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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山水为镇(十九) ...

  •   尸柱上头烧落的余烬如燃尽的香灰般剥落而下,落在底下的长炉中,经年香覆,不知这炉底堆了多少人的血肉。

      萧炽胃中翻滚,只觉得满殿的尸臭扑面而来,他捂着胸前的衣襟,几度欲呕。

      尸柱上的幽蓝冥火燃得极旺,火焰仿佛被风吹得不断幌动,再一细看,哪里是风,是火中不断涌出痛苦挣扎的人脸,极力撕扯着魂灵,想要逃出这烧魂之痛,却又被炽盛的冥焰拉回无间地狱之中。

      陆令遥眉目冷然,踏空而起,她倒要看看这金身真貌,到底是哪家邪神。

      耳边满是生魂惨痛的尖啸,纵然有神力刻意压制,这些惨痛的冤魂仍不可自抑地生出几丝奄奄一息的怨气来。

      连怨都不得怨。

      陆令遥抬眼看向神像,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尽管半阖着眼,也难掩其威严俊逸的风姿,兼之这金像姿态晏然,双唇轻笑,慈悲而若有神性。

      萧炽眼尾一挑,语带奇疑:“这臭神仙如此残虐无道,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

      陆令遥垂首,问剑鞘上坐着的小纸人,“你可认识他?”

      小纸人看向神像面容,摇了摇头,道:“不曾见过。”

      萧炽瞥了小纸人一眼,“你连这始作俑者都不认识,要我们怎么信你?”

      小纸人仍旧很怕他,也不答他的话,沉默着垂头,避开萧炽投来的视线。

      “塑像与本尊不像是常有的事,她认不出来也属实正常,”陆令遥回道,“我在无上剑宗的神像就与我一点都不像,连我自己都认不出呢。”

      萧炽眉头一皱,“凡人塑像不像本尊,是因为他们没见过真神。可你自己的宗门也如此,未免太不上心了。”

      陆令遥轻笑一声,似是自嘲,“不是不上心,是心都上到旁人那里去了。”

      坐在碧虚剑上的小纸人扯了扯陆令遥的衣带,道:“仙君,可否放我下去,我领仙君去寻那样东西。”

      陆令遥点点头,收势落地,小纸人从剑鞘上跳下来,似乎不确定那东西的具体方位,绕着一根金柱下的柱础看了片刻,又跑向另一根。

      萧炽看那不靠谱的纸人头疼,转头问陆令遥,“这臭神仙殿前祭鬼,燃尸烧魂的,到底是要做什么?”

      陆令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是说你们无上剑宗有座藏书阁,藏有天下神魔万典,内门弟子人人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吗?”萧炽抱臂看向她。

      陆令遥一脸怪异,他这措辞怎么跟瓦肆茶坊中说书的似的,她问:“你在哪儿听的?”

      萧炽一脸坦然,答:“李秀才给的志怪话本,里面都是这么写的。”

      陆令遥生了兴趣,“那话本里还写无上剑宗什么了?”

      萧炽唇角一勾,好似就等着她问这句话,道:“话本里说,无上的剑宗弟子本事不错,但索财妄物,贪婪成性,欲壑难填,凡人皆畏而避之。”

      陆令遥闻言“嗯”了一声,只盯着小纸人的动作,看都不看身侧一眼。

      萧炽双手环抱,神色颇为不满,“喂,你怎么不生气?”

      陆令遥瞥他一眼,“有什么可生气的?”

      萧炽调子拉长,又重复了一遍,“那些书上说你们剑宗弟子贪得无厌——”

      陆令遥点了下头,轻快答道:“嗯,他们说的对。”

      萧炽喉间一噎,好似一剑劈在了棉花上,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本想故意惹她生气,怎么反倒把自己惹得憋闷得很。

      陆令遥被他搅得心绪轻松了几分,勉强能忽视一旁似乎在向上蠕动燃烧的尸柱。

      她见萧炽被堵得神色发懵,低头笑了一声,开口解释道:“我被贬下凡后,剑宗奉仙殿就撤了我的神像和升仙牌,我也不再把自己当作剑宗弟子,少了这层束缚,倒也乐得自在。”

      陆令遥盯着萧炽的眼睛,言语间蛮不在意,“所以他们骂如今的无上剑宗,关我这个前弟子什么事?我不仅不生气,甚至还想让这些书社加刊加印,将他们的行径昭告天下才好呢,也好让那帮揽财无德的老东西收敛几分。”

      “更何况...”,陆令遥微微垂眼,掩住眸中隐隐的怆然,“从前我师尊做宗主时,无上剑宗还算得上清正,哪里像如今这般藏污纳垢,污浊不堪。”

      萧炽凝视着她有些低落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很是不妥。
      他顿了顿,不甚利索地开口道:“他们那什么破殿,进去了也是沾一身晦气。无上剑宗的人不长眼,把你的神像移出去也好,免得连累你一同被凡人痛骂。”

      陆令遥闻言抿起一个清淡的笑,小猫嘴笨,脸皮薄,安慰人也生硬得很。

      但她还挺受用。

      “这些凡人写的话本,连剑宗里已然飞升的神仙也一起骂?”陆令遥好奇问道。

      萧炽点点头,生怕她不信,摸出那本志怪话本,翻到其中一页就递给她瞧。

      陆令遥垂眼一看,这笔者借话本人物之口,洋洋洒洒地痛骂了某某剑宗的庆远仙君大半页纸。

      陆令遥看着书中尖锐刻薄的言辞,险些笑出声,只是这庆远仙君是何许人也,她怎么从未听过无上剑宗有这号人物?

      等等,陆令遥眼中一亮,庆远......清元!

      这骂得不是叶俞川嘛。

      她手肘碰碰萧炽的腰,指着那页的“庆远仙君”对萧炽道:“可还有骂这人的话本,等我们回去了,都给我瞧瞧。”

      陆令遥心中暗想,她不止要看,还要誊下来,扔到叶俞川的神殿,叫他日日看着,看这些凡人是如何骂他的。

      他清元仙君不是一向注重虚名吗,看了这些东西,还不得气得吐血三升。

      正调动满肚子坏水想着如何能把叶俞川气死,她的裙角突然动了动。

      小纸人好似找到了那东西所在,拽了拽陆令遥的裙角,要带她去取。

      陆令遥将她托在手上,跟着她的指引进了西侧的偏殿,停在一处金柱旁。

      小纸人指着金柱下的覆盆状柱础,道:“就在那里头。”

      陆令遥看向那柱础,成倒扣莲花状,雕饰十六瓣,她用剑鞘敲了敲,石料内里中空,回响清脆,里边确实藏了东西。

      陆令遥凝神闭眼,将手覆在柱础之上,以念探物,待她再睁开眼,一面银背镜兀然出现在她手中。(注1)

      陆令遥垂眸打量,这银镜呈八出菱花形,长年藏在柱础之中,与外界隔绝,镜壳光灿如新,绕着镜钮浮雕一副市井送嫁图,其中游人商贩、茶坊酒肆,无一不精细,甚至从被风半掀开的轿帘里,还隐约可见轿中新娘手执的一角却扇。

      纤毫毕现,精巧至极。

      不知是哪家银楼做出来的,手艺倒是其次,更难得的是其中巧思。

      陆令遥将这银背镜翻过来,镜面上覆了厚厚一层灰,她视线移向小纸人,问道:“这银背镜要怎么用?”

      小纸人慢悠悠飘起来,将整张身子附在镜壳上,等镜壳的圆钮散发出柔和的银光,这才回道:“仙君请手握镜钮,对镜自照便是。”

      陆令遥点点头,拂去镜面的尘灰,垂眸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下一瞬,镜面如风绉水,波纹几番变动,待再归于平静之时,镜中早已不是陆令遥的脸。

      镜面慢慢变得清晰,只见其中屋宇红绸高悬,碧丝箱帘,凤帷绣阁,香风阵阵。

      陆令遥看着镜中景象,是一间女子闺房。

      还是一名即将出阁的新嫁娘的闺房。

      透过轻薄的丝幔,隐约可见房内的千工拔步床上躺着一位身姿玲珑的女子。

      那女子似乎睡的不安稳,在软枕上辗转反侧多次,终于被门外的喧哗声吵醒,半撑起身子,撩开了床前的薄帐子,露出一双温柔似水的眼。

      陆令遥与镜中人对视的刹那,银背镜突而清光大盛,猛然将陆令遥吸了进去。

      萧炽忙伸手阻拦,却只来得及撕下她一片裙角,便被一同被拽入了镜中。

      满室地转天旋,陆令遥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她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子,手下一拽,身旁“呲”得响起裂帛之声,她攥着撕坏的布帛猛地后仰,却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反倒陷入一片绵软之中。

      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视线上方是一片乌沉沉的木色,枝叶交缠的葡萄纹顺着四角床柱透雕而下,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为家中女儿所打的陪嫁千工床。

      陆令遥伸手扶额,却觉指尖擦过的地方带起一阵刺痛。

      她坐起身,望着眼前这双陌生的手。

      手腕之上的皮肤柔腻白皙,指骨纤长,但手掌手指上布满了细小的旧伤痕和几处极厚的陈茧。

      她这是...成了那镜中人了?

      陆令遥犹在发愣,一个喜娘打扮的人推门而入,见她将床幔撕了,忙不迭从她手中夺下残破的幔布扔到地上,接连几声道:“落地开花,富贵荣华。”

      陆令遥:?

      说完后她坐到床边,拉着陆令遥的手,满眼不赞同地看着她,道:“四娘,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门婚事,但难得范家愿意救急,你也亲口应了。今天都要出阁了,你即便心中有怨,也别拿床帐出气,多不吉利啊。”

      陆令遥一愣,抬眼看着眼前的喜娘,“你叫我什么?”

      喜娘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四娘啊,你睡糊涂了不成?还不快起身,该上妆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参考文物“唐·八瓣形禽兽狩猎纹银镜壳”,现藏于西安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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