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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心生恻隐的奇缘(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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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瑞克毯在两军对垒当中剑拔弩张的空隙中降落,潮有些意外,按理来说,行走各个国家的商人,不应该卷入任何对峙。
她跟着菲尔起身,来到将士们面前,晖挺直了身板,亦步亦趋。
“菲尔小姐,在这里见到你,真令我感到欣喜。”
这声音低沉而厚重,却沙哑的厉害,像是长年累月都浸没在烟草、辣椒、瓦砾形成的固体混合物中。
“嗯,好久不见,您好。”
只听这短短几个字,潮都能感觉到菲尔整个身体的紧绷。宽大的衣袖下,那双小小的手,一定已经攥成了拳头。
但是对方的身份一定十分尊贵,自己也无法贸然开口。晖的性格也越发成熟仔细,自己不说话的时候,这样的场合,他也绝不会露怯。
“南沼的花都开了,幽梦泽欢迎菲尔小姐随时造访。每一年,菲尔小姐带给我们的商品,都能引起相当大的热潮。”
由着这声音,潮才注意到,浩浩荡荡的妖怪队伍前端,除了那个样貌奇诡的生物外,竟然还站着一位军服笔挺的男子。身长玉立眉目和煦,甚至和蔼可亲,漆黑与黄金色泽交织于上的制服,显得他格外英武。可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鲜明人形,却比这漫山遍野的妖怪们,更加使人觉得诡异。
“嗯。”菲尔点头。
“这两位是……还要劳烦您介绍了。”
男子淡笑,不知怎的,潮就很想按住他的脸扒开看看,不为别的,这笑容公式化的就像是一颗打在他脸上的钢印。
“朋友。”
潮眼帘一动,和善的笑,轻轻点头,而晖也学着她,欠身。来者意味不明,他们都没有说话。
“能被菲尔小姐视为朋友的人,自然也是幽梦泽的贵客。”
男子并未移动目光,但潮却觉得,自己和晖的全身上下,都被他细细打量了一番。
打量无可厚非,但能够让人察觉到的打量,却是十分不礼貌的。可见他们对于菲尔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尊敬,而是有着掩盖不住的谨慎与警惕。
“过段时间,会计划,拜访。”
“那真是太好了。”男子的语调立即扬起来,听得出其中真心实意的欢喜。“您上次带来的工艺品,原材料虽然是幽梦泽的鲜花,但却是完全不同的样貌,幽梦泽的妖怪们大都爱不释手。我们会一如既往,期待您为幽梦泽注入新的血液。”
“嗯。”
对于这平淡的回应,男子隐有不满,还想开口,他身边的伟物应当在背人的地方给出了什么示意,于是他悻悻收敛了,闭口不言。
“菲尔小姐,既然在这里恰好遇见您,可否请您作为讨伐的见证人。蒙尔森将敝国来访的使者扣押,且不告而斩,视同宣战,幽梦泽有权利率先集结迎敌。”
玛尔斯一言不发,而他身后的骑士们,也都和他一样沉默,却又坚不可摧。即使他们身后只有空荡荡的雪原,那也是属于蒙尔森的雪原,所身处的边境线,一寸都不能相让。
无论此刻伫立在这里的是一百个人,十个人,还是一个人,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菲尔轻轻摇头,看向潮,在那位妖怪开口询问前补充道:“她来。”
从那道眼神中,潮能分明体会到求救的意味,她极快的理清了思路,开始寻找最优解。
见证人这个身份,在弗拉瑞大陆上的历史相当悠久,往往作为协商、谈判、对垒等各种重要场合中的证明存在,他们的身份一般是与最终形成的决议无利益关系的其他势力方。最早的见证人可以追溯到久远的物种混战割据时期,那些游历四方的旅者与魔女们。而现在,自魔神战争之后,这片大陆的安宁已经维持了千年之久。“见证人”的身份,也逐渐由沐浴战火的英杰,转而成为谈判桌上的观众。
立足当下,势必能够改变大陆格局的战事一触即发,“见证人”也重新拿起了裁决是非的刀剑。
总的来说,这是个敏感又吃力的活。
菲尔的跨国贸易,离不开几国政权的支持,无论这场讨伐的结果是什么,都不免对其他国家产生影响,到时别国政权对她的印象,或许也有超出预料的改变。
对生意人来说,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唔……”
那被烟雾缭绕的声音有方向的灌入脑海,潮感到自己似乎被迎面吐了一口浓重的烟气。不是那些有着精致包装的名贵烟草,而是未经雕琢的,粗糙的烟草原料,在口鼻之间点燃。混沌之中,数十只青绿独眼从四面八方将她锁定,逼迫她抬起头,不惜以万箭穿身的代价,直面王视。
轻轻的呼吸,巍然不动。随着吐纳,一切都变得轻盈透彻。入侵身体的无名力量,海潮般退去,雪原的微风,将混沌的烟雾吹散。
似有无形的电流击穿每一寸骨肉,飘荡在半空的手臂与触角猛地悸颤,短暂的完全静止不动,片刻后,谨慎的全部汇拢至他壮硕的身侧,只剩小幅度颤抖。
张牙舞爪的妖怪,收回了他的示威。
“……啊……这位女士,是本王冒犯,请原谅。不知可否告知您的名讳,幽梦泽愿……诚待您的造访。”
盘旋的怪鸟降落了,栖于山石间。他们的身后,军士们鸦雀无声。
唯有晖,上前立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严阵以待。
“父……父亲?”
“犬子出言有失分寸,如有不妥之处,请您一定海涵。”
前一刻还宏伟似妖神,气势可比山海的妖怪忽然变得彬彬有礼,乃至战战兢兢,别说是他背后的千万妖怪,与不远处的骑士们,就连潮自己,也是摸不着头脑。
她不是没有遇到过以这种手段调情的男人,每一个都十分让人不悦,悄悄换气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怎么自己有这么吓人吗,难道她连呼吸都是错的了吗。
“潮。”她将手搭在右前方少年的肩上,手指如同包裹着赫汐拉花瓣的白雪堆砌。“晖。游历四方的旅者,您言重了。”
庞然大物骤然被青黑色的浓烟包裹,又在呼吸间消弭,留在原地的,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披着厚重的紫黑色长袍,风毛茂密的紧紧簇拥着他宽阔的双肩,青白的长发向后梳去,露出精神矍铄的面容,与前额半眯的两双长眼,苍白的胡须垂至脚面,眉毛却向上翘起,其下最贴合人类特征一双眼睛,同刚刚的一样,是混沌一片的闷青色。
“南沼幽梦泽妖王,芬尼尔。犬子玛纳加尔姆……能有缘结识您这样的旅者,幽梦泽举国,都将为此感到荣幸。”
“不,作为见证人,请恕我此刻先行拒绝您的请求。”潮自认,面对一个青光眼的老者,自己还是有几分底气的。虽然还是个六眼妖怪,但至少已经是人形了。“并且,也请重申贵国的讨伐缘由。”
这是相当冒险的做法,要求一国首脑重复已说过的话语,在外交场上,显然是已经流露出相当浓厚的轻视。
这个女人来历不明,但其身负的魔力却几乎能够与自己抗衡,但如此年纪的任务,芬尼尔搜肠刮肚的那几个名字显然都不能与面前的人相对应。如果是新诞生的某种生物,那么她的成长速度,即使是当年的自己也望尘莫及,更别说难堪大任的玛纳。
他很难不把潮与不久前“熔没日月的午后”联系起来,可怎么会呢,他们没有收到任何预示。或许,也是时候,再向睿智魔女进行一次请询了。
“无需重申,妖王殿下认为,是蒙尔森扣押并杀害了幽梦泽派往我国的使臣队伍,因此,认为我国率先向贵国宣战。”玛尔斯的声音并不像玛纳加尔姆那样清扬、透亮如雨,而是稍显低沉,像雨中潮湿的磐石。“殿下,对此可有疑议?”
“无异议。”芬尼尔的胡须因话语与气息颤动,正像是他的数十只触角。“无论就事而论,还是就身份而言。这里没有你发言的位置,希尔瓦诺斯,你还是一如既往……”
他用妖怪的语言说了些含糊不清的话语,身后的队伍隐有骚动,玛纳加尔姆向后漠然扫视,骚动立即平息。
潮捏紧了花枝,与其他人类不同,她相当清楚那些字句的意思。
奴颜媚骨。
“雾隐峡谷地处蒙尔森边境。贵国骤然发难,唯有带队巡逻的岗哨仓促相迎,王女丽贝卡殿下已在赶来的路上,还请您见谅。”
玛尔斯始终不卑不亢,只回应需要回应的部分。
“主动宣战,却怯于应敌。”芬尼尔甩袖,负手而立。
“正因蒙尔森从未宣战,才未在边防重兵把守。基于对贵国的信任以及对于三年前两国相商后修订的人员跨国往来条例,蒙尔森从不率先挑起争端。斗胆向您确认,贵国使者是什么时间,经由哪条路线拜访,贵国又是从何得知使者队伍全部遇难?”
如此镇定且一针见血的应答,让潮立即确认,他应该也不懂幽梦泽的语言,芬尼尔的挑衅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她顿时觉得有些好笑了,连忙捏了捏晖的肩头转移注意力。
“嗯?”
低低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到了变声期,少年的鼻音不像此前那样惹人爱怜了。
“没事,站到我身后去。”
“……嗯。”
少年依言后撤,无声的牵起她的衣带。菲尔禁不住仔细的打量两人,只是依旧沉默。
“还需要问这些冠冕堂皇的问题吗?”芬尼尔不屑回答,玛纳加尔姆也簇起眉尖,他的气质太过温和,像是被风吹皱了思绪。“自然是穿过尼弗尔海姆,沿玛卡斯湖泊与木犀森林的交界向西,直到蒙尔森城的正门。难道贵国骑士团长,连回家的路,竟然都不认得么?”
“长年生活在这里的猎户们,没有人见到过来自幽梦泽的使团,我们认为,使团并未离开雾隐峡谷,请您慎言。”
“你是在说,我国的战由是无中生有吗。”
斯科特的话语并未洗清嫌疑,反而使幽梦泽上下军士全部激动起来,嘈杂的议论声从最贴近战局中心的位置波浪般回荡开来,话语中的含义一层层放大,不知道了远在山谷中的那一端,又歪曲成什么模样,从那里此起彼伏的怒吼声来看,应当十分荒诞。
翻涌的妖气与魔力不断冲击四野,积雪簌簌下落,菲尔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了半步,盯着身侧不动声色的潮,不知在想些什么。
“玛纳,多年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狄恩的声音贸然响起,不仅是毫无防备的幽梦泽诸妖,连潮也为其此刻的语气吃了一惊。
真是没想到,那总是用咏叹调表情达意的声音,低沉下来的时候,是如此锋锐,使人心神一凛。
同刚刚妖王采用的方式一样,他的话语也用了蒙尔森语言作结,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是在以牙还牙。
“你说什么。”
玛纳加尔姆禁不住要上前理论,被芬尼尔挥袖拦下。蒙尔森老国王体弱放权,国政早已全部交由这对兄妹处理,此时谈判双方身份相当,就不能任由晚辈们打嘴仗了。
潮听到了丝线绷紧的微声。
“索蒙王子,你的身后,都是和你一样的年轻人吧?看来蒙尔森已经做足准备了,是吗?”
“自救罢了。”意气风发的青年从巨鸟背上一跃而下,与玛尔斯比肩,平伸出手。“雾隐峡谷的岗哨在巡逻时带回了一些至关重要的发现,我想您一定关心,这才一路疾驰着送过来。”
和此前骑士团诸位的表现相同,他同样没有与潮有任何交流,哪只是一个眼神。后者作壁上观,觉得这个男人骤然有趣起来。
他并不像原本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浮,至少,在家国大事面前,兄妹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存在。
不知丽贝卡此时又身在何处,如此严肃的场合却没有她的身影,实在让人有些好奇。
按照弗拉瑞各国战前协定,战场中如有重要信物,统一由见证人接手,查验,并进行转交及示众。当然,在这过程中,也发生过怀有恶念的某一方借此诛杀见证人后屠戮对手的惨剧,这也是如今见证人的习惯日渐废止的原因之一。
幽梦泽此举,意图实在复杂难测。
狄恩当然不会这么做,得知潮为见证人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惊讶,而是欠身通告自己的名讳。在潮走向他时,更是做足了虚怀若谷的腔调,如果不是最后终究没能忍住在她的掌心略略停顿缓缓滑过,潮还真会相信,他的确心如止水。
玛尔斯却心知肚明,他熟悉狄恩那样若有所思的眼神。在这一方面,他有确切的把握,那眼神背后所表达的含义。
他们都是男人。
那是一枚镂空的多层环状吊坠,嵌套在一起的暗金色圆环本该能够随着重力的变化与嵌套处在制作之时注入的魔力滚动转圈,但此刻却因缝隙处挤满的红色晶体死死卡住,成了一件形状怪异的摆设。
举着吊坠的潮逐渐接近芬尼尔,晃动的一抹暗红色牵动无数人的视线,她忍不住顿了顿脚步。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说话。像是强忍着什么似的,声音发闷。
“按照惯例,信物停留在对峙中心,已经足够了。”
潮先是一愣,便立刻反应过来,玛尔斯在极力确保自己的安危。她有些感动,但此时不该回应。
玛纳加尔姆稍怔,随即收回灌注至双手的魔力,仔细辨认后,与芬尼尔耳语起来。
潮就这么被晾在了中间,自离开温泉开始,每一件事就都在超出她的预料。实力相差悬殊的两支军队当面对峙,自己一时心软答应菲尔做了见证人,现在就连洗脱罪名的证物,都与自己攥在手心半晌的矿石无关。
她好像一下子,就从侦察敌情的密探,变成电视机前的观众了。
这究竟是围绕她发生的事,还是说,她只不过是恰好目睹这一切的旁观者。
“……见证人……”
没有人听到她的喃喃自语,只有不远处的晖,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如果不是菲尔拦住,一定快马加鞭的往她面前冲。
“确实是我国兰利尔卿的随身物品……”芬尼尔沉吟片刻,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人类。“请告知您是在哪里发现此物。”
“峡谷中部,亚尔夫海姆山腰处的矿洞里。”停顿片刻,狄恩伸出手来。“殿下,蒙尔森无意发动战争,一如我们曾签订过的弗拉瑞联合条约中所述,我国保证不首先对任何国家宣战。所以,贵国可否派出一支小队,我们同去矿洞中验证一番?”
“当然可以。玛纳,带好人手。”芬尼尔袖角扫开淡淡黑雾,缀上身边几人的衣摆,应当是留下了某种能够共享视野或感官的标记。
“是。”
“这里距离雾隐峡谷村民的聚居地太近,为民生考虑,依两国邦交条例,请诸位暂退蒙尔森边境,一切事宜,待我们从矿洞中返回再议。您意下如何?”
“……”
芬尼尔迟疑不定,蒙尔森的声誉也一向有口皆碑,其国内的不少能工巧匠,也为幽梦泽的民众带去了很多便利。况且,他很清楚狄恩并不是个两面三刀的政客,但毕竟从未朝夕相处,又怎么能说完全了解透彻。正僵持不下,却在此时与潮不经意间对上了目光。
女子置身事外,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一切。既像是鼓动着他挣脱这些条条框框的拘束战死方休,却也像是警告,警告他勿越雷池半步。
可这雷池,又指的是哪里呢。
正想着,对方猝然开口,眉眼冷凝,却奇异的含着笑。
“如果您仍有疑虑,那么这件物品,应该能帮到您,希望几位此行顺利。”将手中的石头放在空地上,她回头看了看菲尔。“请您用完之后务必归还,我不想失约。”
“……感激不尽。”
芬尼尔点头,目送潮将吊坠还给狄恩,而玛纳加尔姆上前小心捧起了碎矿,用随身的皮毛包裹,避免其遭受额外的日照与风雪磨损。
几方各归各处,最后与狄恩对视片刻的芬尼尔重重呼出一口气,甩袖转身。黑压压的妖怪们自动向两侧退去,大片大片的弥散,如同狂风吹开夜幕。
“退兵!”
骑士们落盾钉枪,不约而同的深深呼吸,注视着邻国军士撤退,分毫不移。
狄恩将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玛纳加尔姆等几只妖怪身上,伸出手来,潮注意到,他又恢复成了此前与自己说话时那种腔调。
“殿下,我们启程吧?”
“好……烦请带路。”
最后留给玛尔斯一个意味莫名的眼神,他与十数位军士的身影逐渐被参天雪松遮蔽。
自此,幽梦泽的所有妖怪都已离开,玛尔斯将包括斯科特在内的所有骑士都派给了狄恩。但实际上,潮一个个数过去,也不过七、八人而已,正与玛纳加尔姆随行的人数相当。
奇怪,刚刚明明看起来牢不可破,怎么难道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人手吗,所以他刚刚到底是哪来的那股底气?还有狄恩,一国王子,单枪匹马的冲过来,丝毫不顾忌可能造成的后果。
这个国家,从上到下,看起来文质彬彬,实质上,到底都是一群什么勇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