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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新朝欢歌的启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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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间门还没完全合上,她就听见了郑子钧揭竿而起的喊声。
“她什么意思?她这是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
梁义臻像是安抚易怒的病人一样安抚他:“冬冬这孩子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是看着她长大的,连许老弟都没办法,咱们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什么叫睁只眼闭只眼,你看她那个目中无人的德行,还就得摔跤吃亏才明白这里头的厉害。毛头丫头还想着往这摊浑水插一脚,她有那个能耐吗她,许洪川家这个女子,被他养得简直无法无天!”
郑子钧更是怒发冲冠,看得出平常不会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下他的面子。余春林也笑着给他续了一杯酒,他们这些熟人都知道往日最容易跟许冬生吹胡子瞪眼的,最看不惯她那国外学做派的,就是这个脾气火爆的朋友。
“年轻人嘛,还是要慢慢成长的。老许走得急啊,我看她也是强撑着一份力呢,咱们就别添乱啦。”
“哼。”郑子钧冷哼一声,并不接话,但也端起酒杯跟他浅浅一碰。
包间内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人们推杯换盏,交换一些零星释放的善意与威胁。
“……”
靠在门口偷听的许冬生甩开遮挡视线的头发,从包里掏出传呼机来噼噼啪啪的猛摁,这才向电梯走去。下楼到了大堂,下属的电话刚巧过来,那头的人说的很快很慌乱,她没管那么多,这几天关于她的所有事所有地方都乱得一团糟。
“给我带点儿烤肉放办公室,饿死了。牛羊肉、油边鸡皮都来点,多来点鸡心和豆皮儿,再来一把韭菜,两串儿香菇两串白菜心儿。菠萝味儿汽水儿来两瓶。”
电话那端满是吵闹和谩骂,以及稀稀拉拉的呼喊,这两天她都快把那些家属嘴里翻来覆去的词背熟了,眼下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她跟那群老头说不到一起去,也吃不到一起去。
“没问题姐!姐你等会儿啊,等会儿回来有大事!我先喊诚哥去接你,你等会儿回来从西边儿那个小门儿走嗷。”
“行行行,别废话了。”
许冬生把电话一扣,昂着头往外走,酒劲到现在才返上来,前门出去,宽阔的停车场前一排的一溜车都是熟人与熟悉的车牌,她只好绕到酒店后门的弄堂里去等司机,四下无人,她往马路牙子边儿上一坐。看着自己五颜六色的指甲出了会儿神,没过多久,就把脑袋搁在膝盖上打盹儿。
在这个路上连小汽车都不多的小城里,她这样烫着大卷,染着指甲,怀里揣着国内买不到也用不了的小巧手机,妆容艳丽,衣着大胆,浑身散发着热烈香气的女孩实在鲜见。
他们熟悉的是平直顺滑的齐肩发,宽松合身的棉质连衣裙和运动装。而那些像她一样奔波在办公室与工地之间的人们,最得意的就是衣柜里成套的尼龙西装。
直等到夕阳穿透了巷弄,金色的余晖刺得她眼角酸涩,却忽的被一道影子完全遮挡。她抬起头来,身侧站着那个不懂事的服务生,仍然垂着头,不过这倒叫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五官柔和却深邃,肌肤素白如玉,深棕色的眼睫柔软而浓密,几缕金发从侍者帽的缝隙中露出来,阳光一般耀眼。
尤其是那双亮琥珀色的眼睛,纯净而清澈,充满了担忧、不解、与微不可察的淡淡悲悯,仿佛下一刻就会为她落下泪来。
竟然是个外国人。
少见,这样俊美的外国人哪怕在华安都不常见,更何况是这连柏油路都是刚铺好没几年的内陆城市。
“Hello?Any problem?”
可对方却露出一种孩童般的懵懂,大概是由于眼神太过温良无害,这表情和他成年男子的身量搭配起来,虽然奇异,但也有几分和谐。
“Bonjour?”许冬生揉了揉太阳穴,换了几种语言,然后果断的放弃了。“Здравствыйте?Ciao?我看你其实是不会说话吧……”
可没想到他竟然是对中文有反应,声音轻快,带着些微的鼻音,听起来沉静悦耳,是非常舒朗的青年嗓音:“一点,可以。”
难道是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这里了,不然怎么连母语都不会说,也不知道他受过什么教育,怎么沦落到这副田地,许冬生顿时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唏嘘。
“刚刚谢了,我是许冬生,东升集团现在的负责人,你要不过来跟我?叫什么?”
男子摇摇头,还是一脸的茫然。
“算了,你忙不,不忙坐下来,这几天没人陪我说话,闷死了。”他似乎听不懂复杂的话语,许冬生挥挥手,最后干脆把他的衣摆一拽,迫使他也挨着她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我。”她指指自己胸口。“许冬生。你,你叫什么?”她又指了指他的胸口,声音越喊越大。“名字,你的名字。”
“许冬生。”他字正腔圆的学着她说话,指着自己的胸口,但还是摇头。
“不是不是,你不是许冬生,我是说你叫什么。唉唉……算了,我在这较什么劲儿呢。”她比划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看来我这的活儿,你也干不了。”
身侧的人依旧沉默着摇头,看他这身工作服,她猜测酒店老板也没有因为刚刚的不愉快开除他,郑子钧手下的人跟他脾性大差不差,嘴上话说得不好听,但其实也没真的对东升集团怎么样,无非是觉得她撑不起这个戏台,想要进来分一杯羹,自己退居幕后开开会拿拿分红,最好还能顺便嫁给他儿子,别那么劲劲儿的。倒是慈眉善目的余春林急着抽身,撤资又毁约,违约金也掰扯不清,负责来洽谈的法务和项目经理口口声声说有重大过失的是他们这个出了事故的乙方。
“那你就在这慢慢学吧。不过我不爱欠别人的,你帮了我,我记下了,你将来想做什么,来找我,我会帮你的。”
“识字,想。”
对方立刻挺起身板,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跟画报上印着的劳动标兵一模一样,一下就把许冬生逗笑了。
“哈哈哈……原来你听得懂话,只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没问题,等我回来,我资助你,去最好的学校,找最好的老师,识字、算数、搞科学技术,我跟你一起学,以后都用得上。那你老板,你工友都叫你什么?”
“小金。不是名字,不知道名字,说。”他又低下头,轻快的声音也低下去。
许冬生点头,若有所思:“知道了,你会点中文,也有自己的名字,不知道中文里自己的名字怎么读写,难怪只想识字。小事,等我处理好这堆烂摊子,你就别在这干了。读书认字,之后就过来跟着我,这么好的外国友人身份,不能浪费在这了。”
青年显然惊讶于她敏捷而强大的理解力,顿时连怎么开口说话都忘记了。
“瞪什么眼睛,你都说的这么清楚了我还听不懂,我又不是傻子。”许冬生白他一眼:“那我就先叫你小金得了,在这干多久了?住哪?家里呢,有些什么人?”
“20天,住在这里。”
青年垂下眼帘,夕阳的余晖铺天盖地,许冬生这才发现,他浓密的眼睫其实是金棕色的,仿佛撒着金粉,面庞轮廓分明,但五官却十分柔和,说话时眼帘与耳尖都会微微泛红,仿佛从未和人有过如此密切的交谈。
她在外求学时曾租住过一段时间的校外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一位老军官的妇人,军官早已逝世,这位夫人是非常传统且坚定的教徒。为数不多登门拜访的时候,她总是被老夫人家中壁炉上的那对天使烛台吸引,甚至也凭记忆,为那六只盘旋的天使画了无数速写。
现在她觉得,如果那些天使们落地成人,大约就是这个青年的模样,他们的眼睛,大约就是这样的亮琥珀色。他们低垂眼帘,仿佛要落下泪来,仿佛触之即碎。
“姐!姐!!!”
浅金色的小轿车滑进这条单行道,在数米开外停下。司机动作迅速的冲下车,呼喊声立刻炸响,直传到巷子的另一端去,打断了她的遐想。
“唉,姐,都怪我,跟人说了一声儿就没管事,我才知道诚哥他、他有点儿事……烤串儿我让我弟带到办公室去了,中间联系不上你,我就先过来了,又在周围绕了半天。姐,这谁啊?”
精瘦的男人一溜烟跑到他们面前,黑夹克,牛仔裤,一头黑发呼扇呼扇的舞着,浓眉大眼,精神十足。
“没事,下次提前跟我说一声儿,给你的手机你赶紧学会用。”许冬生站起来拍拍屁股,宝蓝的连衣裙上留下几片灰扑扑的污渍。她回来给父母带了两支国外产的手机,算上她自己的一共三支,虽然还用不了,但怎么也是稀罕的物品。
现在给了她身边的员工,算是人才激励。
“好嘞。我是柳文峰,您好您好,怎么称呼您?”男人抄起许冬生的手提包,略弓着身子,向着小金伸出手来,后者有些不知所措的伸出手来,笨拙的轻轻握住,被柳文峰带着上下摇了摇。
“……小金。”
“啊?”
不知道对方身份高低,但看他穿着酒店服务生的衣服,却又实打实和老板坐在同一个马路牙子上,柳文峰一下子犯了难。
“行了,说了多少次把背挺起来,精神点!赶紧走吧,事情还多着呢,我饿的不行了。”许冬生猛拍了一把柳文峰的脊背,绕过他们自己坐进副驾。
“好嘞好嘞,姐姐姐,我开不稳啊,你要不坐后头,后头宽敞舒服。”
“少废话!开车。”
“好嘞!”
两人逆行而去,金发的青年默默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天幕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