童趣了?

      “这小毛虫是郎君捉的?”

      他实在难以想象,向来沉稳严肃的郎君在外撅着腚捉小毛虫的样子。

      柳池楼:“一个人送的。”

      想到鸿宝送出“橘子”时的模样,柳池楼眼中掠过一抹笑意。

      仆人:……

      送毛虫给人?

      那人可真是有够抠门的。

      竹筒里,小毛虫翻滚蠕动着胖乎乎的身子,晃着头探寻着,试图爬出竹筒来。
      柳池楼见状,不禁想到鸿宝来,人和毛虫一样,被困在一个地方多时,所以如此迫切地想要自由……

      *

      翻越宫墙计划落空,鸿宝郁闷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每每想起柳池楼,便闭眼吐一口郁气。

      就在她嘀嘀咕咕骂着柳池楼的第一千一百三十二次的时候,从小太子口中得知一个令她振奋的好消息。

      柳池楼决定带小太子出宫,到京郊体察民情,看看今岁的春耕状况,以及百姓们的生活状态。

      这事虽是柳池楼临时起意的,却得到景仁帝很大的支持,小太子作为储君,合该将农事乃国家大事铭记于心。

      能够出宫到乡野田间走走,瞧一瞧与这深宫内苑不一样的风景人情,对于小太子而言,也是一桩十分值得期待的趣事,他知晓阿姐憋在宫中多时,已经烦闷至极,有这样的机会,便第一个想到若是能将阿姐也捎带上就更好。

      鸿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出宫的好机会,得着消息后,便去到景仁帝跟前撒娇求恩允,要随小太子一同前去,用的借口是她先前在东宫蹭过课,觉着柳先生教课十分有趣,让她学得许多道理……

      景仁帝问她懂了什么?

      鸿宝张了张嘴,说不出来,干脆耍赖,将额头抵在父皇的胳膊上,小牛犊似的顶钻着,“父皇,父皇,我要去嘛,我要去嘛……”

      景仁帝忍不住笑,“好好好,允你去,允你去。”

      得着恩准,鸿宝一瞬展露笑颜,“谢父皇!”迫不及待就要去做准备。

      景仁帝忽然严肃,话锋一转,“先别急着高兴,朕是允了你,但你得问一问太子太傅,是否仍旧愿意教你这个学生。”

      不说太傅辅政多年,鞠躬尽瘁,只说太子太傅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良师,将来更会长伴太子左右,鸿宝应当明白太子太傅并非无足轻重之人,往后,见着太子太傅收敛几分性子,礼待一些。

      鸿宝:“啊?”

      景仁帝伸手点点她的鼻头,“你呀,小顽皮,先前在东宫做了什么,你不记得了?”

      东宫中发生的事瞒不住景仁帝。

      鸿宝忽然就有点后悔了,早知今日要讨柳池楼的人情,那时便不泼他一身了,后来也不拿小毛虫吓唬他了……

      瞧着女儿皱起鼻子,一张小脸写满为难,景仁帝又不禁笑了。

      ……
      鸿宝磨蹭了一阵,到底是怕真的耽搁了出宫的大事,匆匆赶到东宫见柳池楼。

      她深吸一口气,乖乖认错,“柳先生,先前是我不对,我不该卸你的车,不该拽你的腰带,不该泼……呃……不该不小心将茶水撒你身上,不该不小心在你更衣时闯入,不该不小心拿了一只生虫的橘子给你……”

      她说着,说着,将自己干过的小坏事粉饰了些许,虽一直深深低着头,像是羞惭到无地自容的样子,却时不时抬一只眼睛瞧柳池楼的表情,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又立马垂下眼皮藏起小心思。

      柳池楼见着她的小机灵劲,面上虽未显露些什么,心底却失了笑。

      柳池楼:“公主想出宫?”

      鸿宝一瞬抬起脸来,一双眼睛都在放光。

      她想!

      柳池楼:“陛下既已恩准,便请公主前去准备吧。”

      闻言,鸿宝顿时雀跃。

      *

      马车驶出宫城,经过皇城,往京郊去。

      鸿宝坐在马车里,舒出一口气,险些没能出得来。父皇恩允了,柳池楼愿意了,母后却忧虑重重,想继续将她留在宫中,是她再三保证,一定在戌时前好好回去,又有父皇说情,母后才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终于出宫了!

      鸿宝瞥一眼正襟危坐的柳池楼,又朝窗外看去,托着腮,像是在赏风景,实则谋划着要如何偷偷溜走。

      柳池楼察觉她的心思,不疾不徐地帮她分析利弊,“公主在宫中受管教多时,若是仍旧莽撞行事,只怕皇后殿下会觉着公主受的管教还不够,纵使公主回了公主府,宫中仍旧能够派人去日日夜夜守着公主。”

      想到云霞一板一眼念叨长,念叨短的模样,鸿宝只觉脑仁一阵阵的疼,不行,不行,不能让母后将云霞姑姑放在她的公主府里!

      柳池楼:“公主何不借着今日向皇后殿下证明?你已受教长进、知晓分寸,不必再受人时时刻刻紧盯教诲。”

      鸿宝想了想,有道理,便收起偷溜的小心思。

      薛雁北得令率领一众武卫保护在侧,车窗里,鸿宝那张粉嫩白皙的小脸,心里热切得快要生出火来,他想将鸿宝看得仔细些,身子总情不自禁往马车的方向偏,他跨下的红枣马也跟着他偏,好几次险些撞到车上,好在他反应迅速,勒住缰绳让其回到正道上。

      鸿宝瞧着马儿一会儿正,一会儿歪,笑了,“薛郎,你的马喝了酒吗?像是醉了。”

      马儿撇过头,打了个响鼻,真真是冤枉。

      薛雁北红了脸,“让公主受惊了。”

      鸿宝一点没惊着,反倒觉着有趣,想去骑一骑他的“醉马”。

      柳池楼沉了眉眼,低声唤一声:“公主。”

      鸿宝一心都扑在“醉马”上了,根本不顾他的劝阻。

      “停车,停车。”

      马车停下来。

      鸿宝钻出车厢,不等宫人将脚凳摆好,便一下子跳到地上。薛雁北已下了马,看着她走近,眼睛一瞬不瞬。鸿宝摸上他的马,一张小脸在明媚的阳光下散着一种令人心动的朝气。

      薛雁北的脸更红了,像是鸿宝摸的不是马,而是他。

      摸了一阵,鸿宝自觉已瞧清马儿的脾性,攀着马鞍,踩上脚蹬,便想往马背上爬,可是武将的马又高又壮,不是她平常骑的那些矮脚小马比得上的,她在地上颠了好几次,都没能坐上马背,一面咬着牙使劲儿,一面嚷着:“薛郎,快些帮帮我。”

      薛雁北“哦”一声,也没多想,就要伸手。

      一只手将他推开。

      是柳池楼。

      “军马性情激烈,不易骑乘,请公主莫要犯险。”

      鸿宝嫌他烦人,不听他的劝,就想骑到马背上去。

      马儿已有些不耐烦了,频频踢踹着马蹄子,全靠薛雁北拽着缰绳压着。

      柳池楼:“若是公主出了什么事,薛将军也不能免责。”

      鸿宝闻言,一脚踩着脚蹬悬在空中,想了片刻,才缓缓将腿落地。

      算了,不骑了,免得真害了薛郎。

      马儿却突然闹脾气,奔突一下。
      小太子趴在车窗边瞧着,见状,惊呼:“阿姐,当心!”
      鸿宝心一紧,后退,不小心绊了一下,失去平衡。

      薛雁北时刻留意着她,瞧见她踉跄,便想扑来保护,可是被马给牵制住了。

      柳池楼就站在鸿宝身后,及时迎上前一步。

      鸿宝背对着撞入他怀中,稳住身形。

      制住马儿,扔下缰绳,薛雁北凑上前关切,“鸿宝,你有没有事?”

      他一时心急,忘了称呼“公主”,喊了他日日夜夜在心里唤了千万遍的两个字。

      柳池楼拧了眉头,但此刻,他也管不得外甥逾矩,一双眼睛都看着鸿宝。

      鸿宝拍拍胸口,舒出一口气,好在没骑到马背上,不然,刚才那一下,指定将她甩地上了,不知得多疼啊。

      “薛郎,你的马太凶,我不骑了。”

      说罢,她乖乖回到车里。

      小太子扑到她身边,“阿姐,方才真是吓人!”

      鸿宝心有余悸地“嗯”一声,看着车帘掀开,柳池楼进入车厢,在对着门的位置坐下。

      小太子见着老师,立马拘束起来,将屁股挪回另一边位置,与鸿宝相对而坐,一左一右。

      马车继续前行。

      因为鸿宝要骑马拉扯耽搁些时候,车速比先前快了些。

      鸿宝看了一阵沿途的风景,扭回头看柳池楼,他正在给小太子讲课,讲的是京畿此前数十年的农事,每岁收成的粮食,官府征收几成,储在哪一个粮仓……

      因是听了柳池楼的劝才躲过一劫,鸿宝再看他时少了几分挑剔,她本是不爱听这些东西的,此时,听着他的声音不算讨厌,甚至有些悦耳,便也有些想听了。

      听了一阵,瞧着对面的弟弟坐得端正,鸿宝也挺了挺腰肢,坐得端正一些,但没过一阵,她又觉着腰酸,歪倒在凭几上,垫着个小枕头睡着了。

      瞥见她恬静的睡颜,柳池楼顿了顿,才继续给小太子讲课。

      *

      鸿宝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

      马车入了乡野,便走得不太顺了。

      瞧着前边都是小路,鸿宝也睡得有些久了,正是腰酸脖子疼的时候,便想下车去走一截,全当活动一下身子。

      于是一行人将马车,马匹留下,沿着小路往前走,小太子年纪小,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见着什么都稀奇一阵,毛茸茸一根的草,没见过,白里透着紫的花,没见过,地上一颗颗圆溜溜像药丸一样的东西,没见过……

      鸿宝自从建府,便常有机会在外玩耍,长了不少见识,弟弟认不得的她都认得,很有些骄傲地告诉他名字。

      “这是狗尾巴草,这是牵牛花,这是羊粪球……”

      正说着呢,忽然听闻一阵哭声。

      鸿宝停下脚步,问:“谁在哭?”

      宫人们都四下张望,寻觅哭声来源。薛雁北拿着刀,将草丛拨开,瞧见远处的田埂上,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

      鸿宝凑到他身边,从他拨开的口子望去,瞧见那老汉低垂着头,身子一抽一抽的,正用手抹着眼泪,动了恻隐之心,领着人便往那边走去。

      他们来得突然。

      老汉泪眼婆娑抬头,看了一眼,便吓得赶紧要躲。宫人追上去,将老汉留下,请到鸿宝跟前。

      老汉抹了眼泪,战战兢兢地佝偻着身子。

      武卫们也都大多潜藏在暗处,只有薛雁北与宫人陪在一旁,且都穿着常服,瞧不出来是宫里的人。

      鸿宝问:“老伯,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啊?”

      瞧出他们没有恶意,老汉横指一片,悲愤道:“才种下的地,让人纵马践踏成如此情形,菜苗都折了,死了……如今,留的种也没了,下种的时令也过了,今岁,这片田地难有收成,怕是连税都交不上……”
      鸿宝拧起眉头,“是谁做的坏事?”
      老汉支支吾吾,不敢多言,似乎有什么顾虑。

      迟迟不得回答,鸿宝心里着急,追问:“是谁?”

      瞧见老汉惶惶不安,小太子出声安抚,“老伯,你别怕,咱们一定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老汉看一眼周围,坐回田坎上,垂着头摆手,公道?从来只有王孙贵族有公道,穷人哪来的公道?

      架不住鸿宝一腔正义,气势汹汹地一再追问,老汉终于道出恶人出在哪门哪户。

      “那是仲孙家的亲戚,你们……不只你们,京中谁敢打国舅爷的脸……”

      鸿宝等人并未坦白身份。

      老汉只当他们是京中哪个富贵人家的娘子、郎君,今日出外郊游,瞧着他可怜,才想发发善心,一旦知晓对方靠着仲孙家这棵大树,自然便知自己惹不起,不再多问了。

      一个仲孙家,并未吓着鸿宝分毫,她反倒问得更细了:“仲孙家的亲戚,姓什么的?”

      老汉:“一个姓罗,一个姓秦。”

      鸿宝:“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

      说着,叫来人去城里,“将表哥请来,辩一辩那姓罗的,姓秦的,到底是仲孙家哪一路的亲戚,竟打着仲孙家的名号,在外招摇作恶!”

      老汉望着鸿宝,发怔。

      薛雁北:“老伯,不瞒你说,你眼前这位小娘子,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鸿宝公主,仲孙家是公主的舅家,公主要请来的是仲孙家的大郎君,仲孙澈。”

      老汉呆了片刻,仓皇爬起来跪在田埂上磕头,“小人不识贵人大驾,该死,该死……”

      鸿宝摆了摆手,让他快些起来,去仔细算一算损失,等到仲孙家来人时好将事情说道清楚。

      老汉含着泪点头,匆匆而去。

      留下两名宫人守着地,鸿宝、柳池楼等人在乡野间逛悠,寻着一处平坦开阔的草地。

      整片草地中间,只生着一棵大树。

      在树下吃过些许点心充饥后,正好起风了。鸿宝摊开手臂,迎着风,鹅黄色的披帛在风中飘荡,忽然离了她的身,被风卷得高高的飞在空中,忽左,忽右……

      鸿宝一面追,一面跳着去抓,没抓着,反倒险些撞上薛雁北,薛雁北一抬手,正好将她的披帛攥在手中。

      鸿宝眼里只有披帛,不知薛雁北已看她看得失了神,踮起脚尖,将披帛从他手中拿走,便转身离开,笑着吩咐宫人将带着的纸鸢拿来,趁着此时有风放上天去,留下薛雁北一人在原地意乱情迷。

      柳池楼正躬着身与小太子说话,看到先的一幕,顿住,缓缓直起腰来,注视着外甥,拧起了眉头。

      小太子叫了他许多声,“柳先生?柳先生?柳先生……”

      他都没有反应。

      小太子觉着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薛雁北,又顺着薛雁北的视线看向鸿宝,再顺着鸿宝的视线看向宫人手里的纸鸢,顿时眼睛一亮。

      “柳先生,我想……想……”

      他想玩儿纸鸢,柳先生会许他将课业放一放吗?

      鸿宝朝他看来。

      小太子更加无心上课了,整个人蠢蠢欲动,尽管身在柳池楼身边,心却已奔向了他的阿姐。

      鸿宝提着裙摆,小跑到柳池楼跟前,挡了他看薛雁北的视线,“柳先生,难得出来一趟,你就别上课了。”

      说着,她看向小太子,“随我去。”

      小太子很想点头,但又时刻谨记景仁帝告诫他的话——不可忤逆师长,于是殷切地望着柳池楼,等他一个许可。

      柳池楼看着鸿宝,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在鸿宝快要失去耐心时点了头。

      鸿宝一面跑开,一面招手,让弟弟跟上

      小太子喜出望外,追着鸿宝便去了。

      没有鸿宝隔在中间,柳池楼与薛雁北舅甥二人目光相撞,有些很微妙的气氛在风中飘荡。

      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薛雁北心里感觉怪怪的,不敢直视舅舅的眼睛,别开视线,继续追寻鸿宝的身影。

      鸿宝与永安姐弟二人在草地上奔来跑,十分快哉。
      风忽然歇下,纸鸢借不着力,晃荡着往下栽,落在高高的树梢上,宫人们没有爬树的功夫,鸿宝倒是自认有几分本事,提起裙摆便要往树上爬。

      哪能让公主上树?

      薛雁北挺身而出,很轻松便将纸鸢摘下,递还给鸿宝,鸿宝拿回纸鸢也不吝啬夸赞,“薛郎,你真厉害!”

      薛雁北闻言,红了脸,手抚着衣袍,一时竟不知放何处妥当。

      一阵风来,纸鸢又成功飞上天去,小太子攥着线,嘻嘻哈哈地拉扯着,鸿宝有些渴了,咕嘟嘟喝着宫人送上的玉露琼浆,瞥眼瞧见柳池楼独在一旁,望着天上的纸鸢,少了几分平日里说教讲课时的严肃,一如那日在中正大街上,由着她将茶花别在他幞头上时的模样,俊雅飘逸,仿若遗世独立的仙人。

      真好看……

      其实,柳池楼好像也没有很讨人厌。

      今日父皇要她问他愿不愿意带上她,她当他会趁机拿乔,教训她两句,没想到,他倒是挺爽快的,路上又帮她分析利弊,躲过一劫……他确实是严厉了些,但不也不算是个坏人,何况,他教出的薛郎救了她一命,他教出的永安也一心护着她……

      纸鸢越飞越高。

      柳池楼的脸也越仰越高。

      明媚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无一不绝,单看已是令人移不开眼的存在,凑在一起更是恰到好处,挪移一分都使不得。

      他生得如此好看的一张脸,若是肯多笑一笑就好了。

      鸿宝想着。

      柳池楼像是察觉了什么,转眸朝她看来。

      被他的目光逮住,鸿宝心头一动,连忙将眼睛别开,而后又觉自己没道理躲,重新迎视上去,一阵后觉得喉咙发紧,心跳好快,便又将视线收回来,东看看,西看看,最后落在手中的琉璃杯上,盯着杯中的玉露琼浆,呆呆地想,柳池楼笑起来会是怎样的呢?

      “咻”一声,一支羽箭射来,射穿了飞在空中地纸鸢。

      纸鸢一下子直直下坠,落在远处。

      小太子呆住了。

      宫人中有人先反应过来,惊呼:“有刺客!”

      柳池楼快步走向鸿宝,而薛雁北就近护着小太子。

      暗中的武卫一涌而出,收拢,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风仍旧吹着,但除了那一只忽然射出的羽箭,不再有任何异常,过了一阵,薛雁北才亲自带人去将落在远处的纸鸢与那支羽箭一并捡回来,递给柳池楼看。

      ……

      很快,向周围探查的武卫便逮了两个人回来,一个着青衣,高高瘦瘦,一个着红衣,稍矮一些,也敦实一些。

      高瘦的姓罗,矮壮的姓秦。

      俩人被反缚住手捉来时,还叠声叫嚣着——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爷爷我姓甚名谁?”

      “哎哟喂,爷的胳膊,伤了爷,爷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你二人射了我的纸鸢?”

      小太子玩儿得正高兴的时候,让人给坏了兴致,十分不悦,他尽管年纪尚小,但毕竟是储君,真的凶起来,比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也多几分霸气。

      姓罗与姓秦的俩人认不得他,对视一眼,按兵不动,暗暗猜想他是谁家的小郎,他们用不用得着赔礼道歉。

      道歉这种事,对于他们而言,从来是不论是非对错,只看身份高低的,若是向个身份低贱的人道歉,他们可真是没脸。

      他俩没想出个结果,鸿宝从柳池楼身后走出,小太子常年待在东宫,他们又不在朝中当差,不得机会见过,但鸿宝却不同,他们不但认得,而且曾很认真地想过,有朝一日,做了驸马,用自己的男人魅力,让这位美人公主倾倒,自愿舍弃一公主府的貌美玉郎……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二人一瞬软了腿,匍匐在地,抖成两个筛子。

      鸿宝公主在此,先前那小郎的身份便分明了。

      天爷,夭寿,他俩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射太子的纸鸢,往轻了说是以下犯上,砍了他二人的脑袋才能抵罪,往重了说是意图谋逆害了九族都有可能!

      “冤枉——”

      “冤——枉——”

      武卫回禀去捉人时,正好瞧见二人射杀了一头牛,那牛身中数箭,倒在田地里,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牛主人悲痛哭嚎,未能令他二人生出恻隐之心,反倒遭受他二人的威胁。

      “岂有此理!”

      鸿宝上去便往他二人脸上一人一脚,踹得他二人鼻青脸肿。

      就在这时,一个淡雅温和的人影匆匆走来。鸿宝瞧见了,招手,唤一声:“表哥!”

      仲孙澈走近,瞧见狼狈不堪的罗、秦二人,便皱起了眉头。

      鸿宝:“你可认得他二人?”

      仲孙澈摇头。

      罗、秦二人连忙攀关系。

      “大郎君,我是国舅爷奶娘的亲孙子,我家阿爷替国舅爷办事……”

      “大郎君,我是国舅爷姨娘的亲侄儿,我家阿爷在府里当差……”

      鸿宝“哼”一声,“你俩算哪门子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人!”

      “公主说得是!”

      “公主说得是!”

      鸿宝命人讲他二人押着,到村口的一块空地,村子里的狗见着热闹,汪汪大叫,很快便将全村的人都引了来。

      鸿宝一挥手,号召村民们排着队与罗、秦二人算账,挨过打骂的,打回来,骂回来,蒙受经济损失的,便拿相应的赔偿,死了耕地牛的,便将犁耙套在他二人身上,用鞭子抽他二人下地犁田……

      村民们围观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二人一面耕地,一面求饶,时不时鞭子落下,便此起彼伏一阵哀嚎。

      痛快!真是痛快!

      鸿宝拍手叫好,百姓们也拍手叫好。

      “鸿宝公主果然是咱们的福气神。”

      “是呀,公主一来,便除了俩恶人,咱们往后终于有太平日子过了!”

      ……

      眼见着天色已经不早了,宫人记着仲孙皇后的命令——一定要在戌时前将公主带回宫中。鸿宝好久不曾像今日这般高兴过,直到表哥仲孙澈将罗、秦二人押走,才意犹未尽地点头同意回去。

      马车返程,与一个提着两尾肥鱼的老汉交错而过,鸿宝趴在窗边瞧见。听说往另一条岔路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小溪里有鱼,鸿宝来了兴致,嚷着要去捉鱼。

      柳池楼不许,“再晚便赶不及在戌时回宫了。”

      鸿宝嘟起嘴,“晚一些些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不回去了。”

      柳池楼:“公主晚归,皇后殿下会担心。”

      鸿宝抱着双手,鼓着小脸。

      她就是想去嘛,难得出来一趟,她还没玩得尽兴便要回去,真是讨厌!

      柳池楼:“只有公主学会守规矩,皇后殿下才会放心解了公主的禁足令,公主是想今日放纵一时,往后再无出宫的机会,还是忍下此一时,得到皇后殿下的信任,往后能够自由来去?”

      鸿宝想了想,还是忍一时吧。

      柳池楼眼中的严厉褪去几分。

      小太子望着他,小小的脑袋里生出大大的疑惑。

      柳先生待阿姐像是有些不一样,可是,要他说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一样!

      夕阳西下,天际一片橙红,别有一番风韵。

      鸿宝趴在窗边赏景,同护驾的薛雁北闲聊。

      “薛郎,你会捉鱼吗?”

      “会。”

      “真厉害,等下一回,咱们一块去那小溪捉鱼……”

      她说着,扭头望一眼柳池楼,又回头往车外探出几分,悄声道:“不带你舅舅去。”

      柳池楼虽然不是坏人,但他这人实在是闷,玩耍时带着他,就像别跟木头棍子在背上,怎么都硌得慌。

      薛雁北心想,当然是不带舅舅好,在舅舅面前,他多看鸿宝两眼,都觉得自己犯了罪似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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