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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求而不得的乞援(7) ...

  •   “弑神的审判正在进行,审判庭上请勿高声喧哗。”
      其实在大多数种族看来,根本无需再进行审判。有能力杀死神明的,只会是同一神位的其他神明。
      作为一位急于褫夺力量的新神,她的确有足够的动机与足够的实力,只是尚且缺乏全局的考量,以至于低估了魔女之间的感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败露的如此迅速。
      审判进行的前提,是瓦尔纳与蒙尔森的强烈诉求。前者当然是为避免唯一的国子经受与其神主——现在应当称呼为“孽神”——相同的判罚,后者大约惦念其所谓重铸水土的零星恩惠,这也合理。
      人类,本就是感情丰富的种族。
      至于订立神契的阿斯加德,性格高傲的龙族自然不愿沾惹任何不洁与污秽。因摩尔希为其与乌洛波洛斯的苦战画下句点,哈迪达斯至今拒绝任何来自慈悲魔女的祝祷,更不可能自甘堕落,继续与孽神为伍。
      艾因·科斯塔迩维恩并未如愿,潮的罪责确凿无疑,晖自然无可辩驳,也无从辩驳。
      潮将左手的手环脱下,轻轻丢在身后的青年眼前,随后弹弹手指,仿佛就此斩断一片不应存在的星河。
      于是他们之间的过往与已经覆灭的未来,亦随之而断。
      魔女抛弃了她矢志不渝的使魔。
      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的独角兽跪伏着,这样的姿态,无论施加什么刑罚,都只能全然接受。无论是被革杀还是被豁免,亦无从反抗。
      他的神主随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但仍能够决定他的。
      可即便如此,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毫不犹豫的抛弃他,如同抛弃一张废弃的演算草稿纸,剥去他的身份,令他免于一同蒙难的下场。
      瓦尔纳的宾客长跪不起,或许他们的意识仍在不断被读取,但那已经不再重要了。
      “你这么想要留下他?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是仁慈吗?那可不见得。”摩尔希摇头晃脑的同潮搭话,整个世界的主人与仆人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就别执迷不悟啦,难道还想着御使整个瓦尔纳么?倚靠仇恨?还是执念?这都行不通的。”
      然而对方已经没有机会再去回应,魔女之间的力量的确相互制衡彼此平行,但这是神写下的规则,并非不能删改,尤其是对于已经认定罪名的孽神。
      她是否认罪,甚至是否有罪,都不再是最重要的事。这个世界安宁的太久,以至于许多种族蠢蠢欲动的蛰伏。令他们颤栗,令他们畏忌,令他们心甘情愿匍匐,才是最重要的事。
      所以,神钦点出罪孽的集合处以极刑,而当神已经对疑犯盖棺定论,信众自然亦步亦趋。
      “不敢!”艾因骤然开口,声色听不出悲喜,如冰封磐石的余响。“瓦尔纳不会容留背族之祸,战事不会由我族引发。”
      被压制在殿中的晖猛地抽搐着,想要看一眼父亲的神情,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不,那不再是父亲,不再是故国与家乡,不再是唯一的温床。他固然不会因此赴死,但在神的授意下,亲人已经否决了他的身份。至此,他已是不应存在的谬误。
      使魔伸长脖颈,筋脉毕现,如引颈受戮。
      “哦?最好是这样。”
      摩尔希侧过脸喝茶,不知为何,今日她的使魔特雾尔萨图斯就坐在她身边的座位上,翘着腿,钩爪锋利如弯刀。
      菲尔扫过在座主客神色各异的脸,继续接下来的流程。
      “因其啖以甘辞,革除喉舌,使其不能言。”
      山川与河流的环抱中,神与神之子降生并相遇。繁星从湖水中升起,月光劈开稠云,他们劈开彼此的生命,并与彼此相容,又在不断与对方别离。在丛林,在山野,在大雾弥漫的河海边与荒原,在花与月一同沉睡的枕边。
      “因其巧言令色,革除眼耳,使其不能视听。”
      女子们将裙摆铺开做庆典的彩旗,并肩躺在枝繁叶茂的花树下,周遭坠落着樱粉的急雨,淹没所有声音与目光。唯有漫卷如云的长发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因其朝施暮戮,革除手足,使其不能居神位。”
      机械人偶士兵拔出刀剑,朝着尖啸的鸮与蛇群,郁青的古木成片倒下,暗蓝的天幕一同塌陷,漏下粘稠的鲜血,蛇瞳闪烁如繁星。枪炮炸裂的硝磺与血液喷洒在一处,升腾如云烟,
      “因其跋扈恣睢,革除血肌,使其不能佩神格。”
      神聚集的宴席上,桌台中央的女子赤着身子,玲珑的脚踝,与她的双眼一样空荡。
      “因其……”菲尔古井无波的絮语终于出现了一个若有所指的停顿,但这只是一瞬间,她毫无起伏的声音就立刻继续下去。
      “革除筋骨,使其不能负享神权。”
      在最后,哈迪达斯闭上眼睛,此时的阿斯加德阳光明媚,即将迎来一个短暂美好的秋天。桑格利亚的叶片纷繁飘飞,随风而起,将他的身躯,与他手中怒放的赫汐拉一同掩埋在暮色流霓般的花海中。
      “蠢龙。”
      潮如是说。
      无边的寂静与黑暗中,她感到暖流从双眼中不住涌出,一点一点,带走了所有意识。
      佛伊科苏,你也是这样死去的吗,甚至来不及与我道别。
      感受到珀洛菲特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丽贝卡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至少在表面上,撇清蒙尔森与孽神的关系。
      但她只是低头沉默,狄恩却注视着珀洛菲特拉,意图从那张薄纱覆盖的面容上挖掘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信息,抑或只是一个细微的表情波动。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如说,先知魔女应该不知早在什么时候,就已经看到了今时今日的景象,或许还有可能不止一次。
      她或许还会感到无趣,因为拥有一双纵观始末的双眼。
      当然了,对于祂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众生渺小如沙砾,沙砾的喜怒哀乐,自然无趣。
      只是不知道他们这些“沙砾”的挣扎,是否是神明们喜闻乐见的特别节目。
      “……”
      必须得说些什么了,即使曾与慈悲魔女有过往来,但摩尔希不是潮,珀洛菲特拉不是潮,祂们根本无法和潮相提并论。
      “判决即将开始。”菲尔垂下眼帘。
      大殿陷入死寂,神与神的信徒都在等待。雨声骤然加急,仿佛一支纪律森严的部队正在行军,即将在这个世界展开征伐的铁蹄。
      佛伊科苏的死状固然悲惨蹊跷,但她本身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魔女的眼睛,与她留下的《常世算策》。
      他们在等的,就是囚犯的自白,或者说悔悟。
      神之间不死不休的战役,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力量的褫夺。魔女之眼铸成魔女的权能,浩瀚无垠的魔力则是挥洒权能的媒介。与寄存在阿斯加德,记录万物终途的《运星命宗》一样,对于睿智魔女,记录她生平一切算式的答案,就是《常世算策》。
      潮虽然已被革除身份剥夺权能,但她仍然具有神的躯壳,以及所谓神的意志。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要她交出魔女之眼与《常世算策》,仍有一丝生机。
      然而,她显然拒绝了这个机会。
      惊雷刺穿雨幕浓云,不知承载了谁的怒火,一次次将大殿内神色各异的面容照亮。
      “那么,现在进行判决。”
      菲尔或许得到了无法言明的授意,像是等待着谁来打断一般,每一句话都必然接续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她并非师出无名,鲛人族年迈的君主携次子阿塔佳提斯无言下跪,已经阐明了一切恳求。
      “这可不行,我们从不容许战乱的种子存活于世。”摩尔希摇摇头,她的语气并不强烈,可只说了一句就不再看子民一眼。她本该是最为仁慈宽容的神明,但不知为何,却总是定下不容置喙的杀戮。
      “格兰德尔,也是同样的存在。”菲尔侧身低下头,尾尖一颤,等待神谕。
      “摩尔希,我们到此为止。”珀洛菲特拉缓缓起身,座下各国政要王室立即同鲛人族一起,跪倒阶下,鸦雀无声。
      这场审判就在弑神的现场进行,刑场也安排在当下。湿漉漉的潮雾爬入廊厅,浸湿魔女们铺满身下的长发,在祂们冰凉的身体上舔舐。
      “很合理,这件事当然是你说了算。”摩尔希也站起来,捋顺自己的一头银发,拍拍使魔的肩头。
      特雾尔萨图斯立即起身,却乖顺的蹲在她腿侧。祂体型高大,即使如栖息枝头一般蹲伏,也有半人高。光从殿顶洒下,祂硕大漆黑的影子完全将潮素白的身体覆盖。
      慈悲魔女婆娑着使魔后颈的毛发,使祂发出舒适到极致的低鸣。钩爪难耐的刮擦地面,咔啦咔啦的细微声响分外鲜明。
      菲尔转回身,电光倏然照亮她的双眼。
      “那么,现在进行判决。”
      暴雨如注,敲打寂静的殿宇,如蛇群啃噬着整个世界的基座,雷声震耳欲聋。
      “祸根余息尚存,余念郁结不散……沉入极东渊海,永镇格兰德尔。”
      鲛人全族起身,再重新匍匐,往复九次。
      忽明忽暗的银色火光使所有的面容之上的所有神色都晦暗不明,无论暗中涌动着多少计划与筹谋,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这个格外漫长的雨夜,这个尚且算是安宁的世界之内所有族群的代表与这世界的编纂者们,第一次站在一起,为他们的一位同胞雪恨,以蹂躏另一位同胞的方式。
      看着已经抽尽魔力的使魔,现在应该称为无族余孽的独角兽向着新的封印使,从前的意志魔女身边挪动,虽然他只是一指一指的挣扎,但好在他们原本的距离相去不远。
      商陆不禁回忆起行进在森林中的身影、等待日出的身影、餐桌边与雪原上絮语的身影、温泉袅袅的雾气中重逢的身影。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那样亲密,又与慈悲魔女和她的使魔迥乎不同。
      独角兽用鼻尖轻轻蹭着封印使的手指,后者眉梢颤动,即使已经失去了视觉与听觉,也不能再开口说话,不能移动身体,但她艰难的喘息,将手向后缩了缩。
      她不知道他受到了怎样的处罚,仍在以划清界限的方式,试图将对方从这场残酷的审判中剥离。
      但审判已经结束了。
      摩尔希拍了拍特雾尔萨图斯毛茸茸的脑袋,收回了手。
      使魔抖动身子,如同抖落灰尘一般,背后的长翎飞散如雪,落地化为红褐色的熔岩与灰烬,向着囚徒流动。
      珀洛菲特拉收回遥望雨幕的目光,稍稍垂头,似乎在确认囚犯的身份与归宿。实际上,她的目光究竟投向何处是无法分辨的,那片黑色的薄纱织物虽然只是覆盖住她的眼帘,然而却让她的神情、容色、意图,乃至她说出的话语,都变得耐人寻味。
      现在,这片勾画着暗银四芒星花纹的奇异织物脱离了她的肌肤,随空中流动的长翎灰烬飘飞裂解,铁灰色的十字光芒在织物碎片与灰烬之间散射。光芒之中,织物边缘镶嵌的银黑色饰链骤然增长膨大,每一个扣环上,都雕刻出削铁如泥的十字星刃口,数十条刃链绞缠着从落英般的灰烬中爆开,铿锵作响,如离弦的无数箭矢,射入囚徒的身体。
      商陆猛地攥紧了手。
      可怖的神罚穿透她紧闭的双眼,刺入肌肤,在骨骼与肌理之间缠绕,捆缚住双腿,钉入关节与肢端,最后将两只掌心一齐穿刺而过。突出身体之外的链条生出根须般的分支熔入在她身下凝固的熔岩,岩板向上拉伸扣合,将仍在剧痛中抽搐的女体封死在棺中。
      神宫在判罚中颤抖,万民亦如此。
      珀洛菲特拉双眸紧闭,稍稍抬手,提起冈格尼尔重重敲击地面。无形的力量随震荡的波动溃散,在石棺之上凝聚,刻画出十位原质魔女的烙印。代表藉由这个世界十位新神之名,承载她们现存或遗留的魔力,将灾厄的种子永远封存。
      “审判结束。”
      最后的灰色光芒业已熄灭,隔着巨大的石棺,另一侧的丽贝卡,眸中的光一同熄灭。商陆垂下眼帘,父亲可以放心了,他想,可以永远的放心了。
      他随着其他主客一同离开审判场,回头去看,珀洛菲特拉仍然闭着眼睛立在原地,摩尔希在她身边,抓揉着特雾尔萨图斯的毛发。
      一位新神的消亡,同她的诞生一样仓促。
      但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是谁都会这么放下心,尤其是带走石棺的鲛人,然而看着那些人类的眼睛,他觉得,似乎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计划,才刚刚拉开序幕。
      回头去看,雨幕已经模糊了宫殿与灯火,而身边的亲人,已经模糊了是非。
      这一夜,似乎有千万年那样漫长。这一夜淤积的雨水,似乎能够将整个世界淹没为一片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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