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未锁闭的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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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么样？”
克里斯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晚风有了些许凉意。
“没必要和你就这些东西浪费时间，”威斯克按了按太阳穴，“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话虽这么说，他依然坐在长椅上没挪地方。对面的喷泉折射出夕阳的暖光。
“那么，”克里斯掏出手机掂了掂，“拍张照。”
这个不情之请倒是来得自然，威斯克皱了皱眉头。
“你想干吗？”
“我明天早上7点的飞机，捷克很不错，真不想走，”克里斯自顾转了过去，见威斯克没反应，便对他招招手，“……到那边草坪边上。”
威斯克皱了皱眉，他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差不多了，但还是勉强站起来跟了过去。青草的芳香，怎么都有点奇怪，威斯克慢慢在草坪前站定，脚跟碰到了边上的石阶。他摘了墨镜，适应日光用了一点时间。克里斯举起手机对着他晃了晃。威斯克闭上眼睛又睁开，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和点，一阵莫名的晕眩混在晚风中渗入他的身体。
“等等，”克里斯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慢慢走到威斯克身前，他们贴得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威斯克胸前那支钢笔漏出来的墨水味，也许漏出来的那些已经流到里面去了，也许他已经感觉到了，只是不乐意说出来……
“干吗？”
又是个干瘪的疑问句，多少带着他那种惯常的、妄自尊大式的无聊。克里斯蹲下身，双手扶住威斯克的膝盖，虽然对方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隔着那层不薄不厚的裤子，克里斯的手还是明显感到脚趾扭动牵动小腿引发的微弱颤抖。
克里斯笑了笑——在对方看不见他笑容的地方——伸手探进威斯克脚跟之后的草丛，捧出一只刺猬来。
“看这个，”他把它捧到威斯克面前，刺猬蜷成一团，“你可以把这个带回实验室去。”
威斯克耸了耸肩膀。
佩特辛公园离三联的实验室很远，这倒在克里斯预料之中，但威斯克决定此时驱车前往那里——距他离开布拉格还不到十个小时了——倒是在他的计划之外了，如果他还有计划这一说的话。威斯克在他胸前别上一张临时来宾证明，这东西本来就是某些跨部门办事时的凭证，在这里更多了份公事公办的意味。
“你看起来还是忙得像条狗，”克里斯半调侃半嘲讽地说，“最近又在折腾什么？”
“没有大的项目，但副产品倒还不少。”
看着克里斯疑惑的表情，威斯克沉默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
“就像P30那种东西……无意冒犯，只是想让你明白。”
“哦，谅你也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克里斯轻描淡写地说。
与此同时，威斯克的手机响了，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向右一转，进了间实验室就消失不见了。克里斯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
一分钟后威斯克从另一道门转了出来。
“有点事情要我过去，先带你去实验室。”
他们加快了脚步，在三联的走廊里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日光灯发出的冷光令人不寒而栗，克里斯觉得他完完全全成了个陌生人。
“估计不会回来太早，你老实呆着，旁边的房间是休息室，”威斯克掏出身份卡在门边一划，门应声打开一条缝，他伸手拉开门，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是我的私人领地，可以确保你不会受到无端的打扰。如有任何携带三联标识的家伙闯入这里，”他摸出胸前的钢笔插进克里斯的口袋，“日后自会让他无话可说。”
“看起来更像是你算计好了有人会来，”克里斯拔出钢笔看了看，一支录音书写两用的钢笔，他能感到墨水夹在开裂的笔杆里，稍微用力就会粘得满手都是。
“别到处乱走，还有，”威斯克把刺猬塞到克里斯手里，最后留下一句话就转身消失了，那影子活像一只受惊的老猫。
克里斯耸了耸肩膀，开始环顾这个房间。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生物实验室，天花板中部和右边的日光灯在他们一进门的时候就自动亮了，房间中部是两排灰色的试验台，台子上放着传感器和一些崭新的设备，十几支干净的试管整齐地插在试管架上。试验台的另一头有一台电脑，旁边链接着一架大型设备。两边各有一排人体器官标本，克里斯能认出来的就只有大脑了，但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正常。
北面的门是虚掩着的，推开进去是一间小休息室，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套黑色的衣裤，材质细腻，反光度低，看起来像是威斯克惯常穿的夜行衣；墙边是一张单人床，毯子叠得整整齐齐；一架写字台，上面放着一台电脑，显示器上贴着三联的标识。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搭着一件白大褂，稍微有些发黄。
克里斯把刺猬放到桌子上，伸手启动了电脑。
主机发出机械的电子启动音，刺猬吓得缩成一团，屏幕上的三联标识接连闪烁着。这台电脑看起来只是放置常规资料的存储器，没有设置密码，克里斯很容易就看到了海量的资料在屏幕上滚动，他抓过鼠标滑了两下，随手点开一份文件。
一眼看上去就是典型的威斯克式的叙述方式，客观冷静，条理清晰，某种程度上让人不寒而栗。这份文件是简略的综述，讲述了炭疽细菌的发展，看起来倒像是什么大学课程的讲义。当中提到了一位弗里德里克•班廷爵士，此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加拿大科学家，主张建立空中散播细菌的生物武器防御体系、使用飞机实施对平民的细菌感染，并参与了炭疽云团的研究。
——这倒和衔尾蛇有些共通之处。
文件后面的日期是1984年3月，并署了威斯克的名字——字体和现在相比判若两人——看起来像是写完了，不过后面添了几张引用页，对班廷爵士进行了进一步的分析，文体正式但并不成熟，其中一段拙劣的引用引起了克里斯的注意。
“……班廷是未来空战的信奉者，他设想在1万到1.2万米高度的飞机大面积散播细菌的可能性。……班廷此时的观点是，平民是现代战争整体的一部分：‘过去，战争大多只限于穿制服的军人，但是随着战争机械化程度的提高和空军的介入，战争越来越依赖于国人的供养，现在一个前线的士兵需要国内八到十个人的供养，这使得战争的局面发生了改变，真正成为了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之间的战争。在这种情况下，杀伤十个国内非武装的劳动者与使一个士兵丧失战斗力有同等的效力。如果能以较小的风险达到这一目的，那么它将是最好的战争模式。’……”
乍一眼看上去，这段引用看起来并非科学的宏观叙述，而是残忍计划的滥觞了，还带有一些种族主义的暗示。如果吉尔在这里，她一定会明白这些狗屁东西说的是什么。克里斯揉了揉眼睛，摔开鼠标，在转椅上一扭，随着椅子的旋动，敞开的房门缓缓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空荡荡，漆黑一片。他站了起来，先关了电脑，然后关了实验室的灯，月光足够摸回休息室。他到床上一躺，扯过毯子往头上一蒙，被窝里立刻充满了奇怪的试剂气味，也许威斯克平时习惯和衣而睡？黑暗中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刻，回纽约的飞机是八点半，还是趁着现在睡一会为好。克里斯掀了毯子往身上一卷，微弱的月光，窗棂的影子，整个房间呈现出模糊的轮廓。
走廊传来脚步声，克里斯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想起威斯克给的那支录音笔，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设施隔音效果一般，坐着就能清楚地听见走廊里的动静。
克里斯翻下床，提上鞋子，摸到门边。脚步声到实验室门口就放慢了节奏，紧接着实验室的灯亮了，克里斯悄悄抖开靴刀。
来人在实验室里走了一圈，然后在休息室门口停下脚步。
克里斯屏住呼吸。
灯是三相开关，来人按了休息室门口的开关，实验室恢复了黑暗。
锁毫无悬念地响了，门在黑暗中打开一条缝，克里斯立刻扑了上去。
来人似乎没有防备，结结实实被克里斯按倒在地。
“谁派你来的，”克里斯压低声音问，靴刀紧紧卡在对方脖子上。
“你这蠢货疯了吗。”
黑暗中，克里斯真切地听到了威斯克的声音。
台灯亮了，威斯克伏在地上，怎么看都很狼狈，他换了一副普通的眼镜，透过镜片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凶暴的金色眼睛。克里斯簌地跳了起来。
“关门，”威斯克简短地说。
克里斯耸了耸肩膀，伸手拉对方起来，“搞什么鬼，你先前胡说了一通，又给了那么个东西，我还以为什么仇家要干掉你。”
“大学来了批混蛋在这里实习，搞得乌烟瘴气。”
“你不会想在他们档案上黑一笔吧，”克里斯轻咳一声，尴尬的气氛随着这声咳嗽悄悄蔓延开，“还有，这算教育业？”
“这是明升暗降，”威斯克苦笑一下，脱下外套挂到衣架上，“雷德菲尔德先生，我谢谢你。亏你的福，毁了三联两枚导弹以及非洲的大部分设施，所以他们把我调到欧洲，成天和大学生打交道。”
“按你的一贯作风，”克里斯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又该拿着三联的什么东西去投靠新东家，是吧？”
“或许吧。离了美国和非洲的工程性资源，你觉得我还能独力做出什么？这种——”
威斯克突然掐了话头，伸手想摸摸刺猬，它立刻抖起全身的刺。他若无其事地移开手，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文件夹和一个皮面记事本。
“你先睡吧，我有些事情要做，”威斯克说着，坐到写字台前，拉过台灯，把刺猬赶到一边。
克里斯看了看表，已经是两点三刻，他不客气地踢掉鞋子往床上一躺，双手交叠枕在脑袋下边。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威斯克翻动文件夹的轻微声音。
“我说这活计一点也不清闲啊，”克里斯打了个呵欠。
威斯克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
长久的沉默，刺猬放了一个屁。
“我的天，”威斯克赶紧拎起它扔到克里斯身上。
这房间绝不能算舒适，一番辗转之后克里斯还是觉得难以入睡，看了一眼手表，三点过半。台灯还亮着，威斯克伏在写字台上，看起来是睡着了。克里斯翻身下床，也懒得穿鞋了，从衣架上取下外套，小心披在威斯克肩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体贴？就你，”克里斯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肩膀，“就你也会说‘体贴’？”
“有什么不能的。”
“拉倒吧。一起睡。”
威斯克轻轻笑了一声，很难说那个单音节表达了什么意思，只能认为他没有做出正面回答。他撑住桌子缓缓站了起来，机械地摘掉眼镜，按了按太阳穴。克里斯先把刺猬放到桌上，然后爬上了床，紧靠墙的话还是能腾出点地方，威斯克一边把外套拉到身前一边靠了过去，顺手拉过克里斯的左臂当了枕头。
“下次假期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克里斯的右手抚上怀里的家伙，尽量使对方不会觉得被冒犯，“我说你还是早点退休吧，然后——”
威斯克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近乎恶毒的“嘶”。
克里斯哈哈一笑，把威斯克紧搂在怀里，低下头衔住对方的嘴唇——只是墨水的味道，没有预想得那么坏，湿润的呼吸沿着他的脸颊不规律地滑下，他抬起头，整个人往下挪了挪，顺便挠了挠威斯克的喉结，隔了一层衣服，不是很顺利。
“灯，”威斯克掀开外套，解了两粒衬衫纽扣，“不然我什么都看不见。”
克里斯支起身体，拖了台灯过来。威斯克摸索着把灯罩拧到合适的角度，伸手抱住克里斯，像是某种理所当然；克里斯粗糙的拇指指肚在他脸上缓缓滑过，嘴唇，鼻梁，眉弓，然后是法令纹。仿佛是什么恶作剧得逞了一般，克里斯翘起嘴角，多年的较量让他们彼此熟识，但在这种情况下凑到一起却显得微妙而怪异，好像他们是在互相消解，每一个动作都抹去了前一个，每一句话都使下面的对话失去了存在，好在他们早已熟知。
“我说句话，别不愿听……你真的老了，很多事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
没有回答，威斯克睡着了。
威斯克醒来时克里斯已经走了，他不甘地坐起来环视四周，希望找到点残留的痕迹。桌上物品的摆放与昨夜别无二致，门是关着的，日光透进窗户。他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刺猬从枕边的衣服里探出脑袋。
他绝望地喊了一声，“我的上帝”。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未锁闭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