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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致爱丽丝的奇缘(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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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刻意的交流与引领,他们来到洒满阳光的庭院草坪中。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在远方排列,更远方能眺望到正值花期的花树一直绵延向下,乳白的巨大花苞如一团美玉,纹路中流动碎珠般的微光,那是成片的天中犀。
草坪中已经搭好了白色的帐篷,铺着浅浅的短绒米色毛毯,两张高背扶手椅上垫着白色的长绒毯,它们之间的圆形小桌上,长茎花瓶里插着一只待放的洋牡丹。这些布置的背后,面朝着天中犀的方向,还有一张与高背椅同色的绒面摇椅,长绒毯的边沿一直垂到地毯上。
落座后,那些等在灌木丛边的两排仆从分工整理一切,为他们送上温度正好的茶水,将餐车上的一道道菜肴展示出来,供她来选择。一切服务都是无声的,只有衣料间的摩擦,以至于让她觉得如果餐盘底和餐车相碰发出声响,造成这种“噪音”的仆从就会立马变成远处那些天中犀中的一员。
越是选择,越是惊心动魄。
因为连“金丝榴莲酥”这种东西都出现在某一盏被半球形银白色不透明防尘保温盖遮蔽的树叶形盘子里,随着“瑞兔报春酥”“蟹粉水晶饺”“虾泥红粉玉藕”等等诸如此类颇成体系的菜肴一道接着一道露面,潮的心理防线也一点点消弭于无形。
这些并不是随即的耦合,而确实是她从小到大亲口尝过的宴席中,在某段时间里念念不忘的菜品。
比如说,经她点头后,轻轻放在面前的莲花玻璃小盏中,盛着浅粉色的糊状物,一团团小指尖大小的雪白谷物与金灿灿的花屑混合在其中,珍珠圆子桂花藕粉,她幼年最爱缠着外祖母年年日日的做给自己吃,连这只小碗,都是专门用来盛放这道小吃的碗,她绝不会认错。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比这更加荒诞的事,您已然见怪不怪了。”
既像是解答她未出口的疑问,却同时抛出了更大的疑点。他们之间似有若无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潮一点也不客气,夹起饺子就吃,端起藕粉就喝,她刁钻惯了,许多菜品不过试过三两口验证个味道,验证无错了就兴致勃勃的去挑下一道。西璞陪餐,且任由她胡来,桌上的餐碟换了一波又一波,俨然变成一次漫长的早茶了。
吃到最后,他们以一杯红糖鸡头米糖水结束了整个早午餐,仆从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批端着手巾和花茶的,仿佛他们不是从遥远殿宇的厨房来,而是从原野中生长出来似的。
“需要我做什么?”吃饱喝足,潮的心情相当的好。虽然意图和制作过程都不明,但这顿饭无疑是这么久以来,最合口味的一顿。以至于她有那么几个瞬间都觉得,哪怕一口下去横死当场,也值了。
外祖母去世后,谁也冲不出那碗藕粉的味道。所以得知老人家寿终正寝的时候,她其实并不怎么难受,只是没想到后来,意识到外祖母逝去的每一个瞬间,都难受的透不过气。
“……”西璞只是起身为她斟茶,额发垂下来遮住眼帘,不过嘴角始终挂着笑意。
如果自己有朝一日重回故土,那么即将与亲友爱人重逢的时候,应该就会含着这样浅浅的笑。
所以,他们,原来是久别重逢么。
那么,又是在什么时候初次相遇呢。
“这样并不会拉近我们之间关系,你应该也希望我更信任你一些,信任总是来自于坦诚的。”
说辞未能奏效,西璞将她的双手都用被鲜花烘烤过的毛巾仔细拂拭,动作轻如拂去旅者眉宇间的疲惫。
“您无需信任我,陛下。事实上,您不会信任任何人,我不敢自称了解您,但您会了解我的一切。无需困扰于我们之间的隐秘,很快,那些隐秘将不复存在。看着苦恼的您,我也一样痛苦难耐。”他原本说的专注而温和,却不知为何,又一字一句变得惆怅恳切,每一个音节,都多加一份力气。“这样的我,原本就对您无限的坦诚,原本就完完全全的属于您,原本就……原本……您无需信任我,在这里,我们能够再一次相遇,能够为您做这样的事,已经非常幸运了,我已经,非常幸运了。”
眼看他越说越激动,热泪隐隐盈眶,潮的眉头就忍不住往一块拧。她觉得自己真是被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实影响,竟然觉得能够用梨花带雨来形容一个男性。
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又有过什么经历,他和那位女王陛下之间发生了哪些事,让他只是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就这样喜悦。眼中波光粼粼,仿佛阳光映照着被微风吹拂的湖面,也将他们的眉尖吹得起皱。
“这里是很特殊的地方么?”
“是,是非常……非常特殊的存在……是……”犹豫几次,西璞还是欲言又止,显然,他无法估计说出某些话语的后果,无论是对于他们之间,还是对于整个世界。“这里是陛下杰出的创造。”
“这个世界是她创造的?所以说‘仙子’……不对……”
她下意识使用了人类的逻辑去思考,在人类的范畴中,“创造世界”是个抽象的概念,其载体与对象也大部分都是抽象的。可如果加入李曌的那一套“复数世界”概念,以及魔女与魔力的前提,“创造世界”就成了具有可触达的实体存在。也就是说,她现在所在的,根本就是女王陛下的大别墅里,说不定人家家里的监视器已经把她的脸记录下来,标记成一级危险人物。
“您无需担心,陛下不会将您视为敌人。”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方比她想象的更敏锐,甚至从她平和的面容中,轻易读出忧虑。
“我远不如您了解我那样了解您,这也是我之所以,这样为您着迷。”
明明每一句都是鲜明热烈的自白,但每一句都为当前的处境留下一片更深重浓稠的迷雾。
“我了解你?”她觉得荒谬。
“是的,您更了解的是陛下。应当说,您是这个世界里,最了解陛下的存在。”西璞为她斟茶,语气仿佛随口确认“太阳是从东边升起”
这样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或许这个世界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在她到来之前,已经顶着这张脸完成了许多事。潮越想越觉得合理,如果这里是由某些童话思维的虚数世界碎片不断编纂耦合形成的复数世界,好像一锅加入不同香料的奶油浓汤,那么自己作为添加剂的一种,也合乎情理。
“但你不了解那个女人,你对她的一切看法,都存疑。”她可不会像个傻子一样陷入对方的逻辑,被陌生男子带着话题走,是极度危险的事。“这茶不好喝,没别的了吗?”
“当然有。”西璞举起右臂,小幅度挥了挥几根手指,先前端上茶水的仆从此时远远立在他们与花树之间,一串一串的扑倒,柔软的衣摆白浪一样翻起,连同他们的身体在落地的瞬间散为一地花瓣,随队伍末端吹来的风飘向花树。队伍中新的仆从端着新的茶具,很快填补了他们的位置,更换了桌上的所有东西。“我很确定,您此刻的想法,同陛下如出一辙。”
刚刚那是,在她的面前把那些根本没有犯错的仆从全部杀死了么。以一种寂静而浪漫的方式,剥夺这些无辜受难者的性命。
淡青色水流从叶芽型的壶口中涌出,在莹白的杯中打旋,冒出袅袅烟气——在这样的烟气里,有人因她而死。
这个癫狂的世界,一切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的狰狞和诡异,以一种平和的方式,逐渐侵吞理智。她怎么可能了解这种世界的创造者,了解对方,也就说明,她也是同样的人。
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连李曌那边都难得的寂静,不知是不是世界间的意识传输出现了波动,她总觉得定时通话的间隔在不知不觉中被拉长了不少。
“我会把这话转告给她。”
“我不会因此改变对您的看法,不如说……呵呵,原来您也有这样的时候。”
潮避开眼神,如果一直盯着西璞看,很难不被他精美到极致的面容分散注意力。连雕塑都会因艺术家的心境与状态有多多少少的瑕疵,但制作眼前这个男子的艺术家必定永远处在登峰造极的水平,或许,是成千上万测算得出的完美比例也说不定。
尤其是当他唇边漾起恰到好处的笑意时,叫人仿佛置身春光烂漫的花园中,目之所及芳菲满园。
就是这样春花般的男子,他双手沾满鲜血,杀死的人能够组成一个新的国家。
她始终心生防备,可一连许多天,西璞对待她的起居无不恭敬勤谨,呵护备至的心,日月可鉴。衣食住行大小事宜巨细无遗,连她的心情都照顾的面面俱到,无一不妥帖,无一不精致。
连她大学食堂里售卖的台式卤肉饭都出现在餐桌上,用来解腻的番茄乌梅,吃起来就像是刚刚从夜市里买回来一样。
这并不会带来安慰,她性格之中天然的多思以及长久以来的处事方式,只会令她在这种讨好中越发紧张,心里蓦地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她才是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只等待着面世竞价的那一天。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是您的西璞啊。照顾您,服侍您,顺从您,用尽全力满足您,是我的使命,是我诞生于此的意义啊。为您付出一切,西璞甘之如饴。”
一边说着这番话,精灵一边接过鸟嘴仆人手中的发丝与梳子,站在潮背后帮她打理沐浴后蒙着水气的长发。
手指穿过发丝,贴着头皮按摩,源源不断的散发热度,烘干每一寸皮肤,揉按着,放松每一根紧绷的神经,从发顶直到脊椎,从发根直到游鱼般的发梢,每一处都变得舒适畅快,仿佛置身蓬松柔软的绵绵云海中。
意识混沌,却又无比分明,仿佛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正陷入长梦。
“没必要说这样的话。”她拢住浴袍两襟起身,亭亭而立,努力让自己贴近记忆中坚不可摧的丽贝卡。
“……”
西璞的视线沿着她的下颌一寸寸向下缓缓滑行,眼神在一瞬间的晦暗后,云开雨霁,重新与她对视,随即舒展开笑容。
“您明白我的心意,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潮顿觉他不可理喻。
“请原谅我的僭越,但陛下已经同意与您相见了,西璞喜不自胜,一时之间冒犯了您……大人,请您原谅。”
他伸出手,似乎期待能够牵一牵她的手,而她背对着他重新落座,自己拿过梳子梳理长发。
“是么,我倒并不那么着急了。”
“你爱急不急,老子很急!”李曌霹雳般惊叫,简直要凭着声调直接劈开这个世界。
“我知道你很急,但急也没用,呵,之后有的你急。”她不卑不亢,随口绕了个弯子。
西璞不知道他们的私人会话,将手攀上她双肩揉按。“陛下的决定,当然也是您的决定。见面后,您会有另外的打算的。”
对这种两句话不到便大片大片制造谜团的应答,这些天来,她都只当听不到,那些表情达意的暧昧举止,也只当看不到。
但不知怎么回事,冷处理一点都没有影响对方的兴致,西璞着迷的就是她着坚冷如冰的态度。
于是她将肩头的手握住,沿着锁骨向胸椎处滑动,引领那只骤然收紧一切肌肉的手,婆娑胸口温热的肌肤。而后侧着头,将呼吸喷洒在那些以金丝钩花的袖口布料上,以及他的手腕处。
“我现在,已经有了另外的打算……”
果不其然,像被她的气息灼伤似的,西璞猛地抽回手,大步退开跪下,双膝在浮雕地砖上重重磕出闷响。
“不敢!西璞不敢!”
他膝形后退直到五步开外,才狼狈起身,深深的弓着身子,长发遮住整张脸,踉跄着离开,还被门角绊了一跤。
潮猜测,刚刚那一跪,说不定还磕坏了他的胫骨关节。
抚着颈边被宝石衣扣刮擦出的红痕,她心中逐渐有了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