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我的魔女大人》高沧

91、终烬始初的奇缘（3）

　　“那我呢！”
　　她回过身，正要和哈迪达斯交代，小小的争辩从背后传来，让她有些不敢仔细辨认。
　　“晖！”
　　还有这声熟悉的呼喊，她从未期待过听到这个声音，在这个世界，她最初学会的，就是不去期待任何东西。
　　“这些人类因为照顾我，受了伤。”
　　潮知道自己这么说，哈迪达斯揣摩她的言下之意，会安排马尔照看他们。她特意抢先脱出鲛髓索，也是为了让龙王忽略她一路行来可能遭受的待遇，毕竟自家养的大型犬要是发现主人受了欺负，那绝对是要把欺凌者挫骨扬灰的。
　　可她一路上过的真的还算开心啦，每天吃吃烤肉散散步，困了就睡，起来就玩，闲来无事在几个男人之间斡旋，享受他们欲罢不能还满心防备的可爱矛盾感，像是行走在万米高空的钢丝绳上，不慎坠落却只是被温软蓬松的棉花糖包围。
　　这种生活，简直能让她遗忘自己一直以来的目标。
　　如果永远找不到回去的办法，就这样过下去，似乎……
　　她回过头，想去寻找呼喊自己的那个声音，手臂猝不及防的被紧紧握住了。
　　哈迪达斯有强烈的预感，如果在这一刻没有强硬的留住她，那么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等来他唯一的神明，他当然不想让她离开。
　　从她落星般扑过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认定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契约，无论横亘多久，甚至她究竟是否还是定下契约的那一位，都无法动摇契约本身。
　　他或许还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就那样接住了她，但他知道自己就应该那么做。他想要她的重视与依赖，从始至终都是这样。
　　与他约定的，不是神明本身，而是神明的身份。正如世世代代的龙族都将成为神使，无论神座如何更迭，其上的身影都必须履行其义务，经历已落笔的征途，走向既定的命运终点。
　　那一刻，他会始终在她的身边。
　　那只手的热度正不断攀升，潮不得不停下动作，但目光却落在由远及近的少年身上。
　　穿过广场向她奔跑的晖，银白色的长发招展，如扑向自己的月光，只属于她的那片独一无二的月光。
　　许久不见，他长高了不少，也完全长开了，眉眼深刻了些许，只要一步便越过数人，甚至消散为银白色的雾气，一片一片在飞速靠近她的最短路线上凝聚为一掠而过的剪影。
　　可那双浓蓝的瞳眸始终如初，无论是曾黯淡如寂海还是曾被泪水浸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第一次睁开眼睛，就是被这样的双眸注视，深深印入骨髓。
　　再有一万次，她也还是一样会接纳他包容他，重新拥抱他，他是她第一眼看到朋友，是一直以来无条件相信着她的小使魔。
　　可是到了近前，晖却把脚步硬生生刹住了，发丝与衣袂因惯性围拢，那阵随之而来的风则拂过潮与哈迪达斯的身躯，前者淡的像是花香飘然，后者不动如山。
　　“大……大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晖叫不出她的名字。他暗自懊恼，低垂着头，明明自己已经快要比她还高了，回想从前没大没小的对她多次冒犯，现在才觉得十分不妥。毕竟就连关系非比寻常的丽贝卡与奈莉特都没有像他们一样不分彼此，而斯科特的礼数更是无可挑剔。
　　“……”潮还是抽出了手，去抚摸晖的鬓发。少年投下的影子几乎可以将她遮蔽，这大概是第一个，会不计后果站在她身边的人，不，独角兽。
　　晖转转脑袋，把她的手移到了自己的耳朵上。背光的面容愈发清晰，眸色亮的出奇。
　　手中触感依旧柔软，在她面前，晖总是柔软的仿佛能捏出花蜜来，可是却没过多久，就已经从白白嫩嫩的小糯米团，出落成能覆盖她身影的清俊少年，向她奔来的样子，如同霹雳斩断云霄。她简直要脱口而出“你……长这么大啦……”但那太奇怪了，好像一位不负责任的母亲丢下孩子十数年后再露面，呆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稍稍睁大眼睛没话找话。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似乎相隔太久未见，久到连彼此都互相怀疑是否有机会再见。
　　“想我了，对不对？”
　　“……”
　　哈迪达斯蹙眉不语，眸光翻滚着绵绵的雾，有些莫测。
　　“……潮。”
　　如果说刚刚还在因为晖的改变而有那么一丝丝的局促，可听到呓语般嗡嗡的呼唤，少年胸膛内呼之欲出的情感像是细细的小雨落下，有些温柔的湿意，使人忍不住徜徉。
　　她拥住使魔的身体，像拥住人世间的灯火。
　　法芙尼尔红热的双眼，在干涸的药剂后闪烁，最终挣扎着黯淡下去。
　　“看来我们来得正好，也不费贝儿日夜兼程的一片心了。”狄恩抱臂而立，金发在日光中闪耀。“多日不见，我的夜莺小姐，我们别来无恙啊……”
　　人类在广场正中止步，他们背后是龙女小山丘般的黑色躯体。
　　哈迪达斯拦住法夫纳，而潮终于慢悠悠的拉长目光，定神后，愕然失语。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过离开几天，他们之间难道不是能够对坐入席的关系么，发生了什么样的战争，能让法芙尼尔羸弱至此。还有，他们有什么样的矛盾，迸发出这种惨烈的后果。
　　潮这才发现，除了一头金发外的狄恩，其余所有人的身影都被疲惫拖得瘦长，在广场正中立为残碑。
　　还有哈迪达斯，这些龙类不是为了迎接自己——他们口中“主君大人的心上人”，而是为了濒死的俘虏交涉。她只是个莫名出现抢先预热的钥匙，一个不安定分子。
　　那么，他们之间惨烈冲突的原因，会是自己吗，她无法不感到恐惧，感到即将被扑面而来的风暴撕碎。
　　“大人，晖……日夜都想着您。”
　　杂乱的心绪被这句话平复，但心头却是被烫了一下，一跳一跳的跃动着，荡开些许涟漪。
　　她一如往常没搭理狄恩，而是先和丽贝卡打了招呼，扫过队伍没有发现玛尔斯的的身影，那么两者发生军事冲突的可能性就不大。自己的抉择，或许至关重要。
　　“好久不见，王女殿下带着晖长途跋涉，我感激不尽。齐格弗里德，看来我们的事要押后再谈了，你也希望和我有的谈，对吧。”
　　哈迪达斯在她身后递出眼神，赭石色的龙影从天而降，男人们背水一战的气势全然被盖过，连保命的种种技法都无暇释放，便被蛇一般游动的石链捆住挂在龙爪上带走，像是几节风中飘荡的干枯果实。
　　这是完全遵从她的一切命令与要求，潮忽然就十分好奇，难道他的子民就没有任何质疑，在他们眼中，自己可始终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偌大的阿斯加德，难道只听凭她的心意来行事。
　　这背后一定是君主凌驾万民的意志，她感到浑身发冷，但此时却不得不打起精神。
　　“潮，我没想到……”丽贝卡斟酌着用词，现在还不确定潮在这件事中的作用和位置，她固然没有设下什么全套的理由，但也没有任何倾力相助的理由。“我们……”
　　“刚刚那是作为蒙尔森的谈判官，向您致以问候。”潮忽略狄恩深情款款的眼神，提步向人群靠近。“丽贝卡，我每一天，我没有一刻停止过想你。你呢，有没有想起我，在你脑海里的我是什么样子？嗯？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来找我的，是不是～”
　　不必对方开口确认了，实际上那个少女也总是羞于开口承认。在魔女的审视中，一切心意都变得真切可查，她捕捉那些一闪而过的所有念头，仿佛从树枝上摘下苹果，每一颗都被沉甸甸的喜悦填满。
　　“倒也……”丽贝卡还是不擅长应对她的热情与眷恋，虽然还不明白她这样行事的动机，但从事实来看，她带来的所有后果都是积极可控的。
　　没有给她辩解的余地，魔女先一步轻轻地拥抱了她。
　　“那不是一个真的问题哦，丽贝卡，不许回答。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我们一直都是这么有默契的，不是吗～”
　　即使当下的情况波澜诡谲，可丽贝卡还是禁不住回抱，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身体与声音都是那样甜软，如一段月色下的情歌，拥抱这段乐章，就能拥抱触手可及的爱人。
　　是啊，魔法有什么用，她们心有灵犀就够了。
　　“丽贝卡……你一定很少和别人拥抱，我猜的对么？”
　　“嗯？”
　　她们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发闷，丽贝卡猜测，或许是自己身上长途跋涉后的气味冒犯了花蕊一般娇弱的她。
　　“……在某种意义上，你比法芙尼尔的力气还要大。”潮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将目光投向众人身后的残损躯体。她还记得对方将额头蹭在手心时的样子，粗粝皮革包裹着岩石的触感，厚重岩石中蕴含着炎爆的温度。
　　“潮……”在巨龙怒吼着魔女姓名时，丽贝卡心中已有了估量，她们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至美至纯的爱，才会催发那嘶吼声中至深至恨的憎恶。“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很抱歉误伤了你的朋友，潮，我向你道歉。我们会治好她的伤，我以蒙尔森王族的身份保证。”
　　“丽贝卡，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但我清楚她做了什么，主君大人应当也清楚。”潮收回手，巨龙的余温还在掌心停留，即使法芙尼尔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断以短促的喘息回应她的抚摸，她也能凭借意识交流获悉林中发生的一切。
　　至于其他经历，她还是希望能由对方亲口告诉自己，惨烈的战斗也好，种族间的矛盾也好，只要和自己在乎的朋友没关系，就都可以过后再一笔一笔算清楚。
　　法芙尼尔的伤势需要数月静养，而死去的人类却不再有任何机会，双方都明白这一点，因此也都不愿意低头认错。
　　“孤自会处理好阿斯加德的子民，蒙尔森无需插手。潮…………随孤回去。”
　　连丽贝卡也觉得哈迪达斯后面这半句话仿佛抽干了他半身力气，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满腹迟疑的开口，显然是同他们一样，在子民面前隐藏了魔女的存在，那么潮的地位昭然若揭。狄恩的眼神极快滑过她的面庞，她迅速捕捉到了那眼神中的深意。
　　前有精灵王国梅德欧兰特，后有龙族阿斯加德，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与神比肩同行的机会。
　　越是兴盛茁壮的世界，越是容易孕育强大的魔女。作为现实中的神明，知晓她的存在，追随她的生灵越多，她就越不可亵渎。梅德欧兰特的聪明之处在于先于所有种族国度发现了她瞄准了她，但令这个古老国度一败涂地之处恰恰也在于他们聪明的确信自己独有掌握神明的智谋，因此最终依然被神明左右。
　　他们甚至从未觉察。
　　“龙王大人，蒙尔森从未干涉过潮女士的选择，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希望阿斯加德能与我们观念一致。”
　　狄恩横了斯科特一眼，这话说的算是直白，没留脸面，也没留退路，不过贝儿必然认可，他也就不节外生枝。
　　“远道而来的人类，我们有必要提醒你的是，我们之间的一致与否无足轻重，无论何种观念，都在潮小姐本人的意志下无足轻重。”苏尔特尔闭着眼睛，他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沙哑，像含着熔岩，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可闻。
　　“是。阁下真是一语中的啊……既然如此……”
　　“潮，我们为你准备了花冠节的礼物。看得出，你在这里过得很开心，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很好，我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丽贝卡接过狄恩递来的话，将身子转回，与君王遥遥相对。“不过我们也始终为你准备着，一切。”
　　晖也赶来她身边，这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小独角兽，总是在合适的时候，有恰到好处的分寸。她目送被法夫纳带走的法芙尼尔，后者既无法起身也开不了口,只是将温热的鼻息不断喷在她手臂上，在龙族的习俗中，这或许有着约定一般的含义。
　　自己无法立下任何约定，从之前的经历来看是这样没错，流连花丛的蝶，当然不可能甘愿与任何一朵花终生相互捆绑。可自从来到这里，许多的前提都接二连三被打破。
　　“你们没必要为了我针锋相对，大家同样都有过那么亲密的关系，和谐相处才最重要呀～”
　　他们都不再说话，潮揉着睛明，这里的日光由四处的建筑折射，像是全集中在广场上一样，晃得她眼花缭乱。那个遭遇不幸的年轻骑士，她早就遗忘了他的样貌，但他的确因她而死。
　　“晖，我们找个舒服些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谈。”
　　“诶……潮，你是说我们……”
　　晖愣了一瞬，随即扬起音调，还牵住了潮的手臂。
　　“你先收好尾巴，我们讨论一下去瓦尔纳的计划。”
　　她从来不做二者选其一的决定，也做不出这样的决定，而当她将注意力转向意料之外的答案时，即使不被选择的双方，最终也还是会被她收入囊中。
　　既然不能让他们都满意，那么索性也就让他们都不满意好了，这样也算是公正。她是很想念那些人类朋友，也期盼与他们度过美好节日，可那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一切，也不是她的一切，她有自己的计划要去完成，她有自己的世界。
　　即使同样都是人类，不同世界的人类，大概也并不能完全算是同一个物种。
　　或许，李明明，才算是她的半个族人。
　　潮深深的呼吸，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出现在这个世界，甚至比这个世界本身的存在都更加魔幻。如果这是个陷阱，那么设下这个陷阱的人，她也无比的想要认识。
　　“我了解了。”丽贝卡立刻展露出笑容，像只刚刚捕猎归来的年轻雌豹，虽然有些灰头土脸，但却含着满载而归的喜悦。她轻轻握了握潮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缓缓滑过。“感谢阿斯加德对蒙尔森尊贵的客人的照顾，那么，殿下，阿斯加德的族人已经送到，我们在此与您作别。”
　　“撒拉弗，代我送别。”
　　哈迪达斯遥遥点头，他身侧的撒拉弗侧头瞧了他一眼，虽有些讶异，但还是领命飘然而至，长龙裹挟细碎冰花降临，在灼热的温度中，冰花绽为水珠，蒙在她周身，为伫立在广场正中的人类带来凉意。
　　“我的荣幸，撒拉弗殿下。”狄恩眉眼深深。
　　而潮低头看着交握过的手，万千思绪。
　　没有哪几个种族会在撞杯礼不久后立刻兵戎相见，更何况，他们已经没有战争的理由。对于两国的领导阶级来说，魔女没有选择他们任何一方，那么也就是说，任何一方挑起战争，都将面临被神明惩戒的恶果。
　　这也代表着他们对于这位雏神的认可，神的偏爱只会带来屠戮，过往种种无不说明这一点，所有会做出选择的神，都不该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