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我的魔女大人》高沧

149、苦海歌尘的乞援（11）

　　再次回到这个沁凉冰冷的华丽殿宇，法夫纳有种错觉自己并非回到原来的岗位，而是无意中闯入了荒废已久的坟墓。
　　雕梁画栋与宝石珠玉都已蒙尘，王座之上，枯骨已在亿万年前腐朽。
　　“主君大人？”
　　他试探着开口，仿佛在同肃穆的雕像对话。
　　“法夫纳。”
　　如同死神的吐息。
　　“是。”他立刻跪倒在地，哈迪达斯固然不是一位残酷暴虐的君主，但这样的语气，记忆中从未有过。
　　“保存好它。”
　　接过龙王手中精致考究的坚冰箱奁，不待他回应，那个声音复又响起，几乎令一切感官衰弱凋零。
　　“到一切结束……去吧，送她回到蒙尔森。”
　　“……是。”
　　他退出大殿，女妖的气息已经完全被火山群与流动的熔岩炙烤消散，与此同时，西南方向久远未变的热源躁动不安——火精灵们开始了不知是迁徙还是征伐的旅程。
　　她回去的道路，应当不太顺畅。
　　遥望南部平原林地之中，那片命途多舛的王国朦胧的影子，阴云正缓缓向着最高的塔尖汇聚。这片大陆所有的蒙昧与野心，也都正如此向着那里积蓄。
　　直到爆出猩红的浓血。
　　而主君大人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即使前方尸山血海，他们都必须成为使命必达的英桀。
　　狂风掠过，无垠的荒原间，流淌熔岩色瀑布的广袤水泽，浓黑如墨的巨龙破开湖面，跃入更加宽广的天际。水花洒落如急雨，肉翼割开灼热的空气，龙形锋锐如剑刺入云霄。
　　女妖的气息已几乎被海潮般的精灵淹没。
　　梅德欧兰特的动作比预计的还要迅捷，法夫纳并不关心奈莉特的安危，但他一定会完成哈迪达斯的所有命令。奈莉特本身是带着使命离开的，她本身就象征着阿斯加德的态度，所以她必须将这态度带回蒙尔森。如果她没能走完自己的路，那么他会代为完成。
　　脚下，湛蓝的水线从土地深处漫溢而出，与来自各个方向色彩分明的军队遥遥对峙，起伏的兵线雾气般在林间弥漫。
　　青白的风精灵与雪精灵，澄红的火精灵与剔透而潋滟的冰精灵，更加遥远的地方，金银两色的日光与月光精灵坐镇最后方，几乎能够将整个库钨斯卡点亮。
　　水线涌动着向外蔓延，如同女妖月蓝的长发铺展，所过之处，水汽氤氲，无数新生的同质妖怪缓缓起身，每一个都身姿妖娆，她们全部拥有同一张面容。
　　对蒙尔森的所有子民来说，这张面容，永远代表最忠诚的心与最温暖的笑容。
　　奈莉特双腿分立，气流微微扬起裙摆与发梢，她向后伸出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其他奈莉特同样如此，一模一样的球形水质转轮在她们背后一层层嵌套成型，凝聚出一模一样的数十独眼，迥然幽深，四下扫射。
　　灰色目光所过之处，古木山石成片倒下四分五裂，切口锋利平滑。不难想象这个样式奇特的武器无与伦比的杀伤力，或许这就是她面对千军万马的依仗。
　　毕竟本体是作为先知魔女使魔的存在，她本身也正以坚定不移的意志，强势征用来自使魔的力量。
　　雾气涌动，梅德欧兰特的将领们很快做出应对。
　　风精灵与火精灵率先发起突围，冰、水、雪精灵后来居上，青空为浓云遮蔽，风雪即将肆虐，月光精灵隐匿其中，所过之处，细小的尘埃亦碎为齑粉，而水线连绵起伏，始终一寸不让。
　　这毫无疑问是种族间爆发的第一场战争，也是她一个人的战争。
　　女妖冲向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精灵群，水花冲开漫山遍野的的彩色雾气，而后又被浓雾吞没。
　　柔和却又锐利的灰色光辉铺展开来，直达天际，将云端撕碎，漏下温热的倾盆大雨，倒映流星般四野翻飞无数精灵，浸染他们的身体，发出腐蚀烧灼的甜腻气味。
　　雨水浸没天地山林，将每一片树叶洗得发灰发亮，单薄的身影孤灯般扶摇升起，散为群星随大雨坠落，将云层的缝隙点亮。雾气中传来婴儿的哭泣声与微弱的尖啸，成片的精灵爆为元素烟尘，化为雨中须臾的闪光。
　　阴云之上，龙形的黑影滑过，旁观这场孤寂的战役。
　　现在不是表露阿斯加德意图的时候，龙类其实并不太懂得过于复杂的情感与权力的更迭。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总有哈迪达斯在。
　　法夫纳降落在最后的水泊边，浓影掠过，巨龙敛为人形，望向低沉厚重的夜幕。
　　“我会带你回到蒙尔森，毋需担心。”
　　他接住坠落的躯体，残破的裙角在风中飘荡。浓云铺天盖地，暴雨如注，将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洗得无比苍白。
　　“不……法夫纳先生，请您替我，向丽贝卡……大人转达，奈莉特，幸不辱命。”
　　从退却的梅德欧兰特士兵身上收回目光，想要帮助这个可怜的孤勇战士理一理鬓角，毕竟每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都是那么一丝不苟。
　　然而还未触碰到她的发丝，女妖已经倏然散为水花，顺着他的双臂洒下，悄无声息渗入土壤，了无踪迹。
　　看来不必在意她的仪容是否精致整齐了。
　　法夫纳握紧怀中暗红色的手套，起身望向密林深处。即使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天地变色的战役，罡风刚刚平息，一己之力揽住数十万精灵的女妖也没有令哪怕一缕不该有的危机气味泄露到水线的另一侧。
　　密林深处传来早春的花香，与悦耳的鸟啼。
　　正为他们的作别送去祝福。
　　不知蒙尔森是否已经有能人异士得知这里的变故，自己的选择至关重要，阿斯加德亦然。
　　他固然不清楚这个王国与神明、主君与神明、乃至神明与神明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刻，他想，自己应该能够体察到哈迪达斯的言下之意，能够凭直觉做出正确的决定。
　　龙影滑过后不久，银光从云开雨霁的穹顶坠落，在碎石间敲打出清脆的声响。
　　一枚朴素的戒环，镌刻了新婚夫妇的姓名。

　　目送龙侍离去的背影，就在一夕之间，丽贝卡意识到，偌大的王城其实幽寂又空荡。
　　是的，因为太多应该身在此处此刻的面孔，都已经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那么这值得吗，她无暇扪心自问。无论值得与否，这条路，已经由不得蒙尔森去选择，由不得她去选择了。
　　梅德欧兰特不会善罢甘休，幽梦泽的军队也已越过了巴芬山脉南麓，留给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不过只要守住蒙尔森城，一切就有转机，因为阿斯加德已经表明了态度。
　　身后是万丈高崖，海浪在漆黑的礁石上粉身碎骨，令她想到正深埋海渊的潮。
　　像是你一次次走向我，走向我们那样，我还要走多远，走多久，才能来到你的身边，告诉你，我一直，一直以来都在找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蒙尔森，永远不会忘记你。
　　她重新戴好手套，那上面似乎还残留了少许水汽与零星的温度，将手伸进去，仿佛有谁隔着鲜血淋漓的旧时光，握住她冰凉的手。
　　“梅德欧兰特和幽梦泽都已整队完毕，马卡斯和辉月森林驻地全部布防完毕，木樨森林的指挥所也安排好了。”斯科特将手中猩红的兽皮披风披在丽贝卡肩头，替她系牢绑带。
　　“嗯。”丽贝卡收回眺望的目光。“城周的兵力调整了吗？”
　　“三个支队调去东北方向，风精灵和月光精灵集中在那里，压力比其他方向更大。两支元素主力支队在东边，撤换回那边的水泽部队，来迎击幽梦泽，还有雪精灵和冰精灵。”
　　“换一支元素队伍回来，把城周的结界再加强一次。”
　　“那样前线的压力会很大……”斯科特拧眉，忽然意识到丽贝卡即将做出什么决定。“不，你不能……”
　　“我能。”丽贝卡握紧斯科特的手：“我会拦住东边的攻势，直到你们加固完结界。去安排吧，斯科特，相信我，我总能够做到我想做到的事。”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蒙尔森的驻城人员不能再少了。”
　　斯科特摇摇头：“最不能缺少的就是你，丽贝卡。再怎么样，梅德欧兰特和幽梦泽都要突破我们的防线才能抵达蒙尔森，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丽贝卡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凝望着斯科特，像是要把他的眉眼与柔软的发丝，把他坚毅的眼神永远刻在心上。
　　“丽贝卡团长！”洛奇在前往高崖的林地里奔跑，声音由远及近。“精灵和妖怪全部开拔，预计今晚就会抵达马卡斯中部。”
　　“我们马上出发。”丽贝卡迎上去，又回头嘱咐：“那就等你安排好结界的工作，再来跟我汇合。放心，我会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我相信你。”
　　斯科特用力握了握拳，而后转向驻地方向。
　　失去了能在千万人之间同时传递消息的奈莉特，他们的布防效率大大降低，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每个人都必须保持高度紧张，使用魔力传信固然方便，但对身体的负担也是巨大的，在这个就连后勤保障部门也要提剑出征的时候，骑士们都默契的选择用体力替换魔力。
　　蒙尔森城周遭的结界在建城之初就已经埋下，集合多种元素力量，每年都会在玛尔斯的主持下进行加固，他离开后，结界维护的工作交给了奈莉特，后者特殊的能力可以支持随时随地查漏补缺，而她离开后，人类能做到的受了太多局限，维护结界耗时巨大，每一种元素的每一个魔力凝耗点位都要进行勘察测试以及加固，要保证每一个点位能承载和释放的力量均衡增长，点位之间的协作和呼应也要同步调和。
　　这是个琐碎又至关重要的巨大工程。
　　斯科特不确定丽贝卡能在前线挺多久，但她说出口的话，绝不食言。
　　他还记得他们的12岁，奈莉特在火光闪烁的壁炉前告诉他们那一年瓦尔纳的星群巡游史无前例的恢宏壮丽，到冬春之交的晴朗夜晚，只要穿过马卡苏湖畔，爬上巴芬山脉最矮的那座小山包，抬头就能看到北方天际巡游的星群与变幻莫测的摩尔希洛。
　　丽贝卡一锤定音，一定不能错过这样的景色，眼中兴奋的光辉，比壁炉中燃烧的火焰还要闪亮。
　　可那一天恰逢蒙尔森每年一度的春日集会，狄恩邀请所有适龄青年来到王城内参加晚宴，还将遴选可能与丽贝卡成婚的人。他郁闷的一整夜都在王城外围打转，心里焦躁又酸涩，或是因为错过美景，或是因为其他。
　　而今，打转的地方换成了更宽阔的城池外围，手中的刀剑也愈发沉重。
　　斯科特沉下心来，开始检索第一处魔力波动。遥远的林地深处传来鸟嘶与铠甲磕碰的声音，元素支队得到丽贝卡的命令，正在向这里靠近，脚下的土地微颤，夕阳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