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4、高玩败北的奇缘(12) ...
-
明暗变幻的浓云在屋檐之上翻滚,深的浅的影子投下来,像无数巨大的手掌般交叠在一起。门廊就完全隐没在云层下的黑暗中,风卷过层叠的落叶,暗绿与枯黄的,一同在廊下穿行。
白色的廊柱边,披着墨绿薄袍的侍从靠在台阶上打盹,又是一阵狂风,阶梯上的树叶缭乱舞起,将他的半个身子都掩埋。他动动屁股,从左腿叠着右腿变成右腿叠着左腿,怀里鼓鼓囊囊,隐在袍子下,似乎抱着一只硬邦邦的小木盒。
他背后的屋门虚掩着,从中透露出稀薄的火光,细小的风从门缝钻进去,火苗跳动不安。
沙沙的声音中,齿轮咬合与轴承摩擦的声响细密的渗透在这座林中小屋的每一个地方,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只笔在粗糙的稿纸上走动,似乎整个屋子,都是一座复杂精密的机械造物。
穿过云层,穿过插入云层的树梢,风像是巨大无形的兽,四处征讨劫掠,兽吼声掩盖了一切。
侍从一跃而起,面容与双手依旧藏在袍中,木盒紧紧抱在胸前,在风中不住地跳跃。衣袍下摆甩开,暴露出他小巧精致的身体:由大大小小的齿轮钢管与木条相互交错连接而成,两只赤脚则是滑轮堆砌的模糊形状。是以他在落叶中蹦跳着打滑,每打滑一次,他的腰肢就要用各种角度的弯曲来保持平衡,像是什么古怪的祭祀之舞。
“要下雨了!要下雨了!要断手短脚!要一碰就倒!没眼看!要下雨了!没眼看了!没眼看了!”
木门咔哒一声锁上。
伴随暴雨而至的,是一支修长锋利的钢笔,修长的身体,锋利的笔尖,无声穿越锁死的门扉,射向吵闹个不停的侍从。
哗哗的灰色雨水,将他浑身上下全部打湿。他则在雨中高高跃起,旋转着,水花沿衣摆飞散,如透明的花朵盛开。
一张多次焊接成型的面庞露出来,眉毛是经过烟熏后的暗铜色鎏金,齿轮做成的双眼缓缓旋转着,大小相嵌相套严丝合缝,竟然有些剑眉星目的意味。他甚至有一头蓬松的头发,用裁剪好的金属片与极为削薄的晶石片组成,每一片的形状都不相同,但组合在一起,却是天衣无缝的和谐。
雨水打在他发丝与眉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钢铁、木材与石头拼出的侍从将笔横叼在嘴里,他不能开口说话了。
这个小小的机械造物摇晃起脑袋和屁股,好似一只得胜的花栗鼠,那根刚刚被用作武器的钢笔,就是他的战利品。
他一边摇晃着,跳上台阶,向刚刚穿门而出的钢笔一样,直挺挺的朝木门冲过去,而后,无形没入门扉。
“大人,我正晒太阳呢,外面天气真不错啊!”
侍从开口,声音虽带着齿轮摩擦的响动,但经过油脂的润滑,并不像是从机械造物的体内发出,反而像个鼻音稍重的小男孩。钢笔从他口中掉落,飞向点燃的烛火边,继续在写了一半的稿纸上图画。
沙沙的声音由此传来,这间屋子的四壁与各种带平面的家具上,四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稿纸,各式各样的笔悬浮在上自动写画。既有米白的绢纸与灰色的羽毛蘸水笔,也有浅草黄色的莎草纸与坚硬的半自动吸水笔。而带平面的家具委实不多,也就一张木桌一把扶手椅,于是更多的验算记录,就不得不避开壁炉飘荡在半空中,各有更多样式的笔在其上龙蛇飞舞。
“修改记录,外面正在下雨。”
扶手椅上端坐着的女人发话,声音脆冷,像冰块与玻璃碰撞。她的脊背挺直,两手各执一只蘸水笔,面前的木桌上铺满纸张长卷,从桌上直垂到地面,与她服帖的白色长发一同流淌。
“收到,记录已修改,大人。”
咯吱咯吱的声音中,侍从双眼的齿轮高速旋转起来,须臾后,又重归于平缓。
“根据记录,稍后会有雷暴,大人。”
他把怀里的鼓鼓囊囊的东西掏出来,顶在头上,向桌边的女人颤巍巍滑过去,好似还在适应脚下的滑轮。
那不是木盒,而是一本厚重陈旧的硬皮书,书面的皮质有些褪色,边缘有的地方还磨得起了毛,紧密贴合在一起的书页呈现出古老的棕黄色,大约老是被人翻来覆去的婆娑。
“但愿你的计算结果不出错。”
女人将目光投过来,她的眼睛是罕见的碧绿色,如同一块毫无瑕疵的玉石,也像是深林之中的一汪幽幽潭水。一直被这样的眼睛盯着看的话,大概连每一根骨头的生长,每一块肌肉的起伏,都能被她一一掌控描摹。
她的手指松开一根笔,书页无风自动,随她的目光停留在当中的某一页。细密的小字挤满这张和侍从身体差不多大小的书页,夹杂着各种颜色与图案,是记录者才能全部明了的密码。
“不会的!大人!记录是不会出错的,因为您在时刻修正。不过好奇怪,怎么现在还好好的天气,怎么突然就会有雷暴呢?”
“外面在下雨,修正了吗?”
“收到,已经修正,大人。”
女人收回目光,重新握笔开始计算。书本啪的一声重重合上,把侍从的身体都敲了个趔趄。
“去给自己加餐,17层第三个柜子的左边。”
“是,大人。”
侍从踉踉跄跄保持住平衡,重新把书抱进怀里,他的浑身上下还在不住地滴水,顺着湿漉漉的衣袍下摆,一直流至地面,淤积成片的小水洼,其中倒映出烛火与满室的喧嚣。
运算所带来的喧嚣。
女人重新投入计算,背后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至少记得开关在哪里了,她安慰的想。然而下一刻,重物落地的巨响在她脚下回荡。
“砰……哗……哒哒哒哒哒——”
是数以万记的零件土崩瓦解散落一地的杂音,应当是刚刚那个侍从在至少有17层深度的地下室里,摔得粉身碎骨的余响。
“……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上下楼梯。”
伴随着女人喃喃自语,金属拼接时的轻柔撞击声接二连三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呜呜的哭泣声,伴随地下室微凉的细弱气流扶摇上升,在屋中回荡。
“呜……忘记……又忘记了……呜呜…………呜呜呜……忘记……忘记了什么……什么……呜呜呜……”
女人继续验算,伸出手去蘸墨汁,笔尖在墨水瓶底敲打出清脆的声音,她略一停顿,无声的叹息。
不就是忘记加墨水了,有什么可哭的。
她索性起身,在屋中踱步,巡视着满屋验算中的纸笔,神色庄严,如同君王检阅自己的千军万马。
铺展在地板上的长发滑过笔走龙蛇的每一张草纸,每一根笔都会稍作停顿,似乎是在行注目礼,又似乎,是在进行被提醒后的自检。
“那个谁!”女人忽然停下脚步,所有的纸笔随她的呼喊戛然而止,空气骤然归于寂静,连机械运作的杂音都全部消失。
“来了,大人!”
重新拼接好身体的侍从一跃而起,落在女人面前,地板被他的身体撞出巨大的破损,露出他们的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被烛火与壁炉微微点亮。他们像是从地底升起的萤火虫,又即将向着地心坠落。
“我的那个什么,放在哪里了?”
“啊?我不记得您让我放过什么呀?”
很好,确实交给他了。女人点头,继续发问。
“在蒙尔森是吗?”
“不在啊,大人,我们是在幽梦泽呀。”
很好,已经放在观察屋了(魔女的祈愿)。
“收拾东西,去瓦尔纳。明天……”女人挥手将桌上的烛台打落。“不,现在就走。”
“收到,行程已经修改,大人。”
这个屡屡犯错的侍从此刻彰显出绝无仅有的敏捷,他腾出一只手扯开自己的衣袍抛向空中,薄袍霍然延展铺开,女人抄起他一跃而上。他们脚下,烛火一层层坠落,一层层的阶梯被照亮,四壁挤挤挨挨排满装订成册的稿纸与书籍一排排得见天日。
他们冲出木屋,女人紧紧抱着侍从,侍从紧紧抱着古书。
屋外风雨交加,参天大树在雨中颤抖。
他们的背后,火焰冲天而起,将千万纸笔与木屋化为灰烬。
雷暴终于降下,白紫色的闪电将灰黑色的云层与大地相连,如同天地之间的血脉与导管,组成稀疏的网,分割屠戮的战场,与不复存在的故居。
电光照亮深青色的群林,雨幕中,漆黑的影子站在树梢,像是猫头鹰站在墓碑上。
“嗯?又跟丢了。”
影子在雨中呢喃,亿万雨滴向他脚下正在消弭的废墟坠落。更深处,大地悄悄合拢,仿佛深可见骨的伤口缓缓愈合。
“不该浪费时间在尼弗尔海姆的……呼。”
雷暴声轰然炸响,这片刻亮如白昼,成片的苍翠中,一颗完全枯死的巨木格外显眼。
如他出现时的寂静一样,他带来的死亡同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