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翃娆

4、谋划

　　等到收功，唐雪名下得榻来，随手推开窗户，见日头西斜，金霞映天，便知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

　　她当然没有练到一个周天，但她也习惯了，练气三层，本质上和凡人没什么区别，人食五谷，就无法做到完全“脱俗”，很难长时间入定。另一方面，客栈人多眼杂，久居不出也难免引人注意。

　　各家各户应是开始做饭了。

　　她站在客栈二楼，视野开阔，依稀可见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宁静的模样。

　　巷道有一群半大孩童追逐嬉闹着，偶有个别听到父母呼唤，总要拖延一会儿，待到父母拎着竹条出来，方才不情不愿地与同伴挥手道别。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明白了书中所写的“人间烟火气”。

　　她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路过唐宁的房间，她想了想，还是顺便敲了敲门。

　　唐宁磨蹭了一会儿，开门的时候头发有些凌乱，漂亮的绿眼睛有些茫然，嘴角还挂着些未干的口涎，一副未睡醒的模样。

　　唐雪名不由失笑，道：“你倒是睡得香，也不觉得饿么？”

　　唐宁闻言思考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眼前一亮。

　　唐雪名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跟上。也不管他是否看懂，便转身向楼下走去。

　　客栈一楼主要做些食肆生意，因正是饭时，二人下楼时，倒也看到几桌人在进食。

　　徐娘子正在柜台后盘账，见她下楼，笑道：“小郎君想来是饿了，可要用些饭食？”

　　唐雪名点点头，含笑道：“劳烦了。”目光环视客栈，挑了个靠窗的椅座。

　　唐宁直愣愣地站在她身后，直到她点头示意，这才小心地坐下。

　　这主仆二人的关系倒是有些奇怪。徐娘子心下想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但她深谙处世之道，也不多言，而是适时地送上食谱，让她挑选吃食。

　　食谱上菜色平常，在众人看来十分普通，但在唐雪名眼里却很是新奇。

　　在宫廷时，她所食多是人间珍馐，而离宫后，又一路逃亡不敢停歇，全靠干饼撑着。

　　这些菜色，正是她从未尝试过的。

　　好在她也不是犹豫的性格，修长的手指随意指点几下，便将食谱重新交还回去。

　　徐掌柜在后厨忙碌，徐娘子一人也有些忙不过来，便招呼自家小子帮着上菜。

　　那徐小郎君七八岁年纪，比她还小几岁，做事却麻利着，手捧托盘，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桌吃食。

　　唐宁眼巴巴地看着吃食，唐雪名却静静地看着徐小郎君。

　　可怜那半大的小子被她盯着，只感觉后背略微有些发凉，摸了摸后脑，约莫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介绍菜色，便笑呵呵地指着餐盘道：“这是酒炙肉，听闻车国那边有道炙羊肉十分有名，后来传入庄国，又有人觉得不合庄人口味，于是把腌料换成了果酒，羊肉换成了猪肉……”

　　徐小郎君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唐雪名一手撑脸，眼神专注地看着他，看似听得认真，若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的目光还要更往下一些，停留在他的脖颈上——准确地说，是他脖颈上坠着的、因忙碌而不知何时拽出来的一枚护身符。

　　那护身符被叠成三角，被一根古旧的红绳栓在脖颈上，红绳看上去有些年头，照理说护身符也早该破旧了才对。但奇异的是，那护身符却有如新生，旁人大概会觉得也许是什么神仙保佑，只有唐雪名知道，这是因为其上有少量灵气附着的缘故。

　　市面上的护身符她也见过不少，为了印证她的符箓知识，甚至专程去道观研究过，但最后却发现只是些普通的朱砂勾画的黄纸罢了。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带灵气的，可以与符箓挂钩的东西。

　　难道说，这里也有一个如她一般的修道人？还恰巧也是个会制符的？

　　她静静地听徐小郎君说罢，才开口道：“小郎君这护身符看起来好生奇异，可能给我看看么？”

　　“哦……啊？”徐小郎君愣了愣，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看着她。

　　徐娘子恰好盘算完今日账目，闻言便走过来，笑道：“阿福，小郎君若是感兴趣，给他看看也无妨。”温柔地揽过自家儿子，从后面轻轻解开绳结。

　　唐雪名接过那护身符，笑道：“我也曾在观中学道，见这护身符奇特，一时有些好奇，见笑了。”又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可能打开看看么？”

　　徐娘子眼睛睁大，惊讶道：“想不到小郎君还有这等本事。”又有些喜意，“郎君自便就是，正好也帮我们看看这符……”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唐雪名看在眼里，却不道破，手指翻飞，轻易将其打开，而后从头到脚细细看来，表情逐渐凝重。

　　徐娘子紧张道：“可是有何不妥？”

　　唐雪名没有回答，转而问她：“徐娘子可方便告知这符箓来历？”

　　徐娘子有些犹豫，但想到儿子这些日子的异状，还是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拍拍徐小郎君的脑袋，柔声道：“阿福，你帮阿母看店。”

　　见儿子乖巧应声，又对唐雪名道：“小郎君请随我来。”随后转身朝客栈后院走去。

　　唐宁见她要走，蹭地一下站起来，却被她一下按了回去，低声嘱咐道：“你先吃饭，我自己去。”

　　唐宁看看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桌上的美味，纠结一番后还是留在了原地。

　　穿过大堂，掀起布帘，就露出客栈后面一个宽阔的小院，便是徐家三口平日的住处。

　　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把厚背菜刀，正一下一下地打磨着。

　　见二人进来，他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来，眼神有些疑惑。

　　徐娘子温柔地拍拍他手，示意他把刀放下，别吓着客人。又解释道：“这位小郎君原也是方外之人，我想，若有可能……是不是阿福的问题就能解决呢？”

　　闻言，徐掌柜眼前一亮，但见唐雪名年纪小，又不由得有些怀疑。

　　唐雪名见状也不多言，只是凭空拈出一张废符，手腕轻晃，就无火自燃起来。

　　二人都被她这一手震到，等到反应过来，眼中就多了一丝敬畏。

　　徐娘子将她引入房间，让自家丈夫守在门外。

　　她让唐雪名坐着，又为她斟了一杯茶，自己却不肯坐下，只是叹息一声，娓娓道出事情来龙去脉。

　　“我与夫君本是乐城人，少年相识，成亲后不久便喜得麟儿。休看他现在壮实，幼时却有不少坎坷。他原该腊月里生的，家乡恰逢战乱，一家人不得已东迁，许是动了胎气，便早产在了三月。”

　　提起儿子，她神情温柔，“逃难途中，居无定所，更别提找大夫了。大伙都说这孩子怕是很难保住，连大人也难活，纷纷劝夫君干脆丢弃我母子。连年战乱，命如草芥，一两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我二人感情笃厚，夫君不愿抛弃我，定要去寻大夫，便离了车队。天寒气冷，我又虚弱难以行动，他用尖石凿了些粗硬木枝，做成板车，裹了些旧棉被，带着我母子前行。”

　　“我那时已不抱什么活着的希望了，我想，若上天真要拆散我母子二人的话，我只求死的那个人是我，换得我儿福寿绵绵，所以给他取了小名阿福。”

　　徐娘子说着，竟有些哽咽，忙背过身去，拿手帕掖了掖眼角。

　　唐雪名认真地听着，心中却有些难言的感受，隐约知道这是某种情绪在作祟，但却不大分明。她想，也许书中也不是什么都写得清楚。

　　徐娘子回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一声“见笑”，接着道：“好在老天爷待我一家不薄，离开的第三天，事情迎来了转机。”

　　“那日不知为何，竟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雾，我们本就人生地不熟，这下更是彻底迷失在了山林里。内遇饥寒交迫，外有野兽环伺，我只道是命不久矣。可这时，我们却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提到这人，徐娘子神情有些凝重，继续道，“他本来盘坐在巨石上，见我一家，先是有些不耐，可当他看到我儿时，却突然激动不已，便想从我手中抢夺孩儿。”

　　“我那时虚弱不已，夫君把食物都喂给我母子，早已三日未进水米，又哪是那老道的对手？自是叫他得逞了。他随后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镜，对我儿一照，那镜子有绿光生出，那老道便仰天大笑，大叫道：‘天不绝我’，又似想到了什么，对我二人不耐地招呼一声，让我们随他去观中。”

　　“阿福在他手中，我二人不敢不从。只是到了观中，那老道却不像有什么恶意的样子，给我二人添了食水，又与我治病，谢天谢地，我和我儿的性命得以保全。”

　　唐雪名眉头微蹙，道：“那护身符也是他交给你们的？”

　　“是。”徐娘子道，“这人实实在在救了我们，可我心中却总有些莫名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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