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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旧城王孙的契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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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想的不一样。”
与独行不同,他无需在意拦路的草木,一切生灵都会自然挪移出可堪穿行的幽径,甚至就连恒常发亮的那些光点,在这条路上,都平白生出几许温暖。
“有什么不一样?”
脾气好,不摆架子,会回答问题,能听懂我说话,这些会让我觉得,如果是你,那件事或许不会发生。
“你会开玩笑。”
“你也是。”
对方并未回头,丝缎般的长发在眼前飘荡,分明长出双脚许多,但因祂周身流转的无形魔力,发梢轻盈浮起,因微光映照,荡漾着一涟涟温柔的波纹。不知为何,明明看不到祂的面容,他却觉得,祂一定勾起了笑意。
这样的神明,令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非常亲近。
“为什么同意我跟着你?”
“你是一个坦诚的人。”
鸦隐一时怔愣,他平常一向话少,只凭这几句再简单不过的交流,祂就已经盖棺定论,这未免有些草率。
“你好像刚刚就说过,我不是人类。”
无论多么想要摒弃这一点,但已经存在的事实是无法忽略,也无法被掩盖的。
“你是什么都可以,是谁都可以,这无所谓。”
他们的逻辑终究不同,他需要归属,需要认知,需要族群的支持与庇护,但祂什么都不需要,祂生来便拥有一切,他一时无言。
而祂也没有再解释,只体谅他血肉之躯,主动提出休息。
他们一同坐在横卧于灌木丛的古木枝干边,四野虫鸣清脆,林叶飒飒,沁凉的风穿过他们之间悠长的空白,带起一片萧索。
鸦隐先是靠着树干闭目养神,然而如此伟岸之身就息于咫尺,他自然无心安眠,静坐片刻便半睁开眼,余光观察着祂的一举一动。直到夜色渐浓,对方依旧端坐树干之上,垂首敛息,长睫如羽,覆盖旖旎的眼眸。
“看来你休息好了?”祂就这么闭着眼发问,一瞬间的寂静后,周围传来生灵屏退的窸窣声响。
其中不乏游荡在林中曾与他情同手足的释魂,在隐约的婴哭声中,它们尽皆湮灭。
他猛眨双眼,下意识正襟危坐,像是被父亲抓包了在训练时偷懒。心虚使得他只保持了须臾,便又忍不住侧目去找对方的脸。
祂已经完全睁开眼,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垂眸盯着他,瞳仁亮得惑人。
威压霎时席卷头脑,如风暴过境,但又在下一个吐息间消失,他并未做出拮抗,是祂主动收敛了不少气息。
“那么,可以给我讲一讲,‘那件事’。”
鸦隐豁然爬起,难以置信的盯着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她是庆典魔女,她不该有这样的能力。还是说,这是所有神明心照不宣的手段之一。
他们会侵入子民的大脑,借此筛选合适的信众,甚至,为他们打上忠仆的烙印。于是他们眼中的世界,永远是神令他们看到的,他们的念头,永远是神令他们以为的,他们自诩的抗争与自由,永远是神一时兴起的游戏。
“是的,我说过,你足够坦诚。”
他感到浑身发凉,原来看似你来我往的交谈中,唯有自己,是赤身裸体的。
“那么不必问我,你应该知道答案……”
祂沉默了,应当是从自己的意识中的确获取了想要的信息。即使不愿相信,但鸦隐知道,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已经没有人完整而清晰的记录那件事的始末,即使是他们中最年老的长辈,自他出生,他们就已经与荒林释魂为伴,既没有未来,也遗失了过去。
并且,即将在当下渐渐糜烂。
“好,那就和我一起,去改变吧。”
他一时愣住,所有质问与不解哽在喉间,再难开口。直到对方徐徐起身,拂袖向他们的目的地走去,不紧不慢的呼唤心潮澎湃的他。
“走吧,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几轮休息之后,夜色淡去,星稀云淡,背后的天光微亮,重叠的绿幕后,银白的塑像静静矗立在黎明中,栩栩如生的线条与凹凸被初生的朝阳照耀着,光影分明,更加鲜活。
穿过最后的阴翳,林地逐渐开阔,隔着最后的稀疏乔木,高大的独角兽雕像映入眼帘,祂却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鸦隐走上前去,站在树影中四下环顾。
“岗哨,是精灵。”
迎着祂的疑问,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话中的疑问未免显得荒谬,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么。
“理所应当?”
祂转过身,面对着眼前陌生的人类。这是第一次,他从这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中,看到不可置信。
“柩城,也是梅德欧兰特的瓦斯特萨斯城,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多久以前?”
他垂下头,避开眼神。
“我不知道,没人知道。”
最终是祂的妥协,垂着头,叹息般轻喃:“好,如果这是丽贝卡的决定。”
可她那样的人类,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谁?”
对方抬头的瞬间,鸦隐只觉得天旋地转。那双眼一下成为了柔波微澜的一片湖水,璨丽的瞳仁成为深水中的远星,在沉沦中,向他发出呼救。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祂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或许真如祂所说,她曾是人类。
他们身前,越过塑像,高大厚重的城门遥遥开启,暖白的光辉从门内放射出来,驱散了破晓时分最后的夜色。
他们一同回身,默默注视着那个恢弘的新世界。
金发的精灵们从门内走出,排成两列,身着统一制式的软铠,神色淡漠。队列之间,同样也是两列人影,却全然是另外一番风貌。高矮长幼都不一致,有些更接近护送他们的精灵,有些,则更接近鸦隐。
毫无疑问,他们正是一队混血儿,因血脉亲疏远近,呈现不同的发育形态。而腕上的金色手环,则无疑宣告了他们特殊的身份。
“你们是同类。”
他们隐入树影,目光随着队伍移动,目送他们沿着另一条向东的小径走入深不见底的密林中。
“是。”他死死盯着缓行的队伍,仿佛要将其中的每一张面容全部刻入脑海。“他们把这叫做‘返乡之旅’。”
“你们……”她哽咽着,扶住身侧的树干。“是蒙尔森的子民。”
他却摇摇头:“不是,我们是梅德欧兰特的遗民。也的确是异血徒,魔力稳定的被留下来,不稳定的……”
她纤细玲珑的五指全部抠入树干,枝刺横斜,将这只手剐蹭出大大小小的创口,而她恍若未觉。
他顿了顿,却还是继续解释,心中油然而生淋漓的畅快,仿佛终于下定决心,狠狠撕下一块旧疾未愈的疮疤。
“就会开始这场返乡之旅,也就是,被流放到丛林中,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类’。”
原来,连“蒙尔森”也已削薄为一个茫远的符号。
连自己,也成为湮灭这个符号最后一笔墨色的风沙。在她的震慑中死去的那些所谓释魂,或许正是她昔日的伙伴,昔日伙伴的后人。
“是谁这样规定?”她收回手,一根根将刺入皮肉的木屑拔出。
“没有谁,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看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在须臾间复原,鸦隐却更为揪心。
越是强大的复苏能力也就意味着,她能够承受的伤痛阈值越是高不可攀。但伤口总是能够复原,可痛楚却只会累积。
许多自己习以为常的事,对她来说,似乎每一件都是别样的冲击,她还能够坚持多久呢。
“……好。”她的声音已经细弱难闻,还是在一个深长的呼吸之后,才重新提气,向塑像走去。“走吧,去那里看看。”
“你认识这座雕像?”
没人知道这座雕像从哪里来,在他们中最为年长的那一人出生时,在他的父辈,他父辈的父辈出生时,雕像已然存在。
随之存在的是不变不移的球形结界,在他们尝试突破城池时显现出来,化为若有实质的白色帷幔,将他们温柔的推阻在外。
它应当是梅德欧兰特用以镇守这座边陲小城的强大盾器。
“是,他是我的使魔。”
这是第二次,他看到魔女的笑容,她眼睫微弯,星眸烁烁,如春雨绵绵吹面而来,令人五脏六腑都充满暖融融的力量,仿佛置身繁花似锦的晴好风光中,在一片和煦中徜徉。
心中长燃的怒火,肢端始终紧绷的神经,都被安抚慰藉,希冀的愉悦油然生发,他感到从内而外的舒缓。
即使他阻隔了族人们的脚步,但绵延如此长时间的力量,也足以令人钦佩。
“那应该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是啊。”她说着,伸出手去,遥遥抚摸塑像的耳际面庞。“他一定很了不起。”
银白的光辉从塑像面中的犄角流泻而出,如一泓小小的白色瀑布,流淌在她的手心,沿手臂汇入身体,又滴落他们脚下的土地,缓缓扩散为亦她为中心的白色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