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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权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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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化二十八年,大周帝都兴庆府,皇城宣华门前。
正值暑月午后,烈日高灼,几乎要将偌大的青石板地烤成蒸锅。广场上一溜架了数十条长凳,长凳上被趴绑着的大臣们,正像是蒸锅里的馒头。
馒头们正任人宰割,哭爹喊娘,大声告饶,却怎么也挣不脱长凳上皮革绑带的束缚。眼瞧着那带有勾刺的棍棒就要落在他们的脊背与屁股上,已经有胆小的开始尿了裤子。
可是行刑者毫不手软。只听令官一声大喝“打”!勾刺瞬间将那些光鲜亮丽的官服挑开,随即便是皮开肉绽,骨血分离。
除了侍立行刑的都尉府武官,广场南边儿正围站“瞻观”的朝臣们,无不心头瑟缩,连自己明日上朝前的遗言都想好了。
将无辜的朝臣们拉来杀鸡儆猴,还是都尉府头子大都督岳希容的主意。
岳希容奏表上的意思,以太子少保乔方安为首的一批大臣,不安职份,收受贿赂,勾结刑部诸官,将不肯行贿者暗中整治,以致数十年间酿成数桩错案冤案。
如今这些案头一一经都尉府翻过篇儿来,便是与乔方安一党算总账的时候儿了。
昨夜里,都尉府人马倾巢出动,将乔方安及数位朝臣家宅围得严严实实,抄了个干干净净。今日,天子便下令将他们施以廷杖,以儆效尤。
岳希容手中捧一盏茶,端坐于广场北边儿一处高殿檐下,冷目瞧着被打到昏死过去的乔方安,朝身旁侍立着的心腹元膺瞥了一眼。
元膺即刻会意,大声道:“好生打!”
行刑武官们登时心内了然——这是要活活打死的意思了。若是单说“打”,那便是叫单打出些皮肉伤,不要伤及脏骨;若说是“好生打”,那便是往死里打,不必留情。
元膺瞧了主子一眼,深知主子心意,于是亲自端起一盆红透天的辣椒水就往乔方安身上泼。
乔方安醒转过来,痛不欲生,泣涕交加朝着岳希容的方向用尽力气怒骂:“小子!我何曾得罪了你!”
岳希容慢条斯理道:“不曾得罪。”
乔方安龇牙咧嘴道:“你莫不是为了那个贱……”
“妇”字还未出口,岳希容眉头微蹙起来。元膺最是深知主子心意,立即命行刑武官狠狠挥杖,将乔方安的话语堵回他满口血沫中。
不过小半个时辰,八十杖已经打完。可武官对乔方安下手格外狠,他早在第七十四杖的时候,便已经断气了。
为着岳希容的授意,又将他鞭尸六杖。尸体拖下去的时候,从长凳下划出一道血痕,直延伸到广场外头,才渐渐淡去。
剩下几位也已形不成人,则暂留了一口气,也都被拖回水狱等着再次受审。
百官们浑身冷汗,噤若寒蝉。
都尉府虽为大周历代天子麾下第一号监察百官、侦捕缉盗之所在,可像如此这般光天化日之下将二品朝臣廷杖至死,今日还是头一遭。
岳希容这才缓缓立起身来,一身玄色麒麟服宽摆窄袖,繁复奢丽的绣金纹样在烈日下耀眼夺目,令人莫敢直视。
他将众臣逡视一圈儿,心中极厌恶那内里腹诽怨恨、轻蔑不满,面上却又唯唯诺诺、惶恐胆瑟的模样。但数十年间历练出的喜怒不形于色,使他的脸庞看起来像套了一个假面
——墨眉玉颊,霞色薄唇,俊则俊矣,只是——
只是不会流泪,不显恼怒,偶尔露出的一抹笑意,里面也总掺杂着怀疑、蔑视、与缜密,织成一张密网,让任何胆敢望进笑眼的人窒息、溺亡。
他已经很久不与人对视了。
在天子面前,他得永远低下头去。在旁人面前,旁人得永远低下头去。
岳希容微垂眼皮,将猛然浮现在他眼前的一双眸子抹开去。那双眸子潋滟非凡,看谁都含着一把水汪汪的情,总是微抬眼睑,拿一把虚心假意的深情来敷衍他,服侍他。
他深深呼吸,将心思转念回来,凛冽声线在骄阳下令人遍体生寒:
“诸位,今日岳某求陛下做主,扰了你们清兴,岳某心有歉意,但请诸位谅解。不过岳某此举实属无奈——”
话到此处,终于有老臣看不下去,站出来激斥道:“岳希容!你何等卑污!乔方安纵然有罪,也该送至刑部处理,岂容你在天子跟前教唆胡言,将人活活打死!不成律法!不成律法呀!”
岳希容唇角微动,向他颔首一笑:“可惜,人已经死了。或许陈阁老这句情应当早一些求,还能容乔大人多喘片刻的气。”
陈阁老气到站立不稳,一旁门生赶紧扶住他,悲愤不已道:“你这竖子!”
元膺听不得主子受辱。陈阁老也就罢了,他奉过两代天子,德高望重。主子嘴虽毒些,素日里也承让他几分。这个门生又算是什么东西?他立刻将手按上刀柄,面色阴沉下来。
岳希容抬手制止,收敛假笑沉声道:“岳某本想与你们客气说话,你们既不愿客气,那么岳某也就不必客气了——今日之事,就当是惩前毖后,此后再有做出有辱陛下尊威颜面、有损大周安定清宁之事者,必杀无赦!”
众臣皆低下头去,又听他道:“岳某不怕你们怨恨都尉府,只怕你们不忌惮都尉府,可明白了?”
场内无人做声,都在以默然反抗都尉府此等暴行。
大周都尉府,向来打着天子的旗号,一做些其他府衙不愿做的麻烦差事,二做些天子不能明面下令去做的事儿,故得罪人颇多。一提到都尉府,就连朝中最为忠良之臣,也要摇头骂一句:竖子!
可是谁又敢站出来反对这尊立在天子脚下的阴影呢?就连言官的笔,也不知在这位都尉府头子手里折过几根了。天子从初登基时猜忌、怀疑都尉府,到现在信任、倚赖都尉府,也不过短短数年,可见岳希容手段,众人皆无可奈何。
岳希容不甚在意冷场。他要的就是这种不敢言的气氛——怒也好,怨也好,怕也好,那又能怎样?只要动摇不了自己权臣的地位,那就随他们去好了。
只要他能紧紧握住掌中权力,成自己所想,护自己所佑,便足矣。
*
处置完了残局,岳希容离开宣华门,换下官服,褪了梁冠。着一身螺青色便袍,束起玉冠,坐上了马车。
元膺于车窗外双手奉上一样东西:“主子,拿来了。”
岳希容拿了过来:是一块儿青玉珏,质地极佳,雕成貔貅模样,且触手生温,似乎乔方安的血还附在上面尚未凉透。
元膺禀道:“主子,可是这块儿?”
岳希容紧攥住玉佩,道:“正是。去尚春楼。”
元膺应下,勒马走在车外护卫。
车内,岳希容闭目养神,掌心仍捏着青玉佩。照他的吩咐,这是从死后的乔方安身上扒下来的。
有光从车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落在他眼皮上。岳希容觉得刺眼,回过神来,抬手将光芒一挡,只听元膺在外道:“主子,尚春楼到了。”
岳希容下了马车,望向眼前这一座掩映于繁花醉柳之中的玲珑楼阁,楼牌上有一块儿披绣挂锦的匾额,上刻“尚春楼”三字。
此时正逢黄昏,夜灯初上,逐渐亮起的花灯映着天上绯云夕落,格外美丽缱绻。岳希容抬眼一瞧,略有些失了神。
只可惜,生于青楼中的情谊,再缱绻也都是假象。谁当真,谁就会输得一塌糊涂。
就这么一瞬间的分心,立时有姑娘们围了上来,个个儿都看上他的俊俏面皮,想要将人揽入怀中。元膺怕伤到她们,小心挤到主子身前,将她们逐个轻轻推开。饶是如此,仍有个姑娘躺倒在地,愤然向元膺骂道:
“狗东西!挡我搞男人!”
元膺面皮紫涨,嗫嚅道:“抱歉。”随即从怀中掏了一钱碎银子与她,却被狠狠挡回骂道:“谁要你的钱!我要人,不要钱行不行?”
其他姑娘见她如此生猛,赶紧也来抢人:“这位公子是我先看上的!”
“我已经摸了他的手,他必是我的人!”
岳希容杵在一片热闹中再绕出不去了,遂向元膺怒视一眼,暗骂他节外生枝。元膺自知理亏,立在主子跟前不敢抬头。
混乱中,只听一声清脆响喝道:“都给我住手!”
只见一位紫裳金钗的女子缓步从高阁而下,妆容华丽,身姿风雅,却带着歉意和怒容。她先将胡闹的姑娘们叱散,而后执团扇向岳希容盈盈一礼,道:
“是妾身教训不周,带累了岳公子,还请岳公子见谅。”
随即又向前一步,密声道:“大人,您今日来得突然,未得通报,玉蝉她正在见客……”
岳希容打断她道:“无妨,我去瞧瞧。”
女子还欲再说,却被元膺将一柄雕花短鞘挡在身前,道:“紫菫夫人,我家公子说了,无妨。”
紫菫夫人盯着那柄短鞘,知道里面盛放着一把怎样锋利的短刃。然犹豫一瞬,她还是硬着头皮道:“大人,玉蝉在陪的,是尚书公子。”
岳希容皱眉回身:“哪位尚书?”
紫菫夫人道:“是……刑部尚书之子,宋克。”
她听见岳希容一声浅浅嗤笑,不由心惊胆战,知道今晚尚春楼是安宁不了了。
她却万万没想到,今晚的乱子,却不是由岳大人,而是先由她的心肝宝贝摇钱树玉蝉姑娘给惹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