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敢问路在何方（已大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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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死了。
大师兄和锦衣卫像群赶尽杀绝的恶狗一样追杀着我们。
一同从昆仑逃出来的师兄弟们只剩下六师兄和我。
死去的人我们来不及收尸掩埋，我们已没有精力去顾死人。
更何况，就算把死人都埋了，大师兄他们也会把他们刨出来，一个一个挂上城墙示众。
六师兄的右手在函谷关时被大师兄挑了一剑，眼见是废了。
曾经名动天下的金钩银剑昭公子，现在活脱脱是个右手残废沧桑落魄的丧家犬。他那两件成名兵器早被我们卖掉充做行路之资，哪怕卖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那乌金丝绕的钩柄剑把上镂着的“器亡人亡”——可比起被追杀，没钱或许更要命。
再说他留着它们也没用了，名传天下的昭公子可以带着金钩银剑招摇过市，残废落魄的通缉犯还拿着那样的兵刃就纯粹是自己找死。
“小师弟，我们一定会把你安全送到闽南！”今天早上上路之前，他又对小师弟何落这么说。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三天没睡觉，眼睛里全是红通通的血丝，看人的时候眼神凄厉得活像从地狱里跑出来的恶灵。看着他那吓人的模样，我几乎怀疑师父和死去的师兄弟们从地狱里爬出来附上了他的身。
他那张曾经颠倒了天下无数男女的俊俏脸庞如今就像被荒弃百年的庭院，胡子杂生乱长，很快就会盖住他的嘴，两只眼珠子像两块烧红的炭，脸色却白里透青。每次他一张嘴说话，雪白的牙齿就在胡须中时隐时现，锋利地白亮着。
他越来越像我十二岁初到昆仑时遇见的那头雪豹，残忍凶猛，杀气腾腾，对杀戮和赴死都充满了强悍的激情。
他的声音嘶哑却依旧坚定，如果何落还有一点神智的话，一定会被他忠诚激昂的热忱感动。
——然而何落和平时一样，木偶般毫无反应，蓝色的眼睛只是空洞漠然地注视着前方，看不到一点情感的波动。
就是因为何落的这双眼睛，我一时冲动，面对大师兄给我的出路，做了完全相反的选择。
为什么呢？
可能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实在太像师父了。
同样的蓝。
冷酷干净的蓝。
当年师父就用这么一双蓝眼睛，站在那里，没有表情地俯视着狗一样被拴在树下肮脏愤怒的我。
那么漂亮，又那么冰冷的蓝。
现在那双蓝眼睛永远地从这世上消失了。
——那被我亲手抹杀的蓝。
“离离，如果我死了，你就帮我把我怀里那个香袋还给雪妹。”昨晚夜深时六师兄突然对我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
没有一丝悲哀。
月光明亮地洒在他脸上，他闭着双目，不曾张开眼。清冷的月光映出他侧脸鲜明的轮廓，他的鼻梁很高很直，他的眉棱很好看，他的睫毛很长很翘，就算他长了一脸乱蓬蓬的大胡子，也一样是个好看的男人。
这样的月光里，他简直就是无暇的圣徒。
“你不会死。要还自己去还，我才不替你得罪人呢。”我转过脸不再看他，我不想一辈子记住这个时刻里他的脸。
我已经罪孽深重。再无法背负一分罪恶。
他没有再说话。
背对着他，我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夜露寒凉，他的身体传导着温暖的热量，何落和我都是靠着他的体温熬过每个寒冷的夜晚。
我哭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很奇怪，以前我不想哭的时候总是无法自制地泪如泉涌，此时我想流泪，眼睛却那么干涩，除了灼痛，流不出一星半点眼泪。
从师父死那天晚上开始，我就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是因为师父的泪滴在了我眼中的关系么？
……
我不知道。
人生中总有些这样的时刻，你发现自己一无所知，茫然失措。
那天晚上的月光也很明亮，明亮得用不着灯光照明。
师父的血带着烫手的温度，流过我冰冷的手指。我的泪一滴一滴砸在自己的手背上，师父的身体慢慢倾颓，他没出声，却用他仅存的力气抬起手指抚上我泪痕纵横的脸。
“别哭了，从小你就哭得我心烦……”他喃喃地说着，像是对我说话，可眼睛又好像根本没在看我。虽然他就在直直地望着我，我却总觉得他其实是透过我注视着什么我到达不了的虚无之地。在他眼里我总像个透明的影子，比烟更淡。
“别哭了。别哭了……”他叹了口气，整个人向前倒下来。我伸出手抱住他。他的头无力地耷在我肩头，微弱的呼吸喷在我颈边。
我后悔了。
刀刺向他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可我还是刺了下去。鬼使神差。
我想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开始。
“对不起。”他吐出了最后一的口气。
他最后的话语淡淡地散在了空气里。我抱紧他，舍不得撒开手。
他死了。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原来他知道我哭。一直都知道……
所以他从来不看我的脸。
我一直以为他讨厌我的脸，因为那张脸上有着他不能面对的印记。我母亲亲手刻下的印记。他抹不去，也否认不了，于是只好转开眼睛，不看我。
可我毕竟已经在这世上存在了。他不看我，不代表我就不活着。
——或者他根本就希望我死掉？
省得他天天看到这张他不想看到的脸。
他还不许我觉得委屈。因为他最见不得我流泪。
所以我只能在夜里，咬住一切能堵住嘴巴的东西偷偷摸摸地哭——咬着手背、胳膊、枕头，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在那间离他最近、然而离他的温暖最远的狭小房间里，无声无息，彻夜流泪。
纵使第二天我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他也还是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不看我，因为我的脸上有他不愿面对的伤口。
他不看我，所以他的伤口就渐渐成为我的伤口。
终于有一天他用一张漂亮的银面具盖住我的脸、盖住了我们的伤口。从此他终于能够看着我的脸，却依旧不愿意直面我的眼睛。
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他的脸？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我也曾经做过很多猜测，可我无论如何还是猜不出来。
我只知道，他就是不喜欢也不愿意看到我。
——最后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就是他的伤口。
现在我的脸暴露在干燥冰冷的空气里，暴露在秋天强烈的阳光下，暴露在这尘土飞扬的世界上。
我喜欢把脸冲着太阳晒。
太阳光很温暖。
足以把那张因为隐藏在面具后面太久而失血苍白的脸变得温暖。
足以把我心底深处幽暗生长无人知晓的潮湿苔藓晒成灰烬。
六师兄偏过脸看着我。
“是谁在你脸上纹了这半只蝴蝶？”他问。
“我娘。”
“为什么要纹在脸上？”
“为了看着方便吧。”我懒洋洋地回答。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我脸上的蝴蝶，他的手指纤长，干燥温暖，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子，那是他长久执剑留下的印记。
脸长得好看是天生的，他的成功却从来不是侥幸。我享受着他手指触摸我脸庞的感觉，忽然觉得自己的皮肤对这样温暖的触摸是如此饥渴。
他再次开口：“为什么是蝴蝶？”
“不知道。或许为了某个人。或许为了某段回忆。”我说。
“她没有告诉过你？”
“她死的很突然。那时候我还太小。大概她想等我长大一点再告诉我吧。”我望着前方一棵已经开始生出黄叶的大树，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放松。
六师兄看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觉得他在认真地观察我，而且他在思考着什么。像是在做什么决定，像是在劝说自己下什么决心。
我想我现在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有一次大师兄跟我说起过你的这个纹身。师父跟他说过一些事情。”
他看着我。他似乎已经说服自己，打算告诉我点什么。
阳光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而我左眼边上那半片蝴蝶忽然好像要飞离我的脸一样让我隐隐作痛，我似乎已经听到那片银紫色的翅膀在风中扑拉扑拉拍打的声音。
“是么，他跟你说了什么？”我舔了舔嘴唇，然后干巴巴地问。
“那只蝴蝶，”他指着我眼角上方的蝴蝶，认真地说：“那不是一个人的标记。那是一群人的标记。”六师兄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一个曾经显赫一时、崇拜末世劫火的异教徒们的标记。师父认识其中的一个人，那个人的胸口有一只完整的蝴蝶。”
“哦。还有什么？”
“据说，那人已经死了。”
“哦。”我让自己点点头。
“你可能也是那个异教的后代。”六师兄看着我，“可惜大师兄没告诉我更多。”
“至少比我自己知道的多。”
“等我们出了山谷，你最好戴上面具。”六师兄看着我，他的表情似乎有点无奈。
“哦。可是，为什么？”我侧脸看着他，有点遗憾地问。“一定要戴吗？”
“那个异教在中原有很多可怕的敌人。一旦看到那个纹身，我们就会遭到围剿。”
“谁说的？”
“……下过山的人都知道。”六师兄犹豫了一下，说。
“异教徒不过就是信仰和大家不一样的神而已，仅仅这样，就会招致这么大的仇恨吗？”我仰起头，望着太阳，“人们为什么这么容不下和自己不一样的人？”
六师兄看着我，目光平静如水。经过了一夜好睡，他的眼睛又变得黑白分明。脸色也正常多了。
“不是因为信仰。”他缓缓说。“铁血教……那个异教叫铁血教，你应该听说过。他们那群人也算不上坏，只是他们不该拥有太多别人没有却疯狂渴望得到的东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哪怕你是无辜的，也得付出惨痛的代价。罪恶不来自于你本身做了什么，而源于你生来拥有的那些……那些会让你不得不背负原罪的东西。”
“……”我一下子沉默了。
“他们现在在西域。据说，在一个充满沙子的国家。”六师兄把眼睛从我脸上移开，也望向那棵长了黄叶的树。
“哦。原罪啊……你也相信人类生而有罪的那套说法？”我抬起脸来看太阳，我又哭了，可依旧没有泪流出来，所以六师兄也不知道我在哭。“那个国家的太阳刺眼吗？”
“……不知道。”六师兄也抬起头望着太阳，出神地道。“如果真的有原罪，我们每个人都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可我相信，总还会有一个无辜之人，应该被宽恕……”
我倏地望向他。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亲手杀了师父。
他心知肚明。
如果让他选择一个被他宽恕的人，他会选择我，还是会放弃我？
我不知道。
我望着他。
而他望着前方，面无表情。
小落和他一样望着远处，蓝色的大眼睛茫然空洞。
那一刻，他们俩的表情像双胞胎一样相似。
——让我的心不知该如何着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敢问路在何方（已大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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