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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天色将暗,乌沉沉地压下。廊前燃起微弱的灯,透过不清晰的琉璃灯罩,仅照亮一寸之地。绣鞋踩在褐色地板,人影越来越小,边缘也逐渐清晰。

      晏月捧着竹简走到门前。

      听见屋内声音,停了停脚步犹豫起来。

      是否应该等他们谈完?

      “………师父,小师妹虽然才刚回来,但是做事妥当,是此事的不二人选。”

      屋内人青衣长衫端方威严,眉间颦起,半饷斟酌后道:“交由北堂去做,他与那东陵掌门交好。至于晏月,性偏颇,须雕琢,何时能将祟气全部压下,再议他事。”

      无声音响起,青衣人问:“怎么?”

      只听得一声轻叹:“是,师父。”

      杜南星从里面走出不妨看到门边静立的晏月顿了顿。

      企图帮新入门的小师妹说好话缓和一下师徒关系,结果不仅没有进展,还被当事人听见师父堪称斥责的话,这可怎么办?

      杜南星尴尬地对晏月颔首。

      晏月低头回礼,仍带着竹简往里走去,与他侧身而过。

      宋谯明,宋家大长老,端方正直,为人严厉,克己复礼,门下弟子三千,真正的入室弟子加上她共五人,最不喜歪门邪道。

      而晏月所练的渡厄禁术就正好踩在他的雷区。

      两个月前她在原主亲生父母引荐下拜入他门下,从此成了他最不受待见的小徒弟。

      当然,不受待见是晏月自己总结。宋谯明皎皎君子,最大的徒弟都已经开门立派,纵然看不顺眼她也只是更加严格一点。似这般指着鼻子说她不行的话还没有过。

      这并不是说他怜香惜玉。

      只是因为晏月很老实,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让抄书绝不玩火,让跪香三刻绝不早起一秒,布置任务一丝不苟地完成,与师兄师姐井水不犯河水,亦不“谄媚奉承”他这个师长。

      晏月努力让自己从前科累累的碎玉,变为了剔除杂质仍旧可勉强雕琢的石头。

      也并非她故意如此安静,如此……死气沉沉,实是她确实心如枯木。只能勉强让才拜的师父不要立刻将她逐出门去。

      偶尔她会想,天地之大不该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将竹简摆在宋谯明面前。
      “师父,您要的太平杂论。”

      宋谯明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接过去,眉眼不动,仍是那副严师模样。

      也是,纵然被她听见,亦为他心中所想,宋谯明从未遮掩过,又怎会觉得抱歉。

      堂内明烛光亮,桌上更有清冷明珠相照。付玲玉才将法器“灯”发明出来,还未传到舒合这边。屏风遮挡,连外面的虫鸣也因沉闷低下声去。

      他声音并不冷漠,但也不亲切,介于两者之间,带着点负责任的态度:“昨日炼心堂的每月事录呈上来了,下峻李家的事你做的不错。”

      难得听到夸奖。
      “弟子会更加努力。”

      “这周的清静经可抄写完了?”他抬起深沉的眼来看着她,“每日跪香不要忘了,戒骄戒躁,明礼除秽才是正途。”

      “是,弟子谨记。”

      宋谯明看着自己的小徒弟,眉毛又要拢起。他自将其从晏双宁那里领回来,就知道这或许是件费心费力的活。

      晏月有过老师。

      还是那位传说中避世的剑仙。

      在她之前十年间,有已知的五位剑仙弟子也曾出山,皆是声名赫赫一时,转瞬即逝了无音讯,大抵是死了。

      她于中洲崭露头角,曾同中洲华时峰主吴弦思关系友善,后来却对峙公堂。起先众人皆以之为惊才绝艳之辈,没成想了了而已。倒是同她一道出山的师姐确不负剑仙盛名。

      晏月则不知何时开始修习渡厄之术。

      宋谯明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她时,她还不是晏双宁之女,脖颈间也没有这样看起来不端庄地妖气横生的花丛纹路,仅仅挂有剑仙之徒的名称,执剑于台上做台主,行云流水般将人掀下台,昂着头勾起朝气带傲的笑。

      许是乍然经受挫折,所以才会变得这样。
      总归会养回来的,宋谯明心想。

      他认为,晏月当前要事,是要先将体内祟气净化。

      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人间万物生于和气。先祖纳清气入体,修炼为仙。秽物生性狂躁污秽,纳浊气入体,食人、祸心,乱天地阴阳。祟气则是浊气的后天衍生。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修习祟气显然与道法不符。

      竹简摊开,发出清脆的声音。

      宋谯明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见他训话完毕,晏月从堂内退下,看到门边的人一怔,原来他还未离开。

      “三师兄。”

      杜南星对她温和笑了笑,随她一道往外走去。
      “师父素来严苛,如今夸奖师妹,想来心中满意。”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该留下来看看,哪怕安抚两句也好。师父是牛鼻子脾气,但确实是为他们着想。晏月也是位柔善姑娘,若是误会彼此,生嫌隙,师徒疏远岂非可惜?

      晏月听了他这话,倒是也没反驳。
      “我自知晓的。师父严厉才出高徒嘛。”

      下了台阶,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晏月平静同他告别。
      “天色已晚,师兄早些歇息,莫要熬灯点烛了。”

      “你也是,起风了,路上小心。”

      晏月转身,竹灯笼里的光洋洋洒洒,衬得她腰肢纤细,人也削痩。

      杜南星对着她离开的身影苦笑:只是也未赞同罢了。

      走过一截枝叶丛生的小径,晏月唇边的笑淡了下来,步伐也越走越慢。没了人后,她的力气仿佛也被抽走了。一步一停顿,像失了锚点的孤舟,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湖中。

      因为要见宋谯明,所以她的弟子服严严实实板板正正地掩住锁骨,但也只能掩到锁骨,那脖子上色彩鲜明的花朵写意又写生,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

      这个世界可以做到给人以五光十色的漂亮纹身,不过很少会有大片纹在脖颈上的。只有化形的妖,才会有这样突出的纹路,但那是她们自带的。

      她面容原是偏慈和柔美的,颈上生出繁花,倒平白多出几分艳来,更映朱唇皓齿。

      夜还长,可路像是走不到头一样。

      宋谯明于楼上窗前眺望,原是随意观景,不曾想看到了湖边水亭旁坐下来的、刚刚才见过的小徒弟。

      她衣裳单薄,就这样坐在亭中依靠在栏边看水。

      水中有不少胖乎乎的锦鲤很惹人喜爱,宋承武那几个小孩没事时常去湖边喂食,把那群锦鲤喂的头大尾巴长,越来越像年画娃娃旁的游鱼。

      他看到那个素日安稳过头的小徒弟伸出手来似乎想去湖中捞一捞,竟有三分孩子气。

      宋谯明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忽然他停下脚步,再次回过头去。

      亭中空荡,这一眨眼间,那趁着夜色撒欢的人不见了。

      晏月看着自己的裙摆往上飘起,耳边如蒙了一层膜,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可巧竟还能看见月亮,只不过这个月亮在天上。

      水面波光粼粼,青色中夹杂着彩色,她往下沉着,吐出了一口气泡。

      鼻腔中呛了水,那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亮,震耳欲聋,好像要叫醒她一般。

      白皙的手冲着天空中的月亮伸出。

      下一瞬月亮碎了,晏月睁大眼看见它坠入水中奔她而来。

      如玉的端方面容闯进她的视野。

      恍惚间晏月突然想起,宋谯明在原著中对原主最后的评价——
      可惜了。

      半昏迷的梦中,晏月回忆起她穿的这本书来。她其实从出生起就穿越到这儿了,开眸啼哭第一声就是刀光剑影。

      原著中没有她这个人物的活动轨迹,因为“晏月”在一出生就与父母离散,溺于水中夭折了。

      河水湍急,晏月同样在水中咕噜咕噜喝水,但她没死,睁开眼是有着一双黑漆漆大眼睛的女娃娃,还有旁边一脸皱纹的中年道士。

      “师父!她醒了!”

      “醒了吗?”一声冷气十足的声音同梦境中激动的清脆声音重叠。

      晏月咳出一口水茫然看去。

      眼前人鼻梁高挺,一向庄严的面容沾了水,是个道士,但没有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岁月格外厚待他,只给了他成长的年轮,却不舍得划破这副画卷。他的唇角紧紧地抿着,眼神压迫感强烈,是气急了。

      晏月坐了起来,身体仍然蜷着,眼神有些空洞。
      干爽的长袍扔到她身上。

      她想:宋谯明没有皱纹是不是因为他笑的太少?

      他站在床榻前攥着拳头,晏月漠然地等着斥责到来。

      半饷,却只听得眼前人用仿佛要析出冰碴子的口吻问道:“你去湖里做什么?”

      晏月抱着衣服和湿淋淋的自己,哑然道:“………捞月亮。”

      听了这回话,宋谯明一时只觉得七窍生烟。

      简直是荒缪!

      半夜无眠跳进湖里捞月亮?!

      但他看了看面色苍白,弱的像刚出生的小猫似的人,板着脸将多余的话咽了下去。

      袖袍甩下,人离去。

      宋谯明素来刚正严明,腰间佩玉,步履稳重,做事情不急不缓,衣领永远拢得严严实实,让人相信即便是生为贫家子,衣裳泛旧白也是端方有礼的体面人。

      已过而立之年,因为一个突然犯病发疯的学生湿成落汤鸡,估计还是头一回。

      晏月坐在床上收了收脚,一双鞋丢了一只,白色足袜紧贴在脚上,身子也还在往下滴着水。她便又蜷了蜷身体,将自己圈成更小的一团。

      明日管洒扫的孃孃要好奇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那名望颇高的师父又回来了。晏月垂着头听他问道:“你可是想家了?今日正巧要回执,我同炼心堂写了帖子,予你一周时间,如何?”

      像是囚徒等到了结局宣判,犯由牌被人抽出摔落在地,她的心落了下来,于幽深湖底,却又本能地不甘挣扎起来。

      终于,又惹了他也不快。

      晏月迟钝地抬头。
      一双平静的眼睛没有半分波动和开心,但也没有抗拒和厌恶。
      她同这位现师父对视片刻,只道:“我听说宋家也有探子在中洲各地,您能安排我去做个长期鹰眼吗?”

      宋谯明刚刚缓和下来的神色便又沉了下去。虽然是为族中办事,但是说到底鹰眼这个身份着实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情,隐姓埋名,多是犯了错的子弟将功补过罢了。何况是长期鹰眼。

      “既然不回家,那便于楼中抄经。舒合法规和宋家族规分别抄十遍给我。”

      晏月垂下眼,也不说好不好,看起来却有几分愧意与委屈。

      非是她不想随他的意思离开,只是她才被交接到他这里两个月而已。哪怕把她随意打发了丢出门去流落街头,晏月也不想同个败犬一样,随着别人不要的垃圾推来推去。

      她在楼中住了下来,每日跪在地上书桌前安安静静地抄书,饭用的越来越少,脸色也越加苍白。

      清静经抄了一遍又一遍,宋谯明不发话,她便一直抄,一直抄,一刻不停。比中洲的人偶更像人偶,仿若这样就会被遗忘在角落,让她能够有片刻喘息。

      晏月为何会被父母送到宋谯明这里拜师,各人自有各人的理解。

      于她自己看来——

      风兰雪和商陆不知是否因为听闻了传言,来宋家寻她。

      铜盆生火,晏月笑着送面色迟疑的两人离去,转头冷漠将手中的两个平安结丢进火里。

      不成想抬眼却碰上了刚刚进门的养姐晏思月。

      思月,思月,人去则思。

      长者因思念孩童所以收养了贫弱孤女,孤女代替已逝的小孩陪伴尽孝,老牛舐犊,羊羔跪乳,这本是一桩美谈。

      如果那本该九死一生的孩童没有回来的话。

      虽然晏家夫妇一直没放弃寻找幼女,对于当真回来的晏月他们也是“十分惊喜”。激动和感恩是不掺水分的,但是兴奋过后对于晏月和晏思月之间怎样端水是个学问。只有一个大儿子的晏家夫妇显然没选修过这门课。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妹妹,大家欣喜之余都很手足无措。

      虽然晏月不想这样形容,但是确实是事实。因为各种利益关系的原因,晏月回来,首当其冲地被影响的人就是养女晏思月。

      晏家曾经同宋家一位好友指腹为婚过,这门婚事仍旧在延续,不过是延续到了晏思月身上。如今晏月回来,晏思月自觉愧疚,当即提出再次转让婚约。

      晏月自然不可能同意。
      不光她不同意,晏家夫妇等人肯定也暗暗不同意,听见消息的宋公子更是连夜飞来表明心意。

      宋公子落花有意,但晏思月流水无情。她本就对宋公子不是爱情。

      两位闹分手的小情侣肯定没有读过真假千金古早言情剧本,不过,不知不觉晏月就被套上了女配马甲。

      晏思月是真心愧疚,不愿牵连晏月,但宋公子不那么认为。大抵世家公子总有些小骄傲吧。

      在一段爱情中,不被爱的都是三儿——顶着这样的设定,晏月站在原地麻了。

      匆匆赶来的晏家夫妇误入抓马现场,她端着盐水后退了一步。明确表明自己不喜欢这位孤傲的宋公子,希望大家不要在意自己。

      于是众人果然没太在意她的意见。宋公子自顾自地表明心意,晏思月自顾自地表明心意,晏家父母自顾自地表明态度,最后婚事退了,但大家情谊不变。

      末了,散场之时,晏家兄长顿了顿,记起了本该也是戏台子上主角的她。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几分钟,晏家兄长道:“小厨房炖了汤记得去喝。”

      晏月点头,又漱了一遍口。
      已经过了她吃宵夜的点了,虽然自从吴弦思的事情爆发后,她再也没心情吃过。

      这其实是一桩小事,晏月的精气神不足以让她对此事多加关注。如若是从前,站在一旁看戏的定然不可能是她,她向来是那个台上掌握大局嘎嘎乱杀的一个。

      众人负责嘎嘎,她负责乱杀。

      事情轻轻揭过去,心中却难免留了点疙瘩,就好似满是淤泥的白纸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不起眼,但存在着。

      人的失望是一点一点攒满的——晏月不是形容自己,她是形容晏家众人。

      当初从桃源谷出来后,其实只要稍稍一打听便知道她自己的身世,跟何况她还有宋家标志性的玉珏拿在手中。

      晏月起先也托付玲玉打听过,虽然她对于自己一出生就分开的父母没有多大感情,在桃源谷的时候,她觉得依照当时那杀气腾腾的阵势,说不得自己那两位倒霉的亲人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舒合、中洲还算安稳,倘若父母是南境婆娑之地的人,死也会死的悄无声息。

      她不抱什么希望,只打算若是查出活着的很好,若是查出死了的来她便帮忙报仇申冤,若是什么也查不出来,那也没关系。

      事实上没她想的那样麻烦,付玲玉一眼就认出了玉珏,当天就把晏月的身世打听出来了。

      晏月听闻晏思月的存在,认亲的心就淡了。待到她自己偷偷来宋家观察几天,原本揣在怀里的玉珏被小心地收到了箱子最底下。

      有一句话其实说的很对:相见不如怀念。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离别再见,也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以圆满收场。

      彼时,晏月也从没想到自己会以那样堪称狼狈的姿态回到晏家。

      “哐当。”
      她抬眼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宋谯明愣了愣。

      手中的筷子刚夹起一点鱼肉,像喂猫一样放进自己嘴里。米饭一粒一粒地数,跟吃空气能活似的。

      宋谯明坐姿比她端正地多。晏月也是板正的,只是少了点精气神,就像是游魂一样,自然坐的好似没有他好。

      他用餐很优雅,标准的士人风范。

      晏月不自觉紧张起来,这是他为师多年的压迫感,让她开始幻视前世的教导主任。再一瞧,她在心底对自己摇头。

      头没秃。

      宋谯明不止头不秃,长的也十分好看,年少时也是数一数二的清雅公子。就是越长大,越让人害怕,顽童见了立马乖觉的类型,生怕他逮住后去家中拜访。倘若再问些问题就更是要害怕地瑟瑟发抖,反思自己最近是否又做了错事。

      晏月这次用餐比原来多出许多倍的份量,吃的她有些想吐。

      诚然,宋谯明是觉得晏月吃的太少、剩的太多,短短几天本就瘦削的下巴变得更尖了。可是见到她硬吃进去许多,心中更加不满意。

      “晏除恙。”

      晏月连忙放下碗筷,跪坐一旁:“弟子在。”

      她好似知道自己做的事是错的。
      宋谯明就这样盯着人看了许久,终究在心底叹了口气。

      “你且回去吧,明日此时仍来阁中就餐。”

      晏月没能反应过来,她生锈的脑袋转了半天,问出了一句平日里绝不会直接问出的话:“您不赶我走吗?”

      宋谯明还是一贯的冷脸:“走?清静经还没抄完要去何处?”

      走到门边那双白色云纹靴子站定,晏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过美化了他的话,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只听得这位名满天下的翠微君用堪称温和地包容语气道:“你是我的徒弟,便是离开,谁又敢拦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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