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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柳梢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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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松园雅集的事情,沈妄川也听说过。
墨兰先生的大名,对方那了不得的带徒功绩,他亦知晓。
然而这并不能消弭他五更天,就被一群世家浪荡子吵醒的愤怒。
“你们最好有足够的理由。”沈妄川沉着一张线条冷硬的脸,仅穿单衣撑手坐在床榻边上,黝黑的眼睛像是翻覆着压城的乌云,“否则……”
他身子骨似乎并不好,单衣垂下来时,可见锁骨深陷,苍白的脸庞没有任何血色,桌上烛火飘摇,落在那双眸子里,光影都被吸了去,只剩下一片黑沉。
显得那双眸子似深渊一般,仿佛多看几眼就会掉下去一样,令人不敢对望。
侍中家的小郎君傅玉书,都被他那阴郁的眼神吓着了。
“沈……沈大郎,你可知那雅集,是谁负责?”
“谁?”
“谢景明啊!那可是圣上亲口点名,要他前去担着的。”傅玉书咽下一口唾沫,“他不是你死对头么,要是雅集出了乱子,他肯定落不着好。你说我们去给他添点堵,怎么样?”
倘若对方不是沈昌唯一的子嗣,又与谢景明有龃龉,他还真不想惹这个疯子。
沈妄川沉郁的眼神微动:“走。”
他将一群浪荡子赶出房门外,换了一身丁香色圆领宽袖袍衫,头戴黑纱罗幞头,黑色革带勒出窄瘦的腰,外头还罩了一件同色大裘。
这副装扮,将他本来就病怏怏的神色,映衬得越发苍白。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院门时,正逢沈昌出门点卯。
沈昌年四十余,近五十,却生得一副好相貌,瞧着依旧风雅,脸上的皱纹并未给他增添多少年迈的老态,反倒添了几分儒生沉稳的气息。
世家子弟即便浪荡,该有的礼仪也是不缺,一群少年人赶忙行揖礼,恭敬喊着。
“某见过右仆射。”
“不必多礼。”沈昌对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他转向沈妄川,眼里多了几分慈爱,“阿川,一大早上哪里去?可用过早饭了?”
沈妄川神色冷硬:“不曾,我们上外头吃去,吃完便去下松园。”
“你们也要去墨兰先生的雅集?”沈昌眼里有几分欣慰,“去瞧瞧也好……”
他还要再叮嘱几句,沈妄川却已显出了几分不耐烦,匆匆行了个礼,道一声,“父亲还需上朝,途便不打扰了,先行退下。”说完,自顾出门去。
途,乃沈妄川之名。
妄川二字,却并非沈昌所取,而是他自己取的字。
傅玉书等人摆出笑脸来,也行礼退下,追上沈妄川。
看着沈妄川那单薄如纸片,一阵风吹来都能刮走的身影,他们对视一眼,心里门儿清这爷俩的事情,却不敢支吾半句。
说起沈昌,那也是一段评书般精彩的故事。
他本是一介布衣,因长相不俗,被当年右仆射王昱年之女瞧上,完全不顾对方已成过一次亲且和离了,非要下嫁。王昱年拗不过自己的女儿,将沈昌提拔到太乐署署令之位,才将女儿嫁了过去。
夫妻成亲多年无所出,沈昌依旧爱护王娘子,一时被传为佳话。
富贵在这以后,还在继续眷顾他。
当今圣上,当年的四皇子,看上了与沈昌长得极其相似的孪生妹妹沈淑,也就是如今最得宠的淑贵妃。紫宸门事变中,四皇子将清剿林家逆贼的事情交予他,并在几年后,将他一级级提拔到现今右仆射的位置。
沈昌可没因为老丈人落马的事情,对自己的仕途有半点儿不好影响。
不过朝堂内外人人称赞的是,尽管老丈人已去,他依旧厚待、爱重自家夫人,夫人生不出孩子,他也没有纳妾,而是将前妻为他生的孩子接到身边来,继承家业。
个中真假,初时私议纷纷,后来不知怎的流言全消,讳莫如深。
横竖家中长辈都不许他们私下胡说。
他们跑去白矾楼用过早饭,便由家中车夫送到下松园。
下松园未及天亮便围满了书生士子,好些人身上都沾了霜露,冻得脸色发青,不停在原地搓手跺脚。
傅玉书正想着让家丁挤出一条路来,却被龙虎卫的人引到另一条路,往里走。
下松园内,倒是清幽无人。
他们也并非存心来请教学问,绕了一圈没见谢景明,也不见其他世家子到来,便在松山附近朱栏湖边的松湖亭里歇脚。
没多久,百无聊赖摘松针丢着玩,四处张望的傅玉书,便瞧见一道亮色在松间小路上出现。
他只感觉自己被薄雾与满满青绿占据的双眼,蓦然出现了一点亮色。
“有美人!”他眼睛眨也不眨,想要看清楚那道倩影的长相,手往后招,“快来快来,谁能帮我引得美人回顾,今日出游的所有用度,我全包了。”
在场的郎君,除了沈妄川外,就属他身份最尊。
他的话一出口,无论是同样想瞧瞧美人容貌的浪荡子,还是为了攀附高门的心思人,都开始挠破脑袋,唱起酸诗来。
只可惜。
松间小道上的小娘子,似乎对诗词不感兴趣。
眼看着人就要转过假山,往松山去,傅玉书顾不上害怕,撺掇起沈妄川来:“妄川兄,沈大郎,好兄弟,你主意最多了,快帮我想想办法。只要美人愿意回顾,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情。”
沈妄川对美人其实并不感兴趣,只不过傅玉书若是能帮他一事……
他懒懒倚在美人靠上,挑眉确认:“当真?”
“当真!比珍珠还要真!”傅玉书紧盯着那绯红的身影,以及身影漆黑发髻后,那大朵的蔷薇花,“快快快,美人要走了。”
他们隔着一条湖中分流出来的河,绕过去可赶不及。
沈妄川得了保证,信手摘下旁边花盆里的美人红①,从那绯红身影背后往前丢去,随口念了一句:“既见倾城色,怎能不断肠。”
他看着与那绯红长裙相当的牡丹,从美人头顶落下,掉入对方怀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还瞧见牡丹未至时,美人的脚步稍有停顿。
彼时天光已有明色,穿过疏疏细细松针落下,投射出一片横斜错落的模糊浅淡影子,林间有薄雾生,朱栏旁边的石灯,火光晕染。
美人将牡丹托在掌心中,缓缓回首,徐徐抬眸,露出修长洁白脖颈,姿容姝丽,眉间花钿娇艳欲滴,似红墨误点滑落。
薄雾昏光缠绕在她周身,恍惚之间,仿佛蔷薇仙子含露自花间钻出,偷偷窥看人间。
沈妄川愣了一下,有一种熟悉的悸动,突然涌上心头。
他蹙了一下眉。
傅玉书为首的一干浪荡子,被美色迷了眼,失了言语。
阿浮瞧他们那木头似的呆样子,没忍住笑出声来,才将一众人等唤醒。
傅玉书跑到亭子美人靠前,双手抓住朱红横木,肚腹紧贴,倾身去问洛怀珠:“在下傅玉书,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洛怀珠把掌中牡丹捻起,眼神瞥过虚看她的沈妄川,落到傅玉书身上,但笑不语,转身往松山方向去。
“欸……”
傅玉书伸手要挽留,没能留住,一脸失望。
他叹气,转脸看向同样怔神的沈妄川,又高兴起来:“我就知道她肯定是个美人,怎么样?沈大郎,你是不是也心动了?”
心动?
沈妄川接连咳了好几声,书童忍不住给他披上大裘,递上温水。他推开水杯,撑着额角,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傅玉书也习惯了对方那对人爱理不理的模样,已经懒得计较,转而和其他人讨论起美人姿容,聊着聊着,已细数起京城可称绝色的美人。
聊得兴奋时,松林小径又陆续来了不少人。
头几批都是京中权贵人家,爷娘嘴里那个“你学学”的少年郎君,傅玉书觉得碰上真是晦气,转到亭子另一边看湖去。
后两批都是被爷娘遣仆人强硬压来的各家郎君,不过他们在朝为官的父辈不和,见了傅玉书也只是匆匆行礼,做个样子。
各家娘子也有来,不过都戴了帏帽,又有兄长在侧,人数寥寥。
待到辰时正,有人将他们引去松山前的平地上,说是可以先用些朝食。
早已吃饱喝好的傅玉书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想要去闹点动静,让谢景明吃个挂落。
“沈大郎,走了。”傅玉书轻轻用一根手指,点了点沈妄川的肩膀。
沈妄川睁开眼,应了一声,由书童扶起,往松山走去。
辽阔平地,已坐满了人。
傅玉书扫过围了一圈的龙虎卫,暗暗咋舌,小声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大阵仗。”
看来,今日是白来一趟。
他有些失望,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
矮几上,朝□□致,摆盘秀雅,瞧着倒是赏心悦目。
傅玉书随手夹了块天花毕罗,没想到味道还不错,又多吃了两个。
半刻钟过去,他坐不住了,侧身挡嘴,小声问沈妄川:“这墨兰先生,怎么还不出现。”
“朝食摆出来,总不能用来看。”
虽则大部分人家雅集宴会素来如此,可传闻墨兰先生最是厌恶浪费粮食之举,特地腾出时间让人将东西吃完,也不无可能。
沈妄川吃了一小碗长生粥,就放到一边,撑额斜靠在矮几上,一副不胜劳累的模样。
桌上朝食,他是铁定吃不完,直接让身后书童全吃了。
松山望春亭里。
洛怀珠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纸张递给齐光,再将印出来的巴掌大小纸张,装在盒子里,交给既明抱着。
“去吧。”
她示意阿浮同去。
三人领命,拿着东西下山,往正门去。
傅玉书认得阿浮,见对方绕过他们,同隔壁的郎君嘀咕:“他们去那边做什么?”
隔壁郎君也摇头说不知,胡乱猜则道:
“莫非是要赶走那群穷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