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为剑》艾右

17、第 17 章

　　傍晚，夕阳西下。
　　祝蝶静静地擦着木桌，桌上摆着大伯的牌位，牌位前供着三柱香，顶端的灰燃得发红，正滚烫地往下碎。
　　祝老二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他这几天不像从前那样咳嗽了，或许是因为最近家中宽裕了些，虽然米店的生意依旧不好。但祝蝶也总能放下些心。
　　她垂眼轻声道：“爹，女儿明早去茶楼干活儿，今天就早些回房了。”
　　祝老二道：“好。不过明天不用去茶楼了。”
　　“不用去了？”
　　“难道没人告诉你不用去了？”
　　祝蝶小心翼翼地回应：“有人告诉我。但我好像把茶叶放错了，把碧螺春和寻常的绿茶放反了，万一给客人泡错了，说是店里骗人，就不好了。”
　　祝老二却道：“那也无所谓。明儿叫个人过去告诉他们一声就好了。”

　　一时静默。
　　祝蝶却没有回房，不知在等着什么，忽地问：“明天您有事要女儿做？”
　　祝老二反问：“你有事要出去？”
　　“女儿是要出去。”
　　“你这几天应该都没时间出门了，和人约好了也回来再去吧。”
　　“那是什么事？”
　　“明早洪家迎亲的人就来了。你也该准备准备。”
　　“好。”小蝶一声不吭地开了门，屋外的冷风呼呼吹来，远处天边是大片的赤红晚霞，明天会是个好天气。不论做什么事都会很合适的天气。
　　祝老二道：“你回房后，会有婆子教你怎么做，明天送你出门。”

　　听了这话，祝蝶安静地把门关上，退回到房里，忽地跪下：“女儿不愿嫁到洪家。”
　　“那你要做什么？”
　　“我明日要坐船离开卫洝。”
　　“坐船？和叶家的儿子一起？”
　　“嗯。”
　　“你和他坐船私奔，去那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地方，以后你被他害死了，家里人都不知道！”
　　“嫁给洪家也是死。”
　　“洪家少爷那样心疼你，怎么会叫你死？”
　　“是我想死。”
　　“你好好的为什么想死？”
　　“难道我不能决定怎么活，还不能想死吗？”

　　明明生意依旧不好，家中为何会忽然宽裕了些，祝蝶此刻当然已明白了。为什么茶楼的人带着促狭的笑意，叫她今晚睡个好觉，她也已知道了。
　　她依旧跪着，低声道： “这是女儿最后一次求您！”
　　祝老二只是转过身：“三天后就是回门了，说什么最后不最后的？”

　　祝蝶的头更低了，她没有哭。只是想着从前也求过父亲，都没有结果。但是那总不是“最后一次”，如果说是“最后一次”，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
　　但是一样。

　　叶之复和她说，这种事最好不告而别，谁也不要告诉，就像他自己一样。她没有答应。她希望父亲知道这事，希望明早自己走之前求他一次，和他说清，他会变得不一样。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如果事情会不一样，那么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又怎么会从最后一次才开始不一样呢——不如说最后一次肯定是一样的。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最后一次。

　　-

　　荒郊野外，鸟啼凄厉。一座又小又破的牢狱孤零零建在这里。
　　之前有伙穷凶极恶的盗匪，被关进衙门后又跑了出来，在卫洝城里杀了十好几户人家，老幼皆不放过，闹得人心惶惶，当时衙门把这没人住的旧房子改成了监牢，把八名盗匪关进去后，也不斩首，只是等着他们饿死在荒山野岭中。
　　叶菱知道，自己如今就在这地方，离城里足有十里地。

　　半日前，那四个衙役束缚住了她的手脚，她才听到父亲问：“这孩子又给你们添什么麻烦了？”
　　赵乡绅笑了笑：“不麻烦。她杀人了。”
　　“杀人？”

　　之后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清了。
　　现在再听清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论武功再高，一旦被擒住，就难以逃开了。
　　她的手摸上冰凉生锈的铁门，门的中央挂着一把巨大的沉甸甸的锁，她把锁托起来，两个狱卒瞥见她动这锁，根本不当回事。这锁要是能叫她弄坏了，之前被关起来的盗匪又算什么呢？
　　他们只是谈笑。

　　“下礼拜可别往港口去，过几天海上不安稳，船都提早开了。一个浪头过来，就把人卷进去啦！”
　　“这么严重？”
　　“那可不，海上有风浪，船可不得提早开了？不然船一翻，坐船的都去喂了鲨鱼。”
　　“有钱人细皮嫩肉，鲨鱼吃了肯定也高兴。”
　　“人还不够塞鲨鱼牙缝的，有钱人和穷鬼有什么区别？再说了，不被鲨鱼吃了，人不也得淹死吗？”
　　“你这话就较真了。被鱼咬成两半不疼得多？”
　　“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被鱼吃了就更疼？”

　　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菱听得气闷，大叫一声：“烦死了！”

　　两个陌生的小狱卒一齐看向她，仰头嘲笑道：“你都被关起来了，还嫌爷爷烦？”
　　叶菱双目如炬：“有本事你进来！”
　　狱卒当然知道，今天四个衙役都差点没拦住她，还有一个被她扭伤了手腕，只笑着道：“我才不进去！不仅不进去，我还要继续说话，哈哈，管不了爷爷了吧！”

　　二人继续聊道：“听说洪少爷要娶亲，娶的是卫洝最漂亮的姑娘！可惜咱们俩干活，赶不回去，看不着热闹！要说洪少爷可真舍得花钱，光彩礼比咱们一年赚的呢！”
　　“我要是那么多钱，我也娶那姑娘了！”
　　“你想得美！”

　　洪少爷，卫洝最漂亮的姑娘，那不就是小蝶姐姐吗？
　　可小蝶姐姐什么时候要嫁去洪家了？
　　叶菱心中疑惑，马上想问“你们说的什么”，又道不对，这两个人故意要和自己对着干，于是大嚷道：“别说这个了！我不爱听！别说了别说了！”

　　那两人果然大笑道：“怎么，看人家嫁得好，受不了啦？你不是也要嫁进丁家的吗，现在怎么就把人家老爷子都杀了？不过也好，我看那老东西也不顺眼！”
　　叶菱扭过脸，捂住耳朵大叫：“我说了我不听！”
　　狱卒当然贱兮兮地走过来，特意凑到她耳边道：“你不想听也没用！人家明天一早就被花轿接走了，以后人家可是富家太太了！要恨就恨你自己没这命吧！”
　　叶菱真愣住了：“明天一早？”

　　小蝶姐姐知道这事吗，她真愿意嫁去洪家吗，万一她是被逼的怎么办？
　　可恨自己在这牢笼里，没办法马上过去问个清楚。
　　狱卒看叶菱眼中流露出一丝动摇，刚想再火上浇油几句，却见她眼中决绝狠厉有如剑锋，还想杀人一般，于是不敢说话。

　　叶菱在这栅栏里面到处找趁手的家伙，想把锁打开，但这铁栅栏里面除了点野草青苔外什么都没有。难不成自己还能被困在里面到死？

　　脚步声渐近，两个狱卒和叶菱第一时间看去，狱卒齐声道：“队长好。”
　　许文穿着一身黑色长袍，身形高大，一进门就叫他们两个出去守着，又补充道：“把牢房钥匙给我，我看着她就行。”
　　“是。”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铜钥匙，交给许文，灰溜溜出了牢房。
　　许文握着钥匙，蹲在叶菱身前，一手拿住那块铁锁，一手捏好钥匙。
　　“你走吧。”
　　他神色如常地说罢，手一动，把钥匙插进锁里。

　　没捅进去。
　　他又试了几次，依旧捅不进去，累得满头大汗，掉个个儿再试，也是一样。

　　叶菱只得道：“别试了，他们没把真钥匙给你。”
　　许文急道：“怎么会？”
　　叶菱叹气道：“你样子太怪，人家难免怀疑。”
　　许文气愤起身：“我再去找他们！”
　　叶菱道：“别找了！他们估计已经躲在外面了，你给我找块石头来吧，要长条的，能握得住的。他们刚骗了你，又打不过你，不会出来。”
　　“行……”许文出了门，过了许久，才拿回来三块长条的石头，叶菱挑了其中好握的一块，紧攥在手里。

　　“你扶好锁，”叶菱拿住了石头，对着锁边狠狠连砸几十下，直到咔哒一声，锁乍地弹开，叶菱马上起身推开门道，“这锁看着厉害，实际上锈得厉害，只是个头大。有个家伙就好开了。”
　　许文只闷声道：“看来你总是比我厉害些。”

　　“你放我走，赵乡绅不会说你？”
　　许文道：“他是我舅舅，总不会杀我的。”
　　叶菱点头道：“丁老爷子不是我杀的。等我说出事实，你也没做错事。”
　　许文只道：“好好。”
　　“你不信也罢！不过……谢谢。”
　　许文想说些什么，可还未开口，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仅剩的夜色中，匆匆地离去了。

　　清晨潮湿冰冷的蒙蒙薄雾之中，叶菱停住脚步，呆在原地，明明现在有那么多要去的地方，那么多件要做的事情，件件都无比紧急，她却一动不动，被困在这冷雾之中。

　　这牢房在郊外，四周一片野草，比人的头顶还高，她又不认路，根本赶不回去。直到远处不知在哪里的马尖利地叫了一声，才惊醒了叶菱，她循着马的声音找过去。马车夫刚刚上工，他要把车里采好的草药送回镇上，晚上再回来。
　　她大声问道：“师傅！去城里吗？我要坐车！”
　　马车夫呵欠连天，瞥了眼叶菱道：“有钱吗，你还坐车？”
　　叶菱往口袋里摸去，摸到一枚硬硬的圆形银币，马上用手攥住。
　　这是最后一枚银元了。

　　她把银元塞到车夫手里，咬牙道：“坐！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