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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从天而降的朋友 ...


  •   镜子里的少年穿着一件藏蓝色的高领毛衣,毛衣很宽松,所以他在里面穿了自己的秋衣,那套灰色的,穿了很多年已经起球的秋衣。
      裴析不自在地理了理领口,将遮住下巴的衣领往下压了一点,但是没一会儿衣领又立起来了,它就是这样的款式,会遮住一点下巴,只露出少年苍白的唇和小小的脸。

      这是林宴安留下来的衣服,有他出现的那天穿得黑色羽绒服和这件高领毛衣,还有他最嫌弃的,那条肥肥大大的校裤,最后是那件离开前披在自己身上的校服。
      同样的,他也带走了自己的校服,他不能去到另一个时空,但是他的校服去到了。

      裴析出门的时候杨青莲在做早饭,继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大哥在卫生间洗漱。

      小小的房子里闹哄哄的,不是人间烟火的声音,是嘈杂逼仄的,让人恐惧到想要逃跑的声音。他松开门把手,站在厨房外面看着忙碌的杨青莲,说了一声:“妈,我帮你洗菜。”

      年轻的杨青莲是漂亮的,三十多岁的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这种苦难给她的美貌蒙上了一层阴霾,但是那张脸依旧好看。
      她疲惫、沧桑、暴躁,云雾般的黑发被随意挽起来在脑后绑成一个丸子,一些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侧脸,大大的眼睛下是经年累月的青黑,像是墙壁上的油烟,年复一年,无法抹去。

      她的眉眼和裴析生的一样,看人的时候神色淡淡的,清冷且淡薄,只是那眉头总是皱着,那眼里总是夹着红血丝,她好像永远不高兴,永远濒临爆炸。

      这样的一个美人,被困在灶台中逃脱不出,不管是食堂的灶台,还是家里的灶台,都像牢笼将她困住。

      杨青莲回头看他,脸上带着不满,让那张漂亮的脸变得有些吓人。
      她张口就想骂,不论裴析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骂什么,反正只要骂了就是,心里那团火越燃越盛,只能在每日的骂声中将火势的浓烟吐出去,不然就烧得心肝疼,夜里也被烧得睡不着觉。

      但是她看见了什么?
      他儿子穿了一件新衣裳,一件好看的,颜色也独特的新衣裳,白白净净的孩子站在那儿。好像很多年前丈夫还在的时候,丈夫偷偷给孩子买了新衣服,儿子却总是穿好就来找她,然后脸上带着笑,另类地朝她显摆:“妈,我来帮你!”

      她会说什么呢?

      她会揉一把儿子的头夸他好看,然后扭头去找丈夫算账,他们的生活那么拮据,不应该这样铺张浪费。
      丈夫会小心讨好地跟他说这件衣服多便宜,是打折的,还说那家店人很多,很多孩子都穿那儿的衣裳。

      他们贫穷但是相爱,掏心掏肺地想给孩子最好的,从没有怨怼过生活的不容易。

      杨青莲把头扭回来,心里的火气散了些,只是眼眶开始发热。
      她沉默地炒着菜,把菜盛出来后递给裴析,嘴上生硬地说:“新衣裳?多少钱啊?端菜出去,别进来把衣裳弄脏了。”

      “一个星期挣那点钱还敢买衣裳,也不留着在学校多吃点……你那些衣裳都好好的,也没见哪件不成穿了,什么都想要新的……”她忍不住自己的絮叨和抱怨,只是声音很小,没让外面的人听见她儿子买了件新衣裳。

      裴析端着菜,舔了舔嘴唇,说:“我朋友送的,他、搬家转学了,给我当纪念的。”他双眼亮亮地看着母亲,急切地说:“他叫林宴安,是我很好的朋友,学习不怎么样,但是人很仗义,我之前去打工,他都跟着我一起去……”

      杨青莲将他手上的菜拿走放在灶台上,然后给他拿了一把塑料椅子让他坐在门口。
      锅里煲着汤,再走两步就是客厅,客厅里坐着她的新丈夫和新儿子,他们的存在让她的精神紧绷,但是现在,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只有她和儿子,好像有一种屏障,将他们和现实隔开。

      “说说你那个朋友,我听听。”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好,像是一种追根问底的探究,但裴析就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样,喋喋不休地开始说他的朋友,说他的朋友长什么样,有多高,外公是开武馆的,从小跟外公长大……

      他说了那么多,像是要把这些年母子间丢掉的话补回来。

      杨青莲慈爱地看着他,她能明白儿子没有说出来的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生活太累了,累到最宝贝的孩子成了出气筒,亲密无间的母子俩也无话可说,她累得不想说话,不管是和丈夫,还是和儿子。

      儿子还在奢望温柔的母爱,她却已经被生活磋磨地话都不想说了。

      从那天之后,杨青莲就很少骂人了,不管是骂裴析,还是阴阳怪气数落丈夫,都少了很多,她变得异常沉默,经常默默地做着一件事情不说话。

      过了几天,裴析在外面遇见了一个星探,他压制着激动给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期待着他口中星途璀璨的未来,只要赚钱了,压在头顶的大山就会被搬走,他们家就会注入新鲜的空气让人呼吸。

      吃过晚饭后他想跟母亲说这件事,就看见她坐在客厅对着电视发呆,电视是关着的,她手里拿着一个青桔转来转去。
      客厅就她一个人,她像是被孤独笼罩的上世纪的雕塑。

      “妈。”

      杨青莲惊了一下,看向他的时候下意识地皱眉,却只是冷着声问他:“怎么了?”

      裴析动了动嘴唇,但是看着母亲的脸色,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就那么静静地做了一个小时,杨青莲才放过那个青桔。
      青桔被她剥开一整个地递给裴析,她手里拿着一个莲花状的桔子皮,手上全是桔子的味道,酸酸甜甜的。

      “我最近总是梦见你爸,那梦里白茫茫的一片,你爸在大雾里开出租,路上那么多人,一个都不拦车。”

      “你爸开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人拦车。后来他就把车停在一个夜总会门口,那一晚上一趟一趟地拉了好多人。他像是不会累一样,开着车一直在拉人。”

      她把桔子皮放在发黄的玻璃茶几上,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提起了那些不曾忘却的往事。
      往事被埋得很深很深,但是埋着它的是烟尘,是飞灰,只要你想,吹一口气就能将它解救。

      “我跟你爸刚结婚就怀了你,那时候我们租的房子小,环境也不好,周围住的都是些卖苦力的男的和在发廊上班的女的,那年县里开了家夜总会,生意好得很,所以你爸总是很晚回家。”

      “我不敢一个人在家,就跟着你爸跑车,坐在副驾驶盖着一块花毛毯。夜总会出来的客人给钱都大方,一角两角都不用找的,我帮你爸拿着钱,攥得紧紧的,想着多挣点等你出来日子就好过了。”

      “那天夜里起了大雾,路上车少,夜总会人也少。我们最后一趟拉了个夜总会的小领导,那人三十来岁,长得高高壮壮的,他下车的时候站在副驾驶外头等着我给他找钱,抽了个不知道叫什么的烟,烟味熏得我犯恶心,他眯着眼睛跟我说,如果我跟他走,他每个月给我五万块钱当零花。”

      “他让我把你留给你爸,会给你爸二十万的抚养费。我把钱丢给他就让你爸开着车走了,那晚上你爸一直没说话。”

      “他开一天车累死累活的,也就挣一两百块钱,心里难受呢。我跟他说我不会走,我死也不走,我这辈子就跟着他,再苦再累我都愿意。”

      “后来你爸走了,我就觉得,是不是我做错了,如果我跟那人走了,你爸拿着那笔钱就不会那么累了,他能把你好好养大,也不会那么年轻就没了。或许还会再娶个女人,也能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

      “裴析,你说我是不是选错了。”

      裴析凑近了一些,他张了嘴说话,但是嗓子却干涩的没有发出声音。他很少看见母亲这样,很多时候母亲都是易暴易怒的,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是菜市场跟人吵架扯皮的时候很是泼辣。
      她好像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但是却脆弱的经不住一点回忆来触碰。

      杨青莲抹了把脸,她满是粗茧的手握住了裴析冰凉的手,那张沧桑的脸上带着驱不散的愁绪,她说:“裴析,怎么我带着你再婚了,却越过越累。以前就我们娘俩儿的时候,我没这么累啊。”
      她望着儿子的脸,那张脸越长大越像他爸,脸型、鼻子、嘴巴,每一处都像。

      裴析靠在她肩膀上不说话,这样的疑问他也曾有过,为什么母亲再婚了,看起来一切都走向了好的方向,但是他却越来越不想回家,只想蒙着头往外逃。
      他们以前是亲密无间的母子,同学给的水果他都要留到家里分一半给母亲,母亲也是,同事给了什么好吃的一定会带回家给裴析吃。

      裴析记得他小学的时候帮老师出黑板报,老师给他们几个学生一人买了一个盒装的雪糕。

      他把雪糕装在书包里,回家的时候化成了一盒黏糊糊的水,他们家没有冰箱,母亲就用勺子舀了喂给他,说是甜的,好吃的。
      现在他们可以买雪糕了,母亲却再也不会喂给他,只会暴怒着说他浪费,不懂得大人的辛苦。

      “裴析,我想跟你胡叔叔离婚。”
      杨青莲闭着眼将头搭在裴析的头上,试图从儿子身上汲取力量。

      “穷跟穷是不一样的。”
      她说,“我跟你爸在一起也穷,但是我不累,跟你胡叔叔结婚后没那么穷了,至少不用到处租房,不用愁你的学费,但是我太累了。”

      “我昨晚上梦见你爸了,我说我太累了,想跟他一起走,他说不行,我们的孩子还没长大。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妈快撑不住了。”
      或许有的人一辈子也不懂她的感情,但是她就是放不下裴析他爸,她怀念的时间已经比他们相处的时间还长了,她却还是放不下。

      她左一句右一句地说了很多,最后只是流着眼泪望着裴析,奢望着他能说自己长大了,然后成全她所想要的解脱。
      早早离去的爱人、消散无形的爱情、斤斤计较的生活,现实紧紧地捂住她的口鼻,只留出一丝缝隙让她喘气,她心里闷得厉害,快喘不过气了。

      杨青莲抱着裴析,心里很是难受,裴析这些年跟着她过得也辛苦,但是他不会懂自己的恐惧。
      不会懂那种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学校要交钱的忐忑;不会懂去超市买油买米的时候孩子看着零食的渴望是如何的烧心灼肺;不会懂带孩子去医院却生怕钱不够的绝望……

      这些惶惶终日折磨着她,让她变得神经质,让她变得不像她。

      最终,杨青莲和胡老师离婚了,左邻右舍的人都说她疯了。二婚能嫁给一个老师是多幸运的事情,就算她长得再好看,到底还带了个孩子。

      杨青莲却很轻松,自从她嫁给胡老师后就一直是愧疚的,总感觉自己对不起裴析他爸,她为自己的背叛找了个借口,就是孩子,都是为了裴析我才再婚的。
      想得久了,好像真的怪起了自己的孩子。

      离婚后她随便租了间小房子,一间房间一间客厅一个小阳台,小阳台上摆了张桌子用来放锅碗瓢盆,顺便煮饭。
      房租很便宜,但是房间和客厅都很小,房间杨青莲住,摆了张一米二的小床和几只大纸箱用来装东西,就这么点东西都快转不过身了。

      客厅也小小的,桌子是折叠的,凳子是塑料的,还有一张二手市场淘来的沙发,窄窄的,给裴析当床睡,这些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杨青莲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说,“你要好好读书,不然以后还是得过苦日子。我没本事帮你什么,都得靠你自己。”

      “嗯。妈,我以后会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裴析握着林宴安给他的亚克力钥匙扣,望着小小的家握紧了拳头。
      让妈妈过上好日子,这是他的愿望,也是爸爸的愿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从天而降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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