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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思凡僧失心美人盗(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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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玉真便端着水和刀回来了。
同觉让他帮着掐住同惠的胳膊,在伤口处划了两刀十字,用力往外挤着毒血。等再挤不出来了,便用拧干的汗巾按在伤口处,一次次用力往外吸血,直到彻底干净。
同觉长吐一口气,将被染红了的汗巾丢在盆中。
先前去取药的小和尚也回来了,照着同觉的话,将一块牛黄塞进了同惠嘴里含着。
玉真才敢问:“四师伯,究竟怎么回事?”
“伤如针孔、毒发状如蛇咬——”同觉沉着脸,给昏迷不醒的同惠盖上了被子,“是‘伏虎’一等刺客‘锦蛇’的看家本事,其毒名……便是‘蛇咬’。”
“伏虎?那是什么?”玉真问。
同觉看他一眼:“你久在寺中,自然不知,这是近几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一个杀手帮派,足迹遍布关内、河东数州,只要肯付钱,什么人都肯杀。其中‘一等刺客’共有三名——螳螂、樵夫、锦蛇。樵夫好取人首级,每每杀人,必斫其头颅;锦蛇擅用毒和暗器,手下的死者……”他摇头,“形容可怖,死状凄惨。”
“螳螂呢?”
“未曾在江湖上传出过消息,但就是人人知道有这么个人。”同觉凝神静思,“怪哉……这帮刺客缘何来此?又为何盯上了住持师弟?”
玉真也不解:“师父怎样了?毒可全解?”
同觉摇头:“我无法全解……”
“那该如何?四师伯……”
“莫急。”同觉想起什么,“你速速派人去州城,请‘通明观’的空尘子到此一观。他乃修长生的大家,精通毒理,就说起峰寺同觉相请,烦劳他尽快跑一趟!”
为避免恐慌,同觉让玉真把实情压了下来,只对其他人说“住持同惠夙夜修行、以致感染风寒”。为此,起峰寺上下今起闭门,不接待外客。
夜里同觉只睡了两个时辰,又来禅房看同惠。
他眉头紧锁,摸着同惠的脉门道:“气脉虚浮,不是好兆头。玉真徒侄,派下山的人几时能回来?”
玉真一夜未睡,脸色铁青道:“昨夜连夜骑马走的,幸好州城不远,最迟应当今后晌能回来。”
同觉叹了口气,不忍地垂下头。
一名弟子进门来,对玉真附耳道:“师父,东禅院有位借宿的客人,说有话要对你说,正在外头等着。”
“何人?”
“是位女客,名叫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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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凉了,山上的草木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枯黄了。寒风整日吹号着,人人都添了衣裳。
匡静垂眼摆弄着手上的一片红叶,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见玉真,忙问:“出什么事了,这么多人?”
他先行礼,而后才道:“师父昨夜忽然感染风寒,四师伯正在里头照应。这两日我得在师父身边陪着,你……”
匡静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笑了笑,但那笑太过短暂,转瞬之间就被担忧和伤感取代了。
四下无人,她便用左手牵住了他的手:“照应你师父要紧。人现在怎么样?”
看见她戴在左手腕上的那串念珠,玉真感激地回握了一下,只说:“尚未转醒。”他惦念同惠,说了这几句,便频频回头往出来的月洞门里看去。
“罢了,你快回去吧,我就不叨扰你了,瞧你担心的。”
“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将她拉近轻轻抱了一下,而后又焦急地回去了。
待他走后,匡静才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被他抱过的右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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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晌,派下山去的那名弟子便带着空尘子回了寺中。
空尘子与同觉一般年纪,留着齐胸的长须,身着宽大道袍、银冠束发、手持拂尘,乍一看,颇有仙风道骨之相。
同觉来不及寒暄,便把他请到了须弥殿的禅房之中,叫他细看同惠的状况。
看过那伤口,空尘子同样神色凝重:“确是‘蛇咬’之毒,好在兄为住持放过血,能延缓几分毒发之势。”
“可有救法?”
空尘子摇头:“亦只延缓。根绝之法,唯有解药而已,当今要务,还是要找到下毒之人。”
玉真急道:“这要去哪儿找?”
空尘子道:“‘蛇咬’有剂量之别,快毒只消一炷香,人便如中毒蛇之咬,当即毙命;慢毒乃用作折磨和拷问的,一日间浑身僵硬发麻、两日间痒痛异常、三日间看似恢复正常,然若当日还不服解药,便熬不到第四天了。前任黄门侍郎于黄门,就是身中此毒,第三日以为大好,不想却……欸——”
他摇头叹气:“既然刺客给住持下的是慢毒,那便是有所求,而不只为杀人而来。如此,他定会再来!我可为住持施针开药,能拖上一拖,最终还是得想法子,从刺客手中拿到解药。”
“先施针吧。”同觉沉痛道。
空尘子一番施救,同惠的脸色果真开始有好转,皮肤从伤口处扩散开的青紫,也有了放缓的趋势。总算稳住了局面,众人都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却听一小和尚来报:“不好啦!有位小师弟忽然七窍流血晕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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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晕倒的小沙弥,正是玉真的弟子仁源。
今日闭寺,众师兄弟都闲着,仁悟和仁源将前寺几殿洒扫完毕,便回了房中歇息。回去之后,仁源说累,就先上了榻,睡了一会儿。到时辰了,仁悟叫他一同去食堂,怎知叫了半晌没动静,掀开被子一看,才发现他口鼻处皆在淌血,人已经叫不醒了。
空尘子神情凝重,替仁源诊脉后说:“此乃‘七星蛛毒’,中毒者六个时辰无解则暴毙而亡!……同觉兄,你寺究竟与这锦蛇有何怨仇?”
同觉站在一旁,扼腕道:“我寺自祖师方丈开寺以来,从未与人结怨。住持师弟为人刚直、性情和善,并师从先师与‘大法净寺’方丈至能禅师——都是世间少有的高僧大圣,更加不会与人结怨了!”
“归海游龙鞭……”玉真捻开了一张小指粗细的字条,看着上头的字喃喃道,“是为归海游龙鞭!”
“什么?字条是哪儿来的?”同觉忙接过那张字条,“求取归海游龙鞭……”他怒极,“猖狂!太猖狂了!此等穷凶极恶之徒!……”
先前玉真一直蹲在榻前,摸着仁源的额头,痛心非常,一时福来心至,翻找了下仁源身上,便见他后颈扎着一根细针,上面钉着这张字条。
因被领口挡住了,故而头先谁都没有察觉。
“归海游龙鞭?”空尘子脱口而出,“此等宝器竟在你寺?”
同觉沉声未发一语,忽然想起什么:“快!快回去看师弟!——”
须弥殿的禅院门大敞着,守着同惠的几个和尚全都倒在了地上,屋里呛着一股浓烈的白色烟尘,榻上的同惠已不知所踪。
“诶呀!”同觉后悔不迭,“竟被调虎离山!”
“你怎知那人会擒你师弟?”
“寺中规矩……”同觉愁眉始终不展,“宝器神鞭所藏之处,只有历任住持才知。这下完了,要去哪儿救师弟……”
“我知道!”玉真忽地出声,“我知道……该去哪儿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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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蒙面的匡静一路劫持着虚弱的同惠,按照他的指引,来到了后山的“日曜光塔”。
方才她用迷药迷晕了那些守卫和尚,再用沾了一点解药的银针刺进同惠咽喉处,等他醒来的第一句,便是告诉他:“六个时辰后,那个叫仁源的小沙弥,就要为你的‘信守诺言’付出代价了。”
同惠沙哑着嗓子,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后说:“神鞭在……日曜光塔……”
他一路指引着她,在一层拿到了祖师方丈的禅杖,再上到空荡荡的四层,让她在墙上摸索,直至摸到一处尖孔,将禅杖头上的尖形饰物刺了进去。接着用力扭动禅杖,中央的木地板上,竟缓缓打开了一个尺寸见方的密格,里面装着一只小一些的木盒。
匡静上前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条两指粗细、六尺长短的铁芯皮鞭来。
那皮鞭足有六十余年了,但皮子仍光亮饱满,柄上烫金的“归海游龙”四个字,仍旧如新。就手一抖,鞭尾立刻“啪”一声甩在地上,弹性十足地收回来,被她别在了腰后。
她志得意满,看向虚坐在地上的同惠,摸出了一只瓷瓶丢给他:“里头是解毒丸药,一会儿我放你出去,白色你吃、红色给仁源。”
“阿弥陀佛。”同惠掂了掂瓷瓶,把瓶子放在了地中央,低声问道,“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可曾记得……向菩萨祷告?”
“什么?”匡静回过头来,在银月照耀下看向他。
“贫僧少不能视,从来只靠脚步声与话音辨人,几十年自认看人无缺,然这一次,却犯下了弥天大错。施主心中有恨,亦有情,怪同惠不察,没能及早开解施主心结。”同惠提气用力,走到了窗边。
这座木塔的窗边没有围挡,只有一个半尺高的槛,只消一抬腿,便能站上去。
匡静心中再起杀意,却听他低吟:“我佛有慈悲之德,为救上下几百性命,同惠只得弃千金诺……有负故人与先师所托,实在不该。”他双手合十,“此身忘义、背信、不足之人,难明正身,无颜苟活于世……”
接着,他就在匡静的注视下,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从窗内跳了下去。
“师父!——”“师弟!!”
塔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几声叫喊,匡静猛然回过神来,往前跑去。她双手撑在窗边,却只看见几人抱着摔在地上的同惠痛哭流涕,其中一个,便是玉真。
玉真抬起头来,隔着几层之远,望见了塔上一个黑色的身影,大喝一声:“贼人还我师父命来!”便起身冲进了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