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我的魔女大人》高沧

24、四季如春的奇缘（1）

　　抱着并不算重的小男孩，潮从未关闭的侧门行至图书馆正门的阶梯前。这座宏大的灰色建筑在夜晚显得格外肃穆，每一扇光洁的高大窗户，都映着漆黑的夜幕。
　　她在石雕栏杆边驻足，回环的石阶一排排罗列下去。转过脚下延伸到小广场上，穿过小广场，身居高处时，能看到灯火通明的街区，这时候，酒馆的生意正红火，这样远的距离，都能让人感觉到欢乐的海潮，一浪一浪的荡漾。
　　不知怎的，潮忽然想到早些时候的那位老人，如果真的背负了那样一个姓氏，在这片欢乐中，又会想到些什么。
　　是惶恐与忧虑吗，还是无边的寂寞呢。
　　再怎么寂寞，应该都比不过头顶俯瞰这座王国的夜空吧。
　　她抬头望上去，顿时被接天连海的银色光带所震撼。星河鹭起，点点微光无序的聚集或分散，形成蜿蜒的分明轨迹。不知身处何处的遥远星球，发出金橙或黄绿的耀眼光芒，如同被光河浸润的宝石，让人忍不住紧握在手中，将其珍藏。
　　但这绝无可能，没有人能掌握一个世界。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大概，永远也无法再脱离这个地方，回到原本的世界去了。
　　更令人难过的是，她也很清楚，这并不是‘如果’。
　　想到这里，维持了一晚的亲和表情终于松动。潮浅浅呼出一口气，低头，垂下眼帘，她大概只有这一晚的时间，能够留给自己，郑重与过去道别。
　　就在这瞬间，眼眸中捕捉到的人影突兀撞入脑海。她甚至差点跌坐在地，那个像是长枪插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的影子，此刻也像是一柄尖刀指着自己的眉心。
　　是玛尔斯。
　　怎么回事！刚刚这里还没有人的，要是他真的看自己那么不顺眼，这么一阵空隙，伸手要了自己命也一定易如反掌。
　　潮下意识紧了紧手臂，晖发出一阵无意识的嘤咛，她又立即松开，觉得自己心率绝对已经过速了。
　　“谢谢。”
　　月亮从流云簇拥之中探身，弯如镰刀，照亮男人的面容，锋利的如同雪峰边缘分割天际的棱角。
　　“举手之劳。”
　　哪怕对方是在和和气气的道谢，她一定会对这样的月夜心有余悸。
　　“并不。”玛尔斯并未靠近，相反的，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或许对您来说是的，但对于我们……总之……蒙尔森上下，包括骑士团在内，会牢记您的恩情。”
　　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从前更加艰苦的训练，在长年累月的坚持后，也能够驾轻就熟。这样的等待，反而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兴奋起来，敏锐的察觉周遭的一切变化。
　　包括对方一颦一笑背后，所代表的每一分含义。
　　只是她实在是难以让人把握得住，就连其身上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都分辨不清楚。
　　她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美丽，又飘渺。
　　“……我是丽贝卡的朋友，当然会留心关于蒙尔森的消息。”
　　这样的人，又是难得的善良细致。一定有不少人为她疯狂，恳求被这样的善良与细致包裹。
　　这些人之中，会有他么。
　　“你并不是蒙尔森人，所以更值得我说谢谢。你甚至，并不是弗拉瑞大陆的人。”
　　“……”
　　大概是突如其来的沉默让男人觉得奇怪，他有些疑惑的提步，上了一个台阶。又担心自己的举动吓到女子，便郑重其事的将左手收拢在胸前致礼。
　　只可惜对方明显还是吓了一跳，连连撤退了两三步，双眼圆睁，如同这下他们的距离直接从一步之遥，变成了几步开外。
　　像只受惊的夜莺，他禁不住想笑，又立即忍住。
　　“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真诚的向您表示感谢。”
　　“是么，呵呵。”
　　潮现在只是感觉十分难过。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融入这里的时候，这样的一个人粗糙的跳出来，将她和好不容易才靠近的这些，分割得清清楚楚。
　　粗糙的方式、话语，却闪电般劈下来，将整个人都劈成两半。更糟糕的是，她完全无法冲对方发脾气。
　　“如果您还将在弗拉瑞继续游历的话，蒙尔森会为您提供绝对的支持与帮助。”
　　好难过。
　　明明是这么让人觉得安稳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甚至连轻飘飘的晖，都快要抱不动了。
　　“当然，如果您不日将踏上返程，我们也会永远欢迎您再次造访。”
　　难过的快要晕过去了。
　　原本不该这样的，她如愿以偿获得了信任、尊重，获得了一些来之不易的看重与情谊，甚至只差一点，就能获得类似于‘宾至如归’的感受，那应该也是许多人乐见其成的结果。
　　“还有……我为之前的冒犯，向您道歉。”
　　然而这个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在提醒她与这个陌生世界、这个国度的距离之远，全然超过了所能预计的极限。
　　那点稀薄的归属感，被冲击的七零八落，她只想迅速逃离。
　　“这样啊，我知道了。您……”她艰难的笑了笑，谦逊颔首。“您的做法不无道理，我并没有生气，先走了。希尔团长，晚安。”
　　她出现的那样宁静而温和，降临在那棵树下，熟稔的姿态风韵，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上百上千次。
　　等待晚归的他。
　　想到这里，玛尔斯心头忽的一跳。旋即神色一凛，身边的气压都跟着一再下沉。
　　他怎么能对满腹经纶的女士，产生这种轻浮的想法。
　　年少有为的将领按捺住内心那难得一见的微澜，深深的呼吸，身形稍稍起伏，步履如风的迅速离开了。
　　沿图书馆前的绿植长街向北走，与图书馆同色系的灰白建筑切割开夜幕，尖顶高耸，巨大的彩绘玻璃上，是义军的战马与壮阔的日月山河，只是远远看着，都让人觉得崇高。
　　反抗，从古至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接纳亦然。
　　两个建筑依地势而建，都处在较高的位置。走上长长的阶梯，引入眼帘的石质浮雕，即使并未上色，也能够看得出那些浓墨重彩的光影，正在月色下绽放。特殊的白色石材，断面有着细碎的微闪。在英雄们的脸颊上，仿佛为革命留下的汗水。
　　这时的教堂早已大门紧锁，潮顺着石砖路缓行，绕到了建筑之后的绿化林地。晚风拂过，她感到浑身发冷。
　　这里是一片寂静的公墓。
　　各式各样的墓碑静静伫立着，有些精雕细琢，色泽庄严，有些质朴无华，却选用了某些有纪念意义的材质。有些面前放着各式各样的纪念品，有些四周围拢着精心编织的花环。
　　明明是一片墓地，却生出些许不合时宜的和煦气氛。
　　初时的冷意消去，她看到了墓地尽头的几把小长椅，每一把的背后，都种满了枝叶细碎的灌木，有齐腰的高度，站着不觉得什么，但一坐进长椅，在四周枝条的印衬下，整个人都会像是被一双浓青色的大手拥抱。
　　走近了才发觉，这时节应该正是它们开花的时候。大名鼎鼎的科洛莫斯，这种紫罗兰色的穗状花朵会从夏季次第盛开至来年春季，像是亡灵归途上的指引一般，花蕊之中永远呼吸般闪烁着微不可查的灰色光芒。因其蜡烛质感的花与叶，即使在本该凋零的春季，也能保持如永生花一样常开不败。唯有消散的微光提醒寄托哀思的人们，逝者已矣，思念常存，背负着思念行进下去的人，正如在旧的枝头上生长出的崭新花蕾。
　　每一期的科洛莫斯都会在原有花枝的基础上继续绽放，蜡制花蕾会成为新生蓓蕾的花蒂，在每一年的春季新枝长成前，尽数化归尘土。
　　现在是雨水丰沛、气候温暖的初夏，科洛莫斯花事正盛，每一张长椅的背后，都是花团锦簇。潮坐上去，膝头的小生命散发着使人心旷神怡的温度。如果到了冬天，他还有这个体温的话，除了零食罐子，就还有个暖手宝的用处。
　　奈莉特赞助的小毯子轻薄但细密，一起搭在膝盖上，带来贴合肌肤的舒适感。这几乎让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孤身一人漂泊在异界，还是只不过在漫长沉闷的公共课上，打了一个盹。
　　潮向后枕在椅背上，这样一来，不必费力抬头，也能将一泓星河尽收眼底。不知道如何回去，不知道能够停留多久，甚至不知道是否还会跌入其他未知之地。
　　像是远处的星云尘埃，她的一切都杂乱无章。
　　这么想着，奔波劳碌的疲倦一波一波涌上来。在天上地下的荧荧辉光中，女子沉沉睡去，带着她的忧愁，她的过往，她的一切隐秘与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