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上》暖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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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偏西，天色渐渐暗下去。

　　眼见着外出干活的人又三三两两地归来，余三娘更是如坐针毡，手上不停绞着浓绿色的帕子，频频向外张望。

　　余温也时不时抬眼望一望，更多的时候，是看向母亲余三娘。

　　外边不时传来街坊邻居打招呼的声音，谈论着谁家灵稻长势好或者哪处的灵麦出苗旺，自有一派闲适。但余家这几日都和闲适沾不上边，余三娘已经等好几天了。

　　“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就赶不上青山仙派的收徒大典了！”余三娘原地走了两圈，忍不住骂道，“该死的闻策，坑了老娘一辈子不说，自己闺女的事也一点不挂在心上，亏他还有脸吹是青山派的长老！”

　　天色越来越黑，余家三间茅草屋始终无人光顾，余三娘也从焦躁变得气馁，扒着门框喃喃，“该不是，又骗我吧！”

　　余温瞧着母亲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像被蜜蜂蛰了一口，又疼又甜。她娘长得漂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妇人，早年时家境也算富裕。可惜遇到了她传说中的那个爹。

　　余温自打出生就没有见过所谓的爹，据说她爹闻策，是青山派的仙人长老，一挥手就能呼风唤雨，打个喷嚏都能让余家村灰飞烟灭，但这么一个能人，余温出生十三年，从未见过一面，以至于余温都有些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她娘幻想出来的人物。

　　最近，余温刚过完十三岁的生日，她娘突然就像着了魔一样，从给她吃完那晚只有一根面条的长寿面开始，就盼星星盼月亮，每天望穿秋水一般，急迫、忧心，上了年头的红椿木门框都被抠掉几块皮。

　　“娘——”余温心里叹息，有心想劝娘亲别等了，何苦等一个十三年都没有出现的人，但看着余三娘已经灰败的脸色，硬是说不出这样狠心的话来，改口道，“说不定明天才能来，要不先吃饭吧？”她用地锅烤出两块焦黄的饼，配上一碗陈年酱豆，再加一碟稀疏的野菜羹，细细地摆在早已洗掉一层皮的椿木桌上，小小年纪却如同余家村所有同龄少女一样，熟谙家务。

　　豆粒大小的烛火摇摇晃晃，把余三娘的影子从门前拉到门外，映着满桌的晚饭，却丝毫动摇不了余三娘的决心，直到余三娘听见一声咕噜。

　　“咕噜——”

　　“咕噜——”

　　娘俩的肚子纷纷唱起空城计，余三娘才看向女儿，踟蹰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饭桌，忍着颓丧的情绪摸摸余温的头，“温儿，先吃饭吧。”刚坐定，又忍不住叹气，“这可是你出头的唯一机会！闻策这个老东西，当初明明答应我一定会来接你去仙门——”她从贴身的肚兜里再次掏出那封雪白的信笺来，那信纸已历经十三年风霜，却依然崭新如初，洁白胜雪，甚至衬得桌上的烛火都暗淡许多，总之就是一看就不像余家能有的东西，信封口那一抹殷红的朱漆，脱落几块，只余星点，乍看起来像是余三娘手上流出的血珠。

　　余三娘端详再三，像是捧着最珍贵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展信再读一遍她早刻在心里的内容，再细细抹平纸上每一处褶皱，而后才庄重地放回信封，又揣回胸前。收好后，她放下大话，“他再不来，娘就带你去青山派，一定让闻策那个狗东西履行承诺——什么狗屁仙人，说话不算话！坑了我，还想坑我女儿？门都没有！”

　　余温敷衍地附和，手上却不慌不忙地在饼上抹好酱，有滋有味地塞进嘴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此刻，她肚子饿得厉害，什么修仙修行，都比不上五脏庙重要。再说，修仙？当余温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修仙世界，还是一个修仙者的私生子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荒唐！

　　尤其是，作为青山派属地村民，在每年村里的稻谷小麦十不存一尽数上缴、只勉强留下不会饿死的量后，修仙宗门在余温眼里，就和狗地主土财主差不多一个性质，比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还要恶毒。光鲜亮丽都是仙门的，留给余温这些普通人的，只有无尽的穷苦饥饿和仙人们弹指一挥就可能家破人亡的威胁恐惧。不说别的，就是专门负责收租子的钱长老，哪次到村长家，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明明是来抢劫的，却还能坦然端出一副施恩于众的高傲姿态，那真是猪鼻子里插大葱，太能装象了！

　　余温仗着年纪小，特地问过为什么要依附宗门，成为属民。村里人都说，因为要靠青山派来保护大家。所有的村子都是有靠山的，如果没有靠山，万一那些邪门歪道打进来，咱普通小百姓能有什么办法？据说早年山里有头野猪成精，就一头猪，祸祸了邻近三四个村子，最后还是靠着青山派的仙人才制服野猪精，救了大家。

　　又说，人家都是天上的仙人，咱这泥腿子能有什么让人家看上的？还不就是给人家种种地，从仙门嘴里漏点吃的，才能勉强苟活这样子。

　　余温不懂，但余温大受震撼。这仙门长老，修仙不咋地，收保护费和p/u/a老百姓却是一把好手，明明是靠着属地百姓血汗的供养，才能维持他们仙门的荣华富贵，结果却变成老百姓心甘情愿感谢仙门剥削，感恩戴德才换来苟延残喘？厉害，真厉害！这要不是余温穿越前经过义务教育，还真就像村子里的大家一样，被仙门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者恒弱。越弱越卑微，越卑微就越被欺压。

　　就像她娘，当年余家是小富之家，余老爷子脑子活，有眼力见，靠给仙门跑腿做生意，积攒下一些家业，也不多，但足够衣食无忧，还能买几个使唤下人。本来余家是能够一直富贵平安下去，但青山派弟子下山历练来了。历练就住在余家，作为带弟子历练的长老，闻策虽然看不上蝼蚁一样的凡人，但十三岁的余三娘入了他贵眼。那时的余三娘，虽然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出落成青葱一般的美人儿，十里八乡都知道老余家有个美妇人，她个头出挑，性子又活泼，笑起来有个酒窝，像盛了蜜一样甜美。待嫁的年纪，正是蜜桃儿将熟未熟的好时候，方圆百里有名的媒婆闻着味就来了，三天两头来一波，都快踏破了余家的门槛，巴巴来追求余三娘的每人不知有多少。

　　然后就被闻策摘了去。

　　余老爷知道这件事，忧心之余还有几分暗喜，他也知道修仙者眼里看不见他们这样的凡人，但哪怕是这般高不可攀的仙人长老，不也照样被余三娘迷住？他私心里又冒出奢望，希望仙人长老能看在余三娘的份儿上，把老余家拔出附属村民的泥潭，哪怕漏出点灵丹妙药，也够老余家光宗耀祖了！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闻策把余三娘摘了又摘，却没有带走她。余三娘怀孕，再也嫁不出去，老余家也被人指指点点，生意都做不下去。本来以为女儿和仙人长老好了，能让人高看一眼，谁知道大家都是明眼人，知道余三娘不过是仙人长老的玩物罢了，哪怕余三娘怀了孕，也不会被闻策多看一眼。再加上，大家也确实惧怕得罪仙人，不愿意和老余家多交往，余家的日子一下艰难起来。在村子里，没有能交往的人家，就等于被孤立。被孤立就会被欺辱，尤其是女人。快要家破人亡之际，余老爷拿出毕生的勇气，抱着刚满月的孩子，一步一步登上了青山派的山门。虽然没更进一步，但到底为小孙女要来一份保障，闻策写下手书，答应等此幼女年满十三，就带到青山派随自己修行。

　　就是这封普普通通的手书，一下子改变了余三娘在余家村的地位。余老爷否极泰来，狂喜之下，一命呜呼，甚至没能把襁褓中的小孙女抱回家。还是余三娘放心不下，强撑着刚刚满月的身子，在青山派山脚下找到了死去的老爹，和奄奄一息的女儿。

　　其实，刚满月的孩子哪能禁得住长途跋涉的折腾呢？早就随着余老爷一并去了。余三娘赶到时，抱着的那个硬撑着没咽气的小婴儿，已经是换了芯子的余温。

　　余温一想到那时的场景，恨不能连啐几声晦气！谁能想到，一穿越就是一个婴儿，旁边还是一个死掉的老头子，自己也就剩一口气吊着，初春的天，冷空气夹着风，飕飕地直割脸，那叫一个苦不堪言！所以余温打小就不喜欢春天，春天别的小朋友都活跃得像上蹿下跳的猴子，只有余温老老实实窝家里，帮余三娘打打下手，十多年过去，余温和余三娘虽然日子过得苦，但还算温馨。

　　但现在，温馨也没了。余三娘一门心思等青山派来人，那封信一天能看八百回，比过去十多年加一起的次数都多。

　　余温虽然觉得那封信就是一个骗局，不过是空口的承诺，哪里信得？但她也不愿意戳破这个念想，毕竟余三娘这些年自己带孩子，过得太苦了！哪怕她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已经非常乖巧懂事，可本来也才十来岁的余三娘，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加一个孩子，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而且村里都知道余温十三岁生日之后，是要去青山派修行的，这么多双眼睛明里暗里看着，余温要是没去，可想而知她和她娘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

　　再说，倘若有这么一个修仙的机会，干嘛不要呢？

　　打不过就加入。穷者愈穷，但进入青山派或许是一个改变她和她娘生活的机会。

　　余温已经想好了，就算青山派没有来人，她也要离开余家村。一来堵住众人的嘴，二来，也为自己谋一份未来。她可不想十三岁就嫁人，然后陷入生孩子干活生孩子的怪圈。只是，在总共不超过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想要跳出这种循环，几乎没有机会。

　　与其等着被唾骂被安排，不如主动出击，另谋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