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我的魔女大人》高沧

141、苦海歌尘的乞援（3）

　　晴空万里如洗，浓影集聚如云。
　　那些错落栖息在枝头的鸮群密密麻麻，填满整个峡谷，如一捧捧褐色的泥土，填满这个巨大的坟冢。
　　所有居民都已经应骑士团的要求在屋内避难，家家户户屋外都驻守了一至三位骑士。作为一头正处于迅猛成长阶段中的龙类，法芙尼尔的躯体几乎能笼罩整个村庄，然而鸮群的阴影则又完全将她笼罩，六只眼睛都已全部进入戒备状态，龙眸明亮如猩红的夕阳。
　　这是潮小姐所爱的地方，她不容许这里被任何存在玷污。
　　缓行着逡巡的龙类，将鸮群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牵动着亿万道目光的雌龙与它们每一只对视，神情倨傲。
　　云端之上的强大兽类，当然对这些小小的鸟群不屑一顾。
　　狄恩坐镇被斯科特领队重重防护的十字队形中央，他维持着双手插入地面的姿势，已达数个日夜。
　　人兽对峙的情势无法预料，战事或一触即发，法芙尼尔不断争取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他要在这场无妄之灾发生之前，贯通峡谷地下与巴芬山脉，让所有人都能够进入以土地为屏障的避难所。魔力如奔腾的河流在山石之间回环激荡，引起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
　　被积雪覆上身躯的鸮发出咕咕的叫声，掀开翅膀抖了抖身子，连带身下细弱的枝丫一同颤动。
　　斯科特瞳仁一紧，迅速挥手，无数个奈莉特乘风而起，掩护撤退的命令同时传递给所有骑士，空寂的村庄在一瞬间喧闹起来，但无人闲话或啼哭，脚步声与衣料摩擦声中，居民通过地窖中新开的洞口避入还在不断开凿中的山体，每一户人家都有一位骑士陪同，再留有一位骑士断后。连日来，他们通过纸张间的交流，将撤退方案演练过无数次，时至今日，尚且能做到有条不紊。
　　感应到这沉默的撤退，鸮群躁动起来。
　　镜面般的龙瞳倒映着清澈的天空，霎时被腾飞的黑影侵占。那些褐色的影子扶摇而起，长嘶、盘旋、纠缠，而后俯冲向下，如飓风裹挟着千万片锋利的刀刃，又如巨鸟暴雨般落下的羽毛中，似乎诞出了新的可怖妖兽。
　　它们随着龙的身形分流，喙与爪刮擦出火花，轻而易举的打碎门板，翅尖带起的旋风掀翻屋顶与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不堪一击的皮肉，浑身沐浴在漫天的血雨中，黄绿色的双眼如一盏盏萤火，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锋利的肃清线。
　　“撤！快撤！！”
　　骑士们呼喊推搡着人群，挥舞长剑与盾牌，带有不同元素属性的魔力在一个个逼仄的洞口激荡，放射出绚烂的光晕，汇成穿梭在鸮群中的雷霆与冰刃，与神明的力量拉扯。
　　巨龙腾空而起，喷出火焰驱散空中杀手，但这些体型不大的兽类十分灵巧，翻转腾飞四下躲避，钻进屋内，叼去人们暴露在外的双眼与皮肉。能够阻挡暴风骤雨，阻挡猛兽妖邪的魔力屏障完全失去效用，它们穿过这些缤纷的光膜，弯刀般的利爪切开盔甲，刺进骑士们的眼窝与胸膛。
　　快意的长鸣声中，一颗颗心脏滚落在地，犹自跳动，温热的红雨蒸腾，将夕阳镀上血色。
　　蒂奥挥舞着长剑格挡四面八方的袭击，拽起地上哀嚎的同伴将他塞进身后的洞穴。他刚刚也是用这种办法，将这里居住的一家人都塞了进去，前面的道路是否通畅还不清楚，但他相信蒙尔森的王子，会为他们找到出路。长翅在耳侧拍打，抖落的绒雨暴雪般迅速吞噬一切生灵，周遭变得喧闹又寂静。
　　留在这里，必定死路一条。
　　他退入洞穴，身后的队友和平民都还没有走远，不远处的鸮群风暴回旋嘶吼着，不断扑入洞口的鸮鸟屡屡被他击落，发出尖利的鸣叫，挣扎着想要再次腾飞，受制于庞大的身躯与狭小的洞穴没能如愿。他不断将这些在身前翻滚的巨鸟踹出洞穴，催促前人迅速撤离，而前方，金褐交杂的龙卷愈发密集，罡风将盔甲切割出横七竖八的破损，眼看它们即将一拥而入。
　　红热的光辉于周身流淌，在这里凝聚过量且精纯的火元素无异于在密室中引爆□□，但对于这些有着蓬松羽毛的鸟类来说，火焰无疑是最好的杀器。
　　鸟群的目光同杀意与他的剑刃一同燃烧，那点点的黄绿闪烁着汇集，拉出隐约的长线。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远去，眼前的气流泛起扭曲，黄绿色的萤火汇成流动的焰河冲入洞口，他深吸一口气，将红热的长剑架在身前。
　　两项对撞的瞬间，石壁轰然落下，将洞口完全封死，零星石屑滚落脚边，鸮群鸣叫的声音一下变得细如蚊蝇，足可见这层掐断后路的防护有多么厚重。
　　他深深望着崭新开凿出的石壁，缓缓放下长剑，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举步向后退去。周遭的温度随之下降，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隧道深处，石壁上已经挂满白霜。
　　“殿下！”
　　斯科特扶住狄恩的身子，重重防护之中的男人口鼻渗血，金发湿冷，仍端坐在雪地上，维持着双手插入冻土的姿势。
　　甚至让人有种错觉，他已经和身下的土地生长在了一起，和这片山脉熔接在一起。
　　狄恩唇齿间亦浸满鲜血，他无力开口，眼前的景色已然模糊，只有扑面而来的火焰与温度那样灼热，几乎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紧跟着沸腾起来。
　　雪层霎时间融解渗入地面，露出他筋骨分明的双手，指节通红，细小的汗毛上挂着融化的雪水，也瞬间被蒸发干净。
　　法芙尼尔带着浩瀚的光与热降落，巨大的龙翼罩在人们头顶，遮天蔽日。周遭顿时昏暗下来，难以瞬间适应光线的骑士不由得握紧武器，而狄恩自岿然不动。
　　他的双眼已在高强度的魔力激发中流尽了鲜血，完全石化，成为了两颗璀璨的橄榄色宝石。
　　看不到浸湿靴底的鲜血，也看不到淹没落日的黄绿色急雨，当然，也永远错过了曾经最想看到的景象：不可一世的龙女穿越兽群，伴着光怪陆离的霓光与连绵的火焰直奔他而来。
　　仿佛只为他而来。
　　噼啪的爆响自四面八方传来，人类呼喊的声音、山石崩塌的声音、成千上万对翅膀拍打的声音，那之中，他听到少女粗重的喘息，和若不可闻的窸窣。
　　那是她宽阔而有力的六只龙翼，在神使的鞭笞之中腐蚀融化。
　　是的，这无从察觉、无端发生的灾厄，必定，也只能是来自所谓神明的降罚。
　　触怒那位鸮神，即慈悲魔女的使魔特雾尔萨图斯的，可以是路过的幽梦泽妖怪使团，也可以是他们这样脆弱无辜的臣民。
　　包括龙类。
　　到最后，大地在信仰与顽抗的崩塌中震颤，他不知道那些已经避入地底与山体的人们还能不能感觉到冲击或是听到此刻的山崩地裂，但他很清楚用不了多久，自己将永远失去听觉。
　　从超负荷调用魔力操纵元素的那一刻开始，不可逆的石化从肢端最细小的血管向全身蔓延，由内至外，侵蚀每一寸骨髓肌肤。和能将自身完全以鳞甲包裹达到内外坚不可摧的龙类不同，这既是元素的认可，也是它们的反噬。
　　无限亲近元素无疑能产生天地变色的效用，但后果则是完全元素化，不再具有任何生命特征。
　　狂风的轰鸣在这一刻灌入脑海，刮过每一根石化的血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了。就连紧贴地面的皮肤，也几乎不再能感到冰冷或是温暖。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从盔甲的缝隙渗入，浸满面颊与唇舌。
　　不同于鲜血的苦涩，雨水甘甜温热，令人如同游子归乡。
　　大概是神正在温柔的清洗这片满是罪孽的土地，与其中负隅顽抗的叛贼。他跪倒在地，蛛网般的地下隧道仿佛已经将他的脊髓血肉逐一分割，每一块都作为一面抵御神罚的盾牌，埋入深山。
　　斯科特抹去面上的龙血，解下披风盖在狄恩身上。他与法芙尼尔没有过多往来，但这一次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龙炎将峡谷中的雪水蒸发殆尽，于是她掀起全身的鳞片割开肌肤洒下龙血，令操纵水元素的他还能全力以赴，为剩余的幸运儿们求得一线生机。
　　但她却不再有任何机会了。
　　她的族人与亲友在遥远的北方，牵挂惦念着久不归家的孩子。她像一阵旋风掠过原野，采下一捧捧的鲜花送给珍爱的朋友，也像一面高墙伫立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中，以尸骨屏退铺满天地的箭矢。
　　曾将那样不理解这些渺小脆弱的人类，甚至痛恨他们、嫉妒他们，认为这些阴险胆小生物夺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存在，她曾带着一身锐不可当的杀意袭来。而如今，则在生命的最后，竭尽全力将他们护佑。
　　如一位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揽入怀抱。
　　每一滴血液震颤着向上浮起，如尸山中诞生的一颗颗红色星球，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