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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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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舒夜对马庆方的围剿与其说是一场战斗,不若说是屠杀更为贴切。
在开炮前三分钟,129军的阵地上忽然没了声响,不一会自高音喇叭上传出贺天宝的声音来:“兄弟们,我是贺天宝,你们都给马庆方骗了!他和马驴子内外勾结想要大帅的命……兄弟们,大帅已经下了死命令要马庆方的人头,你们没必要跟着陪葬啊!想想你们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他们将要成为孤儿寡妇……”话还没说完仿佛就传出一声闷响,贺天宝仿似被人撸了下去,喇叭里发出刺耳的尖响,一个冰冷的男声响起来,干脆利落,“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走出来,三分钟后开炮。”——马庆方听得出,这是马舒夜的声音,他能出现在这里,想必庆云已遭不测。
马庆方环顾四下,他嘿嘿笑了声,数月筹谋,如今功败垂成,一脚踏入了困顿方寸之地,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马庆方看了看身边数人,自他领兵,这些人就在他身边一同出生入死,忠心不二,他本以为,他不会死在战场上的,却不想在这样的未发新芽的枯春中,和他们一同在黄土之间化为残肢断臂。
在生的最后瞬间,他向他们伸出了手,看着他们毫不犹豫地握上来,马庆方忽而欣慰,英雄末路尚有人追随左右,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马庆方抬眼,他手下的兵已经漫山遍野地向着129阵地跑了过去,马庆方缓缓摘下自己的军帽,咬牙切齿:“杀——”
枪声骤起,在马庆方的阵地和129军的阵地之间顿时尸横遍野,贺天宝在望远镜后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日他娘的,下的了手!炮呢?给老子拉上来,别心疼炮弹,狠狠的轰这狗/日的——”身边的参谋小心翼翼地道:“大帅说要死要见尸。”
“见什么尸?”贺天宝甩了参谋一耳光,“给老子轰,一个不留。”
撼山动地,惊雷震天,马舒夜在军部中感到窝棚晃了两晃,他拍掉头顶的浮灰,一把揪住刚回来的贺天宝,道:“马驴子的人来的快,现在必须有一个人顶在这里,一个人去际阳搬兵……”马舒夜的话戛然而止,他笑着拍了拍贺天宝的肩膀,两人对视片刻,贺天宝缓缓行了个军礼,道:“大帅路上小心。”
“很好。”马舒夜心满意足,马鞭一挥,道:“这个人我先留在这里,免得你多心。”
庆丰面上白了一白,他虽然心无城府,但事到如今也猜得出一二,如果马舒夜不回来,贺天宝和他就皆为弃子,谁也别指望能逃脱升天,多么妙,以后青马尽握,扫尽军中障碍,而后同小舅舅摧枯拉朽,马建奇又算得了什么?
庆丰回首去看贺天宝,胡子拉茬的大老粗也恰好望了过来,只不过是那么一眼,两人均知对方心中所想,贺天宝烦厌地瞪他一眼,道:“你是大帅的人,等会子紧跟着我,出了什么岔子我可负责不起。”
“哦。”庆丰环顾这四处透风的窝棚,随意地坐在了一箱弹药上,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所在,他曾在电影中看到过炮火纷飞的场景,有运筹帷幄的将军,有浴血奋战的小兵,有理想有信念,但现在这个地方犹如梦境,传令兵川流不息,参谋争得面红耳赤,贺天宝蹲在一角看地图抽烟,眼睛里充满了地图上凌乱复杂的图案,有上扬的花纹,有弯曲的线条,还有光亮,斑斑点点地映着些耀斑,像是等待猎物垂死的秃鹫,黑亮亮地盛满了对杀戮的渴望。
这仿佛是一段被停顿的时光,而在十米之外有被割裂的呼喊声,跑步声、枪声以及呻吟声。
原来,这才是战地,一个人命如草芥的人间地狱。
庆丰浑浑噩噩地跟着贺天宝走了,石大龙被马舒夜带走,他只得自己骑马,幸亏是大部队前进,他骑马也还赶得上,在队伍的中部远远望去,人流从平原深入至高山,贺天宝在此处布防,扼守关隘,希望能拖住马驴子,如果有援军,明年今日便是马驴子的忌日,如果无援军,那就是和他贺天宝的。
“会打枪吗?”贺天宝披着衣服走过来,在庆丰身边抖一抖,尘土飞扬。
“不会。”
贺天宝甩过一支枪来,不见得有多大,但很重,庆丰看了看,苦笑道:“这东西我用不上,如果贺军长兵败,顺手毙了我就是。”
贺天宝微怔,嘀咕道:“你是大帅的钦差大臣,我敢杀你?”
庆丰不置可否,他抱着腿坐在石头上远眺前方,心不在焉地问:“贺军长,你一共杀过多少人?”
“多少人?”贺天宝卷了根烟,美滋滋吸一口,随口答道:“没数了吧!”
“那他们每一个都跟你有仇吗?你杀他们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庆丰的话令贺天宝的手顿了一下,他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正午的阳光笼罩在他瘦削的脸上,一半忧伤痛苦,一半悯天怜人。贺天宝不由感叹,真是百样米养百样人,同是齐家的子弟,这么愚蠢的问题,齐秘书就不会问。
贺天宝不耐烦地道:“你不杀人人就来杀你,那么杀你的那个会不会跟你有仇?有没有想过你也上有老下有小的?”贺天宝吐了口吐沫,一边走远一边嘀嘀咕咕地道:“洋学生就是日怪——”身旁副官低声道:“还不就是大帅的……”话没说完就被贺天宝剜了一眼,副官讪讪一笑,不敢再言语。
庆丰身边的小板子期期艾艾地道:“庆少,咱们不跟着贺军长?万一打起来……”
庆丰淡然地看了小板子一眼,索然地道:“打起来死得又何尝是我一个?我比别人金贵些么?”小板子闷闷地应了,低眉顺目地跟在庆丰身后,心中戚戚焉。
半个小时后,甘马的部队出现在了原野之上,他们寻踪而来,骑兵打先,像一群嗜血的野兽,散发着压倒一切的杀气,贺天宝闻讯匆匆而来,他指挥部队全部伏低,悄无声息地趴在山坡上,瞧着甘马的骑兵们进入了山谷,行至中段,贺天宝窜身而起,大喊一声:“杀!”
顿时,狭隘的山谷中枪声不断回响,烽火狼烟,流弹处处,杀喊声震天动地,129军居高临下,优势占尽,枪口所指之处马失前蹄,人如麦倒。
贺天宝用枪口捅捅帽檐,显然对第一轮攻击非常满意,他大喝道:“兄弟们,加把劲,等大帅回来,让甘马这群狗日的看看我们青马的威风!”
“呵!”众人齐应,夺人心智。嬉笑声未尽就听一声炮响在人群中炸开了花,凌空抛飞出数条胳膊和腿,阵地上顿时茫茫一片,四下难行,人群慌乱中,只听贺天宝大喊:“他们拉了炮来,注意隐蔽!”话刚落,一发炮弹砸下来,震得庆丰头晕眼花,身旁有个人握住了他的手腕,声嘶力竭地在耳边大喊着:“庆少,快趴下来——”庆丰茫然地看着尘土烟雾中的小板子,却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方才一发炮弹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震得他双耳作响,小板子强行将庆丰拉在地上,抱住了他的头,庆丰闭着眼,只觉得被黄土糊住了脸,听也听不到,看也看不到,身边的山似乎马上要崩塌一般,碎石不断落下来砸得身上生疼,趴在地上又不敢动作,犹如置身水床,被摇得一阵阵犯晕。
甘马对129军的炮轰持续了一刻钟,庆丰站在飞扬尘土中看着苍茫日色,他身边围绕着无数死去的人,一刻钟前这些人还嚼着烟叶子,说着下流话,狠狠地击毙了甘马的士兵,而现在,他们却缺肢少腿地以各种狰狞表情趴在他的脚边。
“去他妈的,给老子打——”在遮天蔽日的黄土中,影影绰绰有人在高声大喊,枪口束成火舌对准了即将冲锋而上的人,庆丰宛如从噩梦中惊醒,他猛然冲上前去憋捏住了贺天宝的衣领,急迫地尖叫着:“马舒夜会来吧?你告诉我他会来吧?”
贺天宝红了眼,一把将庆丰掼在地上,在他腰间狠踹了一脚,泄愤般吐了口唾沫,恶声恶气地道:“妈的,发什么疯,大帅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再乱嚷嚷,老子毙了你!”
庆丰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他抓住贺天宝的皮带不肯松手,发狠般哀嚎:“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贺天宝扬手打了庆丰一耳光,他看着嘴唇惨白的庆丰冷笑了一下,在漫天的流弹中,贺天宝将一支手枪扔在了庆丰身上,他不屑地道:“想活?那就在被杀死之前杀死别人。”说完,贺天宝端起枪,冷静地打爆了一名士兵的头,年轻的脸上有血花绽放,但庆丰却再也没有去想那个人是否也有父母高堂。
砰——枪响了,贺天宝回过头,庆丰修长的手依旧哆嗦着,而在被灰尘覆盖的脸上有两道一目了然的泪痕。
庆丰眼前闪过匍匐倒地的身影,在你来我往连绵不断的枪声中有一声难以言传的闷响,一切都像个噩梦,而他永不再有清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