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盛夏终焉（短篇集）》白陆屿

3、死了五十次的女人

　　（一）
　　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要玩一场游戏，倘若有一个人中途退场，另一个将被惩罚永远留在今天。
　　游戏开始。

　　（二）

　　今天是我人生中第四十四次和同一个人分手。

　　这事要从何说起呢？

　　说来话长，非要说的话，那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了，或者说，是昨天的事？

　　相信你们一定听得云里雾里，先别生气，让我好好理理头绪。

　　我叫何理，今年二十五岁。

　　我看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意料之中的，2020年3月12日。

　　今天，我男朋友要和我分手。

　　我想这应该是他预谋许久的事了吧，不然他怎么会如此行云流水般地在下午五点半约我出门，带我去我最爱的那家意大利餐厅，在浪漫烛光中对我说。

　　“对不起，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三周年的纪念日。

　　我原本以为他会求婚的。

　　“你想清楚了？”我问道。

　　“嗯。”他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说完了？”

　　像是出乎他的意料一般，他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我走出餐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今天这件连衣裙不是他喜欢的？吃饭的时候我话太多了？还是之前惹他生气忘了道歉？

　　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DEEP THROAT”门口，为什么我每次都会走到这家酒吧门前呢？也许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也说不准呢。抱着这样的好奇心，我推开了这家店的门。

　　“啊，是你！”

　　迎面而来的热情让我有些诧异。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眼前这位男子应该是第一次见，可他确确实实是在跟自己打招呼。我走到他身边坐下，问道：“你认识我？”

　　“嗯，刚刚我就坐你们旁边那桌。”他笑着说道：“你被甩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板，double wiskey！”

　　他喝了一口酒，狡黠的笑意仍然挂在脸上。

　　“你笑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你挺可爱的。”

　　“省省吧，我没心情陪你玩。”

　　“有心事？”

　　我没有继续搭理他。

　　我想我大概已经理清了所有的情况，是的，我被困在3月12号这一天了。

　　而更糟糕的是，我竟然觉得，时间要是永远停留在今天也不错，虽然我永远在失恋，但我也能永远地和他进行这场最后的约会。

　　是啊，连续四十四天都能见到他，这事要搁在以前，简直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太可悲了，我居然为了这种事情恋恋不舍。

　　“分个手而已，至于吗？”他突然这样说道。

　　“你懂什么。”

　　“省省吧，这男的根本不爱你。”

　　我一下子挺直了背：“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挑了一下左眉，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

　　他根本不爱你。

　　这句话我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从我们在一起，到我们分手，再到我们第四十四次分手……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什么？你说你想知道之前的四十四天我都做了些什么？

　　等会儿，等我喝完这杯酒就告诉你。

　　（三）

　　亲爱的张书涵：

　　晚上好。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的话，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上一次那么迫切的想离开这个世界，是两年前的事情。当时的感觉如今已经记不得了，我为什么想死呢？

　　是因为你对我说了那些残忍的话吗？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如今的我已经理解不了当时的自己了。

　　为什么想要自杀呢？

　　我觉得人类，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是一件不受自己控制的事情，没有人会咨询你的意见，不论你同意与否，来了就是来了，然后大家笑嘻嘻地跟你讲：“来都来了。”

　　但是至少死亡这件事，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我至少可以选择什么时候离开，用什么方式告别。

　　这个世界那么大，可能有些人生来没有获得幸福的能力。可能那个人就是我吧。

　　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不幸的是我有太多想要分享却分享不出去的心情，幸运的是我有那么多时间去和自己对话。

　　我是一个非常非常敏感的人，一丝丝风吹草动都能在我的心中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我是一个非常非常“丧”的人，时常走着走着，就趴着不动了；我是一个非常非常胆小的人，你只是退一步，我就夹着尾巴跑开了………所以说，我是天生无法获得幸福的人。

　　我又在想，也许大多数的焦虑是因为，人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吧。

　　因为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限，所以总觉得死亡离自己好远，但又不知道到底多远，是一厘米那么远，还是十公里那么远。没有人可以预料。

　　所以想要立刻抓住些什么，变得焦急，变得莽撞。然而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急什么，你还有好多时间可以浪费。

　　想到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我们哪里有很多明天可以浪费，我们只有一个明天，而且你看，它已经到了。

　　在一次次与自己的博弈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吧。

　　迟早要说再见的不是吗？

　　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不要忘记我。

　　就像《coco》里面那样，如果没有被忘记的话，我应该就不算是彻底的死亡，我也许还能回到大家身边也说不定呢。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笑着对你说“你好”那样，现在要说的是，再见。

　　再见，再见，再见，但无论说多少次再见，我还是想再见到你。

　　永远爱你的，何理。

　　（四）

　　没错，至今为止，我已经死了四十四次了，算上昨天晚上那次，四十五次。

　　今天应该怎么死呢？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下了诅咒一般，怎么都逃不出失恋的魔爪——不管我换多少条连衣裙，化性感或清纯的妆容，梳他最爱的发型……

　　分手，这仿佛是注定的结局。

　　我知道他会在下午五点半发来消息，于是我早早打扮好了自己，决定出门随便逛逛。

　　我的人生日复一日的停留在了这一天。

　　但既然如此，也就意味着，不管我犯什么错，不管我对他说多无理的话，不管我做什么蠢事，只要过一天，他统统会忘记，他照样会准时在下午五点半约我出门，在八点四十分的时候提出分手。

　　像是编排好的烂电影一般。

　　我跑到那家一直很想去的咖啡厅，远远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没错，他就是昨晚在deep throat遇到的那个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

　　“你！你！是你！”我像个结巴一样冲他喊着。

　　我甚至能看到他头上顶着一个巨大的问号，正如昨晚的我一般。

　　“我们认识？”他问道。

　　我把咖啡放到他面前，未经允许就坐到了他的对面。

　　“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了。”

　　他笑了笑，说：“呵，看来我还挺有名的。”

　　“你等会是不是要去对面那家意大利餐厅？”

　　他点了点头。

　　“帮我个忙呗。”

　　“什么忙？”他有些警觉起来。

　　“等会，你和我坐一张桌子，怎么样？”

　　“为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说道：“其实，我男朋友今天要和我分手，也许你这个外人在，他就不会提出了。”

　　他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过了几秒钟，他说道：“就算今天不说，明天也会说啊。”

　　“那先过了今天再说！”

　　虽然他十分不解，但还是答应了。至于他为什么会答应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请求，我们暂且当他天生就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张书涵终于来到了餐厅。

　　看到我身边坐着一个陌生人，他显然有些惊愕。

　　“他是？”张书涵问道。

　　“我表弟！”我回答。

　　“这样啊……”

　　一切如同我的计划般那样，他果然没有提出分手。

　　如果顺利的话，我也许可以再一次迎来3月13的第一缕阳光。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不禁缓缓上扬。

　　吃过饭后，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没想到你会带你表弟一起过来。”他突然开口说道：“其实我今天是有话想跟你说的。”

　　“我不想听。”我下意识地打断了他的话。

　　“表弟”站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路灯下抽着烟，暖黄色的灯光仿佛给他的身影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我似乎能感觉到他望向这边的目光。

　　“何理。”他轻轻呼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很喜欢他这样叫我，他总是很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仿佛我是一只可爱的小狗一般，他低声叫我。

　　何理，何理。

　　“我们分手吧。”他说。

　　哦，不。

　　“你就不能再多忍一天吗？”

　　“何理？”

　　“三年都忍过来了，再多一天又能怎么样呢？”

　　“对不起……”

　　过去三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对不起，他永远那么高高在上，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永远不会是过错的那一方。

　　但他知道，我要的从来不是“对不起”。

　　“书涵。”

　　我觉得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疼得难受。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我说。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再见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能楞在原地发呆。

　　我在想什么呢？

　　其实我并不觉得意外，第四十四次分手，不管是我还是他，应该都很熟练了才对。

　　“你就这么爱他？”不知什么时候，“表弟”已经走到了我身边。

　　“嗯，很爱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朝我目光所向，缓缓地吐出烟雾。

　　“都会过去的。”他说。

　　在这之后我们一起去了deep throat。

　　再之后，我拿着小刀再一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问我为什么要一遍遍地自杀？

　　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就能顺利死去，如果运气不好，我就能再见他一次。

　　对，我就是这种执迷不悟的女人。

　　（五）

　　今天是第四十六个3月12日。

　　糟糕的是，我错过了和张书涵的约会。

　　原因？说出来有点可笑，我和我的“表弟”一起进了警察局。

　　为什么进警察局？这更好笑了，他载着我骑摩托车撞到了人。

　　“这下好了，我的约会黄了。”我有些没好气的说道。

　　“我的约会也黄了好吗。”

　　“得了吧，你哪来的约会。”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我居然有些庆幸自己此时坐在这里，而不是那家该死的意大利餐厅。

　　“我有些不想见到他了。”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嗯，理解。”

　　“你理解什么？”

　　“爱会淡的。”

　　“我想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你为什么不想见他了？”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担心他下一刻会提出分手，总觉得，我是为了让他对我满意而活着，做着那些别扭的事。”

　　“说不定分手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

　　我点了点头。

　　“话说，你居然叫刘浪？”我笑着说。

　　“怎么，你有意见？你还叫何理呢！”

　　“何理怎么了！多好听！”说罢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背。

　　他用手肘撞了一下我的肩膀，以示反击。

　　我们互相打闹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大概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才离开派出所。

　　“明天还能见面吗？”我问他。

　　“能吧，哪里见？”

　　“我来找你吧。”

　　“你知道我在哪？”

　　“当然！明天见！”

　　渐渐地，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死亡的目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书涵。

　　今天是第五十个3月12日。

　　我穿了一件T恤，套了一件大大的棉袄就出门了。

　　今天，是我和刘浪约定一起去放风筝的日子。

　　我躺在草坪上，看着天上漂浮着的一个个风筝，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宁静。

　　过去的这三年，我究竟错过了什么呢？

　　“如果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重复着同一天的生活，你会怎么做呢？”我问他。

　　“这不是很正常吗？很多人都是重复着同一天的事情啊。”

　　我仿佛大梦初醒般坐起来盯着他。

　　他说得对。从来都不是命运诅咒我活在这一天，而是我的执念，一次又一次地迫使我做着同一件事——见他，反复地念着过往的岁月，思念着他的脸庞，然后自杀。

　　“刘浪。”我说。

　　“嗯？”

　　“我们明天也见面吧。”

　　“行啊。”

　　“约哪里？”我问道。

　　“你家楼下？”说完，他笑了起来。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见到了张书涵。

　　在我家楼下。

　　之前有很多次我们冷战的时候，我朋友跟我说：“你别理他，你还怕他找不到你不成，他要是真的爱你哪怕找到你家楼下也会来见你的。”

　　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但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但他今天出现了——在我死了五十次之后。

　　“你怎么来了？”我问道。语气平静地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

　　“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知道，你想跟我分手是吧。”

　　“我们结婚吧。”

　　我觉得很意外。

　　意外的并不是他的求婚，而是听到他求婚之后的我，居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那是我等了很长时间的一句话，但现在，这些好像都不再重要了。

　　“书涵，你知道吗？”我走到他面前，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说道：“我曾经愿意为了你去死，这是真的，不是玩笑话。但是现在……”

　　“我想看到每一个不一样的明天。”

　　（六）

　　今天是第五十一个3月12日。

　　我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

　　“不是说好见面的吗？你人呢？”熟悉的声音从手机另一端传来。

　　是刘浪。

　　“对哦……”

　　对哦！

　　我瞬间清醒了过来，飞速跑到窗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靠着树站着，迎着阳光，我觉得他仿佛是我的天使一般。

　　“你该不会还在睡觉吧？”

　　“我来了！”

　　我来了。

　　3月13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