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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木头人 ...

  •   木头人(凯旋侯/拂樱斋主,黑枒君/白尘子,无执相)

      我真的说过那些话吗?
      哎呀你又忘了?

      一
      他醒了,被馨香扑了满怀。
      “黑枒君!你醒了!”那馨香说,他往怀里看,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娃,水灵灵的,乍一看说会让人见了觉得惊悚的,馨香脸上没有笑,眼睛里也没有笑,空洞迷茫好似一个木偶,那皮肤肢体也不是柔软的,是木头一样的冰凉坚硬。
      他生出一股熟悉,却什么也想不起了。
      他想抬手,被女娃娃按下:“还没好呢,黑枒君你别乱动。”
      黑枒君,他觉得这个名字是熟悉的,那应该是能确定是他的名字的。
      娃娃的骨关节在衣服下,是圆圆的一段,手指是一节一节连在一起的木头,他看清了,女娃娃的琉璃眼睛,唇角分开的缝隙,手腕的圆珠,娃娃是一个会动的木头人偶,发丝是粉色的樱花,面容精致,馨香十分。
      女娃娃唇角平齐,为他掖被角,开了的窗子探入一枝樱花细枝,抵在他唇边,娇嫩的花蕾滴下一滴又一滴甜蜜润泽的花露,舒缓他的苦痛,女娃娃说:“黑枒君,你还是先休息吧,伤损太大了。”
      他抿进一滴花露,问:“发生了什么?”
      女娃娃说:“凝渊烧了火宅佛狱,我只能带着你跑出来了啊。我知道你忧心,但是你昏迷太久了,火宅佛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凝渊也早就死了。”
      他只觉得娃娃话里都是他熟悉的,但他还是没有放下心,听娃娃继续说:“凯旋侯也死了,你也没必要再去干活了,无执相。”
      无执相。
      他看着娃娃没有波澜的木头脸,唇边抿着花露,又有些困了,娃娃让他先休息,等他好了再说别的,娃娃抚摸着他的脸,爬上床,躺在他旁边,无比自然的动作和姿态,木头的关节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十分流利和顺畅。
      他想,也许我是真的很信任她的。
      他没有排斥或者警惕,反而在浓郁的樱花香气里有几分安心。
      于是,他尝试问:“无执相是谁?”
      娃娃抬起木头的两片眼睑,说:“无执相就是你啊,你在外面都是被人喊无执相的啊。我刚刚在嘲讽你,黑枒君,你怎么了?不会是被凝渊打坏脑子了吧?”
      “……”他说,“我失忆了。”
      娃娃愣了,木头雕刻樱花染色的唇张着,木头脑袋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消息,好半天,娃娃说:“那我什么都不跟你讲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为他们离开我,你忘了,就只会呆在我身边了。”娃娃说,“而且以前都被毁掉了,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就可以了。”
      娃娃有些迫不及待地凑到他面前,两只镶嵌樱花琉璃的眼睛盯着他,光影隐约,倒影出一张俊美无暇的面孔,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让她多担心了啊。
      “黑枒君,”娃娃喊他,“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他很想答应,但是还是不确定,思考之后,说:“我不知道,因为我什么都忘记了,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才能做决定,我要好好想想。”
      娃娃起身离开,花露的树枝也离开窗外,娃娃的声音还是平淡没波澜的,她说:“那无执相你慢慢想吧。”
      生气的时候会喊无执相,开心的时候会喊黑枒君。
      真容易看透啊。
      但是一切都好串联起来了,他曾经是一个叫做火宅佛狱的组织中的一员,他的本名应该是叫做黑枒君,做过卧底的任务,用过无执相这个名字,凯旋侯应该是他以前的上司,出了一点什么事情,火宅佛狱被毁灭了,凝渊是背叛者的那种吧,很抵触这个名字。
      娃娃说他昏迷很久了,有多久呢?
      如果真的很久很久了,那很多来不及挽回的事情确实不用挽回了。
      他想,挽回不了的就不挽回了。
      那女娃娃呢?她是什么东西?他看窗外的樱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些开的绚烂的红的粉的白的樱花很恐怖,但是很熟悉的景色。
      窗户下露出一个脑袋,精雕细琢的脸没有波澜。女娃娃说:“这里不是火宅佛狱,这里的樱花不吃人啦,你不要怕。”
      火宅佛狱的樱花吃人。
      “这里是哪里?”
      “苦境,无执相你不是在这里呆很久——哦,你失忆了,活该失忆。”
      真的很讨厌无执相啊,他想,看着对方娇小的身躯,心生欢喜和怜惜,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是什么关系?”
      女娃娃弯腰抓了一把草砸他脸上,说:“无执相你慢慢想。”
      又在生气了。
      他看对方的眼睛,思索,尝试喊了一声小免。
      女娃娃盯着他,问:“那是谁?你这个萝莉控除了我还养了哪个萝莉?”
      “……”
      女娃娃面无表情,从窗户爬进来,端起茶杯,举得很高,圆珠关节绷得直直的,是人类骨骼做不到的笔直。
      他说:“里面没有水。”
      女娃娃没说话,对着他的头狠狠给了他一下。

      二
      如果不是不能动,他是很想抹一把脸的。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腿在动,微微抬头,就看见女娃娃在活动他的双脚,见他醒了,解释说是为了避免他躺太久肌肉萎缩。木头的小小的手抬起成人的腿,毫无阻碍地活动着。
      他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在馨香里,很坦诚地说:“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
      女娃娃的樱花琉璃眼睛盯着他,好久,说:“我是一株樱花,黑枒君用我的木头雕刻了这一尊木偶做形,这身躯是黑枒君亲手做的,我的名字也是黑枒君取的,黑枒君真的不记得了吗?”
      心底涌出愧疚,他也有些难过。
      女娃娃说:“拂樱,我是一株樱花,黑枒君为我塑形,因此有了一个名字,拂樱。”
      拂樱,他熟悉这个陌生的名字,女娃娃捏他的腿,问他能不能自己动,他试了试,完全不行,他问自己躺了多久。
      “两万一千六百个日升,”女娃娃说,“八千九百七十三个阴雨雪天,还有好多天漏算了,我也不知道你们人类的时间怎么计算。”
      他怔愣好久,才算出来那是八十多年。
      她守着自己快九十年了。
      “……不寂寞吗?”他问出来就很难过了。
      娃娃躺在他的旁边,木头的手抚摸他的眼睛和脸颊,唇和眼窝的雕刻痕迹还在,睫毛并不会很灵动像扇子,但稚嫩的人类少女的声音让他慰贴又怜惜,女娃娃说:“还好吧,以前几百年几千年,等着你,也过去了。”
      她依偎在他身边,枕着他的白色长发,樱花开满木偶的发丝,与白发纠缠在一起,馨香迎面,她说:“我等了黑枒君好多好多年,等待着黑枒君回来,就这样,陪在我身边,这样的日子,我等了好久好久了。”
      她闭上眼睛,“无执相若是要离开的话,我会打折无执相的腿,斩断无执相的手,把无执相放进漂亮的花瓶里,供养着无执相。”
      他忍不住惊讶,不害怕,只是惊讶,他并不认为女娃娃在开玩笑,或许他以前生存的地方就是这样扭曲的地方,那应当是很贫瘠的地方,才能供养出吃人的妖魔,还有对此漠然的态度。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知道过去以后会离开你呢?”他说,“我想知道过去,就像你放不下过去的我一样,既然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去做无关的事情的。”
      粉丝的眼睑上有细细密密长长的樱花色睫毛,排列整齐,掀开之后露出让他很喜欢的樱花琉璃眼睛,她似乎被说服了,没有再反驳。
      很可爱,动弹不得的萝莉控觉得很可爱,小小的一只,什么都不懂,只会被他左右的一个娃娃,很可爱。
      萝莉控是真的。
      他闭上眼睛,想。思量片刻,还是问:“如果,我真的要走的话,你会拦着我吗?”
      好一会儿,木头娃娃说:“如果你不是黑枒君的话,我就不会留下你。”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没明白,但是身体已经累了,困倦的很,似乎还是没有休息好。
      女娃娃看他睡着之后,也闭上眼睛,但木头做的身体和花瓣树叶做的衣服开始慢慢解散,纸条解开,钻入地里,消失不见了。
      这只是一座木屋,简简单单,四四方方,如果他能爬起来往外看,就能看见围绕着这座屋子的一株又一株的樱花,红的粉的白色,重瓣单瓣,花蕾花朵,遮住了远山的白雪,而树下,树下骷髅森森,根须们把那些骷髅藏进地里,用土壤细细盖好。
      一枝樱花伸到屋子旁边,勾着窗棂合上窗户,悄悄的,安静地,好像怕惊扰了他的休息。
      光退回了,似乎一丝也不愿意给昏睡的什么也不知道的男人。

      三
      过了三十个日升日落和十二个雨天,他终于能下床走一走了,樱花木的扶栏布满了屋子的里里外外,他开始进行自己的复健,女娃娃就在旁边做拐杖和扶手,她很坚硬,冷酷,但是娇小,可爱。
      “拂樱。”他喊她,“我想喝水。”
      木偶呆在门口的角落,像是失去了操控的线,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拂樱?”
      一支樱花从上方垂下来,张开花苞,艳红的蕾中,含着芬芳的花露。
      他避开,说:“我想喝水。”
      他一直是喝这个的,从醒来唇齿间就是这种芬芳和甜蜜,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花露浸透了,像一颗被腌制的果子,从里到外都是女娃娃的味道,这让他很不舒服。
      “不可以。”女娃娃讲,直起木偶的脚,“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接受别的东西。”
      樱花枝猛地刺进他的后颈,穿透他的皮肤,缠上他的脊梁,温热的身躯被冰冷的木枝侵入,但是并不痛,甜蜜缠上他的脊梁,让他安心又快乐。
      他睁大眼睛,挣扎着拔出花枝扔在地上,花枝上带了血,他愤怒且戒备地看着女娃娃,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木偶娃娃张开没有舌头和牙齿的嘴,说:“你快死了,为了救你,我只能同化你,你现在有一半是我的同类。人类的生存不适合现在的你,等你恢复正常了,才能恢复人类的生存,你现在就像一颗树,你不会树的生存,需要我的供养才能活下去。”
      他脸上的愤怒和戒备还没有消去:“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要死了,我不想你死,但是你那时候没有办法回答我怎么救你,我就只好先转化你了。”女娃娃不明白,“我只是想你活下去。”
      花枝抬起,似乎很委屈地对着他。
      “而且,你醒来了,恢复了,就不需要我的供养了,但是转化不是一瞬间就能停止的,你要慢慢来啊。”
      伤口已经愈合了,没有痛楚,只有血肉的蠕动,像木头一样愈合了。
      他努力放下戒备地姿态:“你没有跟我讲。”
      “我讲过了啊。”女娃娃说。
      好一阵子的安静,他冷冷道:“你没有。”
      女娃娃也不明白,好一会儿,说:“黑枒君忘了啊。”
      猛地想起自己失忆了,和这些日子从未对以前的询问,他僵硬了,木偶走到他身边,抓住樱花枝,樱花枝钻进她的体内,木偶立刻散架了,头颅四肢掉在地上,骨碌骨碌的,落了一地的零件,那双他最喜欢的樱花琉璃眼睛阖上了。
      樱花枝缩回花丛里,变成了最不起眼的一朵花了。
      生气了。
      他还没有彻底放下戒备,但是他能明白这是自己的错误,因为忘记了就辜负了她的好意,她本来就不是和他一样的,认知固然存在偏差,他不能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她。
      “拂樱,抱歉。”他说,尽管心里毫无歉意,他还是戒备着能够随便改造他的她,尽管她可爱有娇小,但她依然是他掌控不了的未知。
      但是这也是个理由,去探寻过去的理由。
      “拂樱?”他对着不知道哪一朵樱花喊,“拂樱,我们能谈谈以前吗?我们的以前?”
      樱花香气浓郁,他在过于浓郁的花香里并没有不适应,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被改造了还是自己在多年的昏迷中熟悉了。
      他不知道,说到底,他现在知道的一切,都是她告知的,这让他总是忍不住怀疑一切。
      他不信任她。
      尽管身体和本能一直在说着她是可以相信的,但是他就是不相信。
      他大概本来就是个谁都不信的人。
      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虚弱,脚步迈开之后重重跌倒,眼前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天空土壤,远处的雪山近处的树木,世界变得混沌而清晰,这不是人类的感受,气息沿着他的皮肤毛孔钻进他的身体里,他的大脑变得混沌而敏锐。
      但是下一个瞬间,一切都停下了。
      樱花的气息灌满他的四肢五骸。
      他恢复了人类的感知。
      娃娃的唇松开他的后颈,木偶的脑袋平静且固执,她说:“你还不到能拒绝我的供养的地步,你要慢慢来,无执相。”
      生气了。
      “拂樱……”他喊出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你在生气吗?”
      “如果我生气的话就喊你无执相,”娃娃的声音好像一块光滑的新生的树皮,“你又忘了。”
      他忘了很多事情。
      “和我讲讲吧?”
      “等你恢复好。”娃娃闭上眼睛,“你根本不会信我。”

      四
      四魌界是个和苦境不同的世界,四魌界是一棵树组成的世界,数生出四根枝桠,枝桠上生出四个国家,依照距离太阳的距离,依次是顶端的诗意天城,中端的慈光之塔,杀戮碎岛,和最底端的火宅佛狱。阳光顺着枝桠和树的脉系向下传送,但是资源的通路是被上方控制的,一层一层得过滤,到达火宅佛狱的时候,已经没有光了。
      火宅佛狱是贫瘠的,危险的,黑暗里滋生着危险的各种生物,有火宅佛狱的土著人,也有吃人的植物,所有的植物里,最不可侵犯的师四魌大树的第四根枝桠,贪邪扶木。其余的植物就像依附在贪邪扶木上的寄生植物一样,贪婪地与火宅佛狱的其他任何生命争夺养分。
      火宅佛狱的樱花是吃人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轻易被吃掉的。
      它生出了智慧,分辨出了那些是容易吃的,哪些是吃不到的。
      那个白衣服的幼崽是不容易吃到的,太费事了,是付出和获得不相等的。
      黑枒君已经做好被攻击的准备了,但是危险的樱花枝叶拽着一具兔鼠的尸体回到本体,并没有攻击他这个更大的目标。
      这是他第三次没有被这棵樱花树攻击了,只要离开这棵樱花树的范围,其他的植物就会朝他进行围猎,但是在这棵樱花树附近,他不会受到任何攻击。
      这会让他有一种被保护的错觉,这是不对的,火宅佛狱不会有人被保护的,所有人都要为了活下去奋力挣扎,互相厮杀。
      黑枒君抚摸上那棵樱花树的时候,没有受到攻击,他仰头看粉色的花,在火宅佛狱,粉色是一种勇气的象征,那是稀释的血液的颜色,树干是有些光滑暗沉的,像藏在袖子里的一把顺手的锋利兵器。
      黑枒君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
      他说:“你好。”
      樱花垂下枝桠,花蕾含苞待放。
      这是一种示好吧,黑枒君想,在樱花树下坐下了。在这里,他是可以喘息的,可以不去理会外界的,黑枒君依着樱花树,白色的发丝被樱花接住,他歪头看,那樱花温柔,香气浅淡,和那些芬芳的过分的花不一样。
      他很喜欢。
      于是他忍不住笑了,抚摸那花朵。
      它操控着兔鼠的尸体落在他旁边,观察他,兔鼠的后颈皮毛下埋着一根木头,连着并不高大的樱花树,昏暗无光的眼睛盯着他,被绞开的皮肤已经不流血了,露出白色的筋和粉色的肉,兔鼠跳上他的腿,蜷成一团。
      有些恐怖和诡异,但是在火宅佛狱,却显得有点温馨。
      黑枒君笑了,说:“谢谢。”
      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藏。
      它张开了自己。
      黑枒君往后一跌,落进一个空洞,他扶着自己起来,抱起兔鼠的尸体,震惊地看身后的树,那树裂开了,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从树根处分开两侧,并不是被劈成两半,而是像分开的两股绳子、凹下去的泥巴一样,树皮和树心分开了,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里面没有光,也没有任何视线。
      黑枒君看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进去,树洞渐渐合起。
      树里和他以为的暗无天日不一样,很光亮,树脉是亮的,比火宅佛狱还亮,会让他想到书里说的星星,火宅佛狱的天空没有太阳和月亮,也没有星星,但是树里是光亮的,也是宽广的。
      一根树枝扎中兔鼠的后颈,兔鼠的尸体被拽进四壁,挤压,绞灭,吧唧吧唧的声音。
      “你是这样进食的吗?”黑枒君问。
      进食是什么?
      声音钻进他的毛孔和鼻翼。
      黑枒君吓了一大跳,好一会儿,说:“是我们吞噬生命的一种说法。”
      无形的气息围绕着他,包裹着他,陪伴着他。
      黑枒君问:“你也要吃了我吗?”
      不会,我想变成你。
      “为什么要变成我?”
      可以走。
      它的根依附在贪邪扶木上,依附在四魌大树上,它不能离开,一离开根就没办法传送营养与生命,它会枯萎死亡,但是这些走兽不一样,他们可以移动。
      它也想去更好的世界。
      但是这是没必要告诉他的。
      黑枒君坐在树里,周围很安静,太安静了,黑枒君享受这样的安静,但是身体的每个毛孔,每根汗毛,都在告诉他,它在感觉他的一切。
      黑枒君抚摸树壁,任由自己被感受。
      它是对火宅佛狱有用的,黑枒君想,脑子里却不想告诉任何人,它是对火宅佛狱有用的,但是黑枒君并不想把它也牵扯进火宅佛狱的苦难里。
      他闭上眼睛,浅眠。
      它的气息缠绕者他,好像一个拥抱。
      等醒来,黑枒君问能不能离开,它打开树洞,让黑枒君离开了。

      “你去哪里了?”无执相不悦地看着黑枒君。
      黑枒君不是很想面对他,凯旋有两个副体,火宅佛狱的人都有副体,凯旋有三个,这很让人吃惊,无执相和黑枒君都是凯旋的副体,但是凯旋和无执相都很厉害,武力上的,只有黑枒君,计谋一般,武力一般。
      黑枒君是三位一体里最被瞧不起的那一位。
      黑枒君微微低着脑袋说:“去看书了。”
      无执相对他这不太明显的恐惧表现出了不屑:“再怎么修炼,你的天赋也不会再进一步了,不如去做点实事!”
      黑枒君的拳头紧了几分。
      无执相的视线从他身上划过,发出一声轻笑,再也没说什么了。

      五
      黑枒君第二次来的时候,它在绞杀一个人,四肢都扭断的生命还在挣扎,充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缩得小小的,就像一个针眼一样,肺里的气和喉咙里的血一起被吐出来,生命还在挣扎,看见黑枒君之后表情露出渴望和祈求。
      黑枒君说:“扭断脖子。”
      他点点自己的颈子,做出旋转的姿态。“转个三两圈。”
      树藤扭断人类头颅的时候,对方的表情还凝固在不相信和愤怒里。
      樱花树窸窸窣窣把因为皮肉还连着的尸体埋进地下,片刻的安静后,一般高度的樱花树打开自己的树洞,欢迎了人类的进入。
      “你不会杀人吗?”
      他们都会死的,只是快慢不同。
      它汲取他的呼吸,树洞缓缓合拢。
      你怎么了?
      黑枒君找个地方坐着,刚要打开书看,掌心却抓到了这句话。
      “我——”黑枒君想想,微微笑,“没什么。”
      它知道他在说谎,但是它没有指出,它操控着面目全非的尸体依靠着黑枒君,像是一种陪伴,只是着实有些吊诡,血肉模糊挨着白衣翩翩,黑枒君思索了衣服怎么清理,问:“想听我读书吗?”
      书是什么?
      “书是一种……”黑枒君沉吟,“是人类刻印在死去的植物尸体上的知识。”
      它同他一起欣赏同类的尸体。

      正体和副体。
      他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黑枒君还是无执相了,她分不清正副的区别,但认为正副一体,也许那个黑枒君是这么告诉她的。
      他问怎么区分无执相和黑枒君,她说她不喜欢无执相。
      “无执相总是盯着我。”她说,“无执相也不问我同不同意,就摸我,还强迫我换衣服。”
      萝莉控立刻确定自己是黑枒君了。
      她看他,好一会儿说:“黑枒君离开火宅佛狱的时候跟我讲他和无执相是没有区别的,是一片树叶的两面,是一体的,黑枒君说他不在的时候无执相会照顾我。”
      “你讨厌无执相吗?”
      “不讨厌,只是黑枒君说,在你面前不开心的时候就喊无执相,无执相说,在你面前不开心的时候就喊黑枒君,你是黑枒君,所以我不开心的时候喊无执相,就只是这样。”
      “那无执相呢?”
      “他死了。”她说,“火宅佛狱和别人打起来了,无执相某一天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了,他说他没回来就是死了。”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火宅佛狱同别的地方争斗,输了,无执相死在争斗中,副体的黑枒君却活了下来,他还想问更多,但是她对火宅佛狱实在了解不多,也不在乎。
      所以他确实应该是黑枒君。
      “拂樱,”他问,“我还有多久不需要你的供养?”
      木偶娃娃说:“再要七个日升日落吧。”
      “拂樱,一个日升日落,称为一天,是我们的计时。”
      “哦。”木偶娃娃应了一声,看他,“衣服脏了。”
      他低头,看见有些脏的白色衣摆。

      “汝的衣服怎么回事?”凯旋侯问黑枒君,他今天成为了侯,年轻、强大的侯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准备去参加三公会议,余光瞥见黑枒君的衣摆,忍不住皱眉。
      黑枒君看衣摆,有一丝血色,思绪转过,可能是昨天的猎物血没抽干净,才在靠近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的,他把衣摆往身后藏,道:“还来得及,吾去换。”
      “嗯,今日之事,万不可大意。”凯旋侯忍不住皱眉,“不可给凝渊发作的理由。”
      黑枒君低头应是,转身离去。
      凯旋侯没有再说什么。
      凯旋侯的上任和三公会议没出什么差错,咒世主,凯旋侯,太息公坐在三把椅子上,谈着火宅佛狱的大事,黑枒君装作很认真得在听,实则在走神走得很彻底,他也在想办法给它凝出一个实体,但是许多年过去了,似乎还是不行。它还是做不出自己的形状。
      黑枒君走出,拐过几个弯,看见火宅佛狱的王子和公主,王子凝渊和公主寒烟翠,寒烟翠是畏惧凝渊的,黑枒君也不是很想靠近凝渊,但是凯旋侯是很看不下去的,黑枒君微微叹息,上前,在行礼的时候把寒烟翠往身后藏了藏。
      凝渊看看黑枒君,看看凯旋侯,脸上挂着古怪的笑:“黑枒君,你真是可悲啊。”
      黑枒君面无表情:“是呀,我真可悲啊。”
      “哦,你知道你可悲在哪里吗?”
      “王子说我可悲在哪里就可悲在哪里。”
      黑枒君对凝渊的话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他是个无趣的人,弱小,刻板,眼睛里都是没光的,他是有限且贫瘠的,顺从得让凝渊想看他反抗都不行。
      凝渊一般情况下是不喜欢玩他的,没意思的很,但是黑枒君主动撞上去他也不会拒绝一个沙包来甩两下。
      黑枒君明白自己的下场大概率不是疯就是疯,反正,也很无聊。
      但是还好,太息公出现了,在凝渊眼中,太息公是比黑枒君有趣的玩具,凝渊稍稍撩拨了黑枒君的理智就欢欢喜喜去找太息公了。
      “……”黑枒君深呼吸,努力冷静跳动的太阳穴。
      寒烟翠眼底还有恐惧:“黑枒君?”
      黑枒君对她微笑:“公主……”
      “公主以后小心些。”凯旋侯上前讲。
      寒烟翠行礼:“谢过侯。”
      死萝莉控趁机撸了一下萝莉的脑袋,黑枒君和无执相眼神互相漂移变冷,黑枒君的视线落到寒烟翠手里的一个布偶娃娃上,瞳孔微微张大,这样细小的变化是不会有人在意的,但是正体凯旋侯和同为副体的无执相是看进眼里的。
      回去的路上,黑枒君买了一个布娃娃,抱在怀里不撒手。
      无执相看看凯旋侯,看看黑枒君,总觉得自己已经走在变态的路上了。

      六
      她站在一处平地,说:“我原来就长在这里。”
      这里很黑暗,没有光,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他看四周,除了荒芜,还是荒芜,大火的痕迹还留在这片土壤上,骸骨上爬满了低矮的植物和虫子。
      他觉得这片土地熟悉又陌生,心底生出茫然与悲伤,好像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看着他,没有张开自己的树洞给对方躲藏,也没有释放自己的芳香安慰对方,甚至没有靠近他。
      她旁观着他。
      他看她,神色有些复杂,他散发出怀疑和悲伤的气味,他说:“我以为你会来抱住我。”
      她说:“无执相,你要留下吗?”
      那怀疑变作愧疚,但没有彻底消失。
      他说:“我会和你走。”
      木偶娃娃迈着木头的脚,走到他身边,精致的面容和樱花琉璃对着她,红粉色衣裙下的节节分明的手臂张开,那是拥抱的姿态。
      他散发出欢喜地气味,蹲下身子,抱住了木偶娃娃,木偶娃娃环绕住他,抓住一句喜欢和撒谎。
      樱花琉璃的眼睛望着黑漆漆的上方,看着无情的神明。

      之后黑枒君开始研究木偶,长到青年时期才有叛逆期的副体让凯旋侯忍不住皱眉,威胁几句不可玩物丧志之后就没有再管,火宅佛狱的凯旋侯很忙的,忙着威慑火宅佛狱上方的杀戮碎岛,忙着征战为火宅佛狱掠夺资源。
      黑枒君就老实本分做个好控制没趣味的棋子。
      每天固定固定找不到人。
      “你去哪里了?”凯旋侯有些生气。
      黑枒君说:“吾完成自己当为之事。”
      凯旋侯说:“你去哪里了?”
      黑枒君说:“去看樱花了。”
      火宅佛狱的樱花吃人,所以很少会去赏樱的,尤其是实力弱一点的,都不会去看樱花。所以黑枒君这么一说,凯旋侯和无执相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黑枒君拿着刷子给木偶的手上漆,根本不去看他们。
      无执相清清喉咙,很不自然地开口:“汝也不必太过强迫自己。”
      黑枒君没解释,任由他们以为自己去修炼了,不咸不淡“哦”了一声,把上好漆的木手放在一边阴干,去看干好的,左看右看,十分不满意扔进火盆里看也不看一眼。
      凯旋侯问他要不要去喝酒。
      “不去了,吾还有事。”
      凯旋侯和无执相互相看看,轻手轻脚出门,顺带把门关上了。本体和副体大抵是有看不见的联系的,他们也能感受到黑枒君的不在乎,所以他们也能体会到那不在乎之下的屈辱,同理,他们也能知道黑枒君有事情瞒着他们。
      他们只是以为黑枒君瞒着他们偷偷修炼。
      黑枒君:不我在打算跑路。
      凝渊为了让黑枒君变脸色,故意烧光了他做的木偶,黑枒君完全不气,那些都是练手的残次品,他和它尝试了进入木偶替身,是可以的,但是操控还是需要联系,所以需要特定的关系取代木偶和它之间的联系,让木偶变成一棵一动的树。
      没有什么比它的根更好的材料,但是它的根并不是无限量的,所以需要慎重,现在只是在练手,黑枒君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大火,无悲无喜,为了不引起凝渊的注意,他尽量做个没趣味的人。
      值得庆幸的,凝渊在之后因为冒犯诗意天城和慈光之塔被关起来了。
      黑枒君笑得很开心。
      无执相:“……”
      无执相说:“吾知道汝不喜凝渊,却不知道汝,如此……”擅长伪装。
      黑枒君算算时间,起身。
      改文件的凯旋侯:“汝去哪里?”
      黑枒君说:“看樱花,捡木头。”
      凯旋侯说:“帮吾雕一个娃娃。”
      黑枒君说:“好。”
      无执相看看凯旋侯看看黑枒君,俊美的脸上罕见露出一些恐惧和委屈。黑枒君说:“汝目前安全。”没有任何变态倾向。
      无执相隐隐松了口气。
      对两个副体太过熟悉的凯旋侯咳嗽两声,没说话。

      他问:“这具木偶,是我做的吗?”
      木娃娃在他肩膀上,拽着他的白色长发,说:“不是,无执相把黑枒君为我做的那一具木偶藏了起来,我没有找到,只能自己模拟着重新做。”
      他尝试问:“那我要重新做一具给你吗?”
      木娃娃说:“你忘了,你离开太久,已经忘了怎么为我做一具身体了。”
      他问:“我真的没有再做吗?”
      木娃娃说:“我不知道,你没有讲,你忘了,所以我不知道。”
      他不再问这样的事情,抱着娃娃在火宅佛狱的废墟上行走,心中涌出几分愧疚,娃娃忽然让他停下。
      “怎么了?”
      木娃娃看着空荡荡的平地,说:“无执相,你给我买的衣服也一起被烧了。”
      她喊了无执相,但是不是在生气。
      她对着空地愣愣的,跳下去,木偶的双脚做的十分精致,五根脚趾上染着大红的指甲,小巧可爱,洁白无瑕,根根分明。
      木娃娃走在乌黑的土壤上,粉色的头发和红色的长裙,头发上长出了绿色的叶子形状的发卡。木偶站在那里,小小的身躯。
      他看着木偶。
      好久好久,沉默的木偶说:“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呢,无执相。”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那是有些落寞的嫉妒,忧伤的欣喜,他走过去,问:“无执相对你好吗?”
      “我喜欢黑枒君。”木偶说,并不看他,“我和无执相经常玩换装游戏,他这么讲。”
      他说:“我们也可以玩的。”
      木偶娃娃重新张开手臂,让他把自己抱起来,说:“好。”

      七
      黑枒君依旧带一些树枝做的木偶给它练习走路和控制离开。
      但是时间久了,总会被发现的,整个火宅佛狱,在意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凯旋侯,一个是无执相。
      无执相隐藏着气息,努力避免被樱花们发现自己,火宅佛狱的花都是很凶的,他没有把握在不被攻击的情况下进行跟踪,他只能尽量。
      樱花树林却没有攻击黑枒君,根据武力差距,黑枒君也没有发现无执相。
      它还在木偶里,没有发现那个人,树枝做的身体能用,不用联系也能操控,但离开了树的范围就会失去控制。
      黑枒君说:“那我挖几节根了。”
      它自己爬出根,给他折断,这让它瑟缩了。
      “很痛吗?”黑枒君捂住创口,创口很快痊愈成一个瘤子,但仍然呆在他的掌心,被人类的温度包裹着,
      痛。
      黑枒君露出怜惜的目光,说:“等你能动了,我就带你去苦境。听说,苦境是个好地方,有阳光,有水,那里的樱花不会互相残杀。”
      它抓住他的渴望。
      黑枒君在树洞里呆了一会儿,抱着几根木头出来就看见无执相在跟吃人的植物们互殴,无执相明显也看到了他,两个副体互相看看。
      黑枒君托托快落下的木头,没说话,扭头就走,植物们畏惧他身上的樱花根,纷纷匍匐着让开。
      无执相:“????”
      被发现了也不装的无执相震开植物,追上黑枒君,按住对方的肩膀,入手的瞬间,那一瞬间的气息让他以为对方是一根木头,而不是什么血肉。
      “怎么了?”黑枒君问他。
      从木头变成了血肉。
      “你进去干什么了?”
      黑枒君给他看木头:“挖了几棵樱花树的根。”
      两个人都没提跟踪和被无视的事情,黑枒君知道对方是担心自己死了才会跟着自己,无执相知道对方是放心自己的实力才会不觉得什么。
      无执相上下打量黑枒君,黑枒君沉默片刻,说:“我问太息公借了一截贪邪扶木。”
      火宅佛狱所有的植物都会畏惧贪邪扶木,但是伤害贪邪扶木是大罪,无执相瞬间就明白对方回避的理由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是大罪,是不能谈论的。
      黑枒君抱着木头回去了,开始雕刻,刚拿起刻刀,就有人来通知他去开会。
      开会内容有两个,邪天御武,火宅佛狱前任王,从诗意天城越狱了,似乎是跑到苦境了。第二个是,和隔壁世界,死国的合作建筑被毁了,而且不知为何双方无法再联系上。
      当即就商定要派人去苦境进行观察。
      八成是凯旋侯,虽然还没确定。
      黑枒君回去雕木偶,这次雕刻的是一个少女的木偶,十二三岁的身量,穿着粉色的蓬蓬裙,小小的手指,一节一节的手臂和腿,染红了的脚趾甲,圆润的肩膀,最后做的是头,琉璃的眼睛里镶嵌一朵一朵的粉色樱花,娇小的鼻子,淡色的唇,耳朵也很娇小,粉色的发丝开满樱花。
      遮住木头关节后,真的很像是一个真的人类女孩儿。
      牵上线之后,黑枒君并不急着活动,等到有人敲门,黑枒君才动着手指,牵引着木偶去开门,是凯旋侯。
      凯旋侯盯着木偶少女似笑非笑地唇和半阖的目光,恬淡安静的气质让凯旋侯的眼睛亮起。
      不会长大,不会衰老,不会反抗和离开的少女。
      黑枒君很懂自己的正体,他可变态了。
      “还是半成品,”黑枒君给他看衣服下的关节,“没有合适的皮来做假皮,所以只能用纱布裹上一层。”
      “没有鞋子吗?”
      忽略这个了,黑枒君眨眨眼:“汝可送她一双。”
      一起长大,他可太懂这个正体控制欲多强了。
      凯旋侯很满意地接过,说:“苦境仅仅有吾一人是不够的,等之后确认了,吾希望汝也去苦境。”
      黑枒君看他,一贯伪装的平静出现了晃动,那个无趣的自我保护被打破了,凯旋侯很是欣赏副体的动摇,他的这个副体不够聪明,不够强大,只有保护自己的时候特别擅长伪装,他贫瘠,无趣,没有追求,但是这样的平静打破的时候,着实取悦了他。
      黑枒君说:“吾明白了。”
      凯旋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片刻,说:“无执相说的对,你有事瞒着我们。”
      黑枒君很平静:“火宅佛狱就这么大,吾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凯旋侯会不知?”
      这倒是真的,凯旋侯抓起那个木偶,叮嘱他之后去批改文件,就离开了。走路的时候木头关节互相碰撞,当然会发出声音。
      咔咔。
      木偶回头,抬起木头眼睑看黑枒君。
      黑枒君微微笑,挥手。

      八
      他以为的换装游戏:给娃娃换很多很多漂亮衣服。
      实际上的换装游戏:娃娃给他染头发换衣服化妆。
      虽然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无执相比黑枒君好看太多太多了。
      他有些不是很乐意,但她好像很开心地给他换上了高领的黑袍子,她说:“我们去逛街吧!”
      他已经不再需要樱花的供养了,所以要恢复人类的生活方式,就需要水,需要食物,需要许许多多的东西,需要和人类进行物质交换,所以人类的集市是必须要去的。
      他并不接受也不排斥,只是不想用无执相的脸,但是这样的话他不想说出来。
      木头的手掌松开他的烦躁疑虑,拉住他的手,往樱花林外走,这里是寒冬的雪山,虽然雪山上的樱花林很怪异,但这附近不是适合人类居住生存的环境,所以很少有人拜访,走过两三个山头也才看见人类的集市。
      这不是他和她第一次来这里了,只是他第一次用无执相的脸,拉拉高领遮住脸,他才抱着娃娃去买东西,小商们狐疑地看他再看娃娃,抱着木偶买东西的人很少见,他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了,现在他只能用冰冷的视线拒绝那些窥探。
      虽然好像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娃娃是喜欢这样的时刻的,或者说,她喜欢新奇的东西。
      “我们说好了,等来了苦境,就过没有争斗的日子。”娃娃说,“无执相和黑枒君都是这么说的。”
      他低头看娃娃,目光柔软,少女木偶精致完美,面容还雕刻着发育中的稚嫩,眉心点着一朵樱花,那樱花红艳,让他又想起了火宅佛狱,心内不禁一痛。
      木偶转向菜摊,拽他的头发,让他回神,他压下心中情绪,走过去挑拣瓜果,有一种蔬菜让他很熟悉,他问那是什么,卖菜的阿婆说是千丈青。
      千丈青,听到这个称呼,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一痛,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娇俏模糊的粉色身影,那身影讲我今日又长高两寸,那声音让他欢喜、愧疚,怀念,头痛不已。他忍不住摁着太阳穴。
      斋主,你怎么了?斋主!斋主!那声音喊。
      他的喉咙里滚出痛苦的呻吟和一个名字。
      “小免。”
      她看着他,仅仅是看着,苦境的木偶是不会说话的,火宅佛狱的木偶也是不会说话的,他跪在地上,吓到了卖菜的阿婆,木偶的手指扎入人类的血肉,控制着人类离开那里。
      他很快回到了樱花林,木偶从血肉怀里跳下去,他因为痛苦和疲惫跌倒在雪地上。
      樱花琉璃眼睛闭着,还是波澜不起的样子,问:“小免,是谁?”
      他冷静下来,说:“我不知道。”
      她安静一会儿,说:“哦,黑枒君忘了。”
      她往樱花里走。
      “拂樱!”他喊,踉跄着起身,喊着自己熟悉的不行的名字,“拂樱!停下!”
      她停下,木偶的身躯回头,又走向他走到他面前,木偶娃娃抬头,问:“你要去找那个‘小免’吗?”
      他努力平复,说:“我不会的。”
      撒谎和防备淌进樱花琉璃的眼睛,恐惧挂在娇小的耳朵上。
      她说:“黑枒君,那个小免,应该已经死去了。”
      他茫然地望着木偶娃娃。

      黑枒君的生活很规律,上班,下班,看樱花,回房间。
      作息规律,雷打不动,加班也不行。
      被迫主动加班的无执相目光凶狠,工作狂的是凯旋侯,他只想做个正常打工人,为建设美丽佛狱投身也不是这么个投身的方法。
      太息公的副体拈芳姬对着那张脸可心疼了:“都有黑眼圈了。”
      无执相:如果你不用幸灾乐祸的语气我就会信的。
      在一个加班的深夜,怀揣着打工人对加班的怒气,无执相踹开了黑枒君的房间,准备进行家庭暴力的时候发现黑枒君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除了一大堆木偶脑袋木偶头木偶四肢,什么都没有,没有造出七窍的木偶空荡荡地面对无执相。
      无执相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他坐在屋子里,没有点蜡烛,等着黑枒君回来怎么编一个谎话。
      黑枒君掐着快到上班时间回来的,看见他阴森森的目光,很是明显的被吓到了。
      无执相说:“侯来消息了,你也去苦境吧。”
      黑枒君露出明显的惊慌出来。
      无执相很满意地笑了:“尽快。”
      黑枒君离开之前,无执相跟着他去了樱花林,远远的,他看到了,那棵樱花敞开了怀抱,接纳了黑枒君。
      那是火宅佛狱不可能出现的信任与安慰。

      九
      他说想进去树里看看。
      木偶娃娃拒绝了。
      木偶说:“那些不是我的本体,我没办法控制它们。我只有黑枒君做的小小的木偶的身躯,你又忘了。”
      他不理解:“妖精不是可以转移自己的吗?”
      木偶娃娃说:“可以顺着同类的根转移,但是本相就只有一个,我并不适应苦境,并不能真正在苦境生出我的根,还在寄生着我的同类。”
      苦境的樱花不会攻击人类,但是火宅佛狱的樱花会吃人,木偶娃娃说:“我在这里扎根是需要血肉供养适应的,但是在苦境吃人是很受重视的事情,我不能惹来威胁,所以只能先寄生,并不能扎根。”
      “这样会伤害到你吗?不能扎根的话会怎么样?需要我去杀人吗?”
      “也没关系的,只是适应的时间拉长而已。”木偶说,“也许再要一万……五十年左右,你就可以看到我的花了。”
      他点点头,自从娃娃告诉他植物是不能说谎的之后,他对娃娃的戒备放下很多,但还是有,他问可不可以去找自己的以前。
      她说:“很危险的,苦境也有活得很久的人,如果你被发现的话,会很危险的,你很弱,所以还是计划好再去找比较好,而且你什么都忘了,万一找错了怎么办。”
      她说得没错,但是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说不出来,但是伴随着那只冰凉小巧的木偶的手贴在脸上,他便什么都不想了,闭上眼睛,露出依赖的神情。
      那一丝冷酷粘上她的唇。

      那是一棵并不怎么高也不怎么繁盛的樱花树,让无执相吃惊的是,以那棵樱花树为中心,一丈以内,没有任何植物,在他踏进那棵樱花树的范围内的时候,所有植物都停下了攻击。
      无执相看着那些安静匍匐的樱花,走近了那棵树。
      还是安全的。
      他抚摸上那棵树的时候,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带着花香的风吹起他的长发。他抬起头,樱花落下,纷纷扬扬的樱花在他的头顶汇聚,淡淡的粉色,好似羞怯少女脸上的红,那样的柔软,点在他的眼睫。
      绝对不应该出现在火宅佛狱的圣洁与纯粹,虚幻的花抚摸着他的面颊,空旷的眼眶与他对视,飘散的樱花长发与裙摆融为一体,柔嫩的指尖触碰在他的额角。
      无执相怔愣地看着苍白的泛光的粉色,眼睛里出现了惊艳和无措。
      它落下了,樱花亲吻着无执相的发丝,脸颊和唇。
      你不是黑枒君。
      它消散了,迤逦而行,藏在树后,露出两朵樱花。
      无执相的喉结滚动,他说:“吾是,无执相。”
      它回到了树上,藏起来了,树上有三千朵花,每一朵淡淡的粉色都在说:你不是黑枒君。
      无执相仰头看着。
      三千朵花里,一朵花落下,那是一朵深红色的樱花,那朵花说:“你是无执相。”
      三千个心里,无执相找到了自己不断跃动如同蝴蝶蜕蛹一般不断挣扎的私心。

      要示弱,黑枒君说,要表现出对火宅佛狱毫无用处。
      它拽着黑枒君的衣角,人类称呼这样的情绪是不舍。
      “不要怕,”黑枒君说,“我们,我和你,会一起站在太阳下的。”
      他会代替我,完成那个木偶的。
      “我了解他的,”黑枒君说,“他会爱你的,只要足够弱小,他会爱你的。”

      十
      拂樱斋的遗迹上长满了樱花,确实什么都不可能找到了。
      春日正好,落英纷纷,百年空旷,植物们占据了这个地方,反而成了一处别致的景点。
      男人和木偶娃娃走在落花里,十二三的木偶少女站定,指着长满叶子的一个角落说:“千丈青,佛狱那里叫芜菁,是一样的味道的。”
      他去挖出来,借院子里的井打水洗干净,尝了一下,是火宅佛狱的味道,是故乡的味道,但是他的故乡已经被毁掉了,和这里一样,这里也应该有个少女的,被他忘了的少女。
      “小免。”他不自觉喊出这个名字。
      她喊他:“无执相。”
      他去看,一个樱花做的人相扑向他,纷纷花后,是一双精致的樱花琉璃眼睛,他张开手,稳稳接住木头的身躯,樱花香气浓郁得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拂樱,”他喊这个名字,“拂樱。”

      它表现得很弱小,离不开樱花树的弱小。
      它说,黑枒君在完成能让它离开树也能活下去的木偶。
      无执相隔空抚摸它的花瓣,它弱小,美丽,无瑕,一碰就碎了,是需要依附才能存活的,无执相看着空荡荡的眼眶,问它是男是女。
      “植物是没有雌雄的,”花瓣交叠,在空气中发出飘忽难以捕捉的声音,为了抓住这声音,无执相只能很认真很认真去倾听,去注视,“你希望我有什么相?”
      无执相想起黑枒君屋子里落了灰的木头,没有雕刻七窍的脸庞,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为它创造出最美的一张脸。
      还有一双最美的眼睛。
      咒世主在思考是不是三份工作全压给无执相一个不太好,好好的一个员工也开始了规律生活,上班,看樱花,雕刻木偶,为什么没有下班?因为无执相已经和办公室长在一起了。
      被迫加班的拈芳姬:“汝等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无执相:“一切为了火宅佛狱。”
      语气有多大义凛然,捏脸的手就有多熟练。

      他开始看书,给自己找事情做,在太阳下,她晒太阳,他看书,偶尔穿白衣,偶尔穿黑衣,他看很多书,带着她四处旅行。
      他很奇怪:“苦境没有和你一样的妖精吗?”
      她说:“有的,但是它们已经离开苦境了。”
      他问为什么。
      她说:“以前发生过妖物的大屠杀,苦境的一个大妖怪为了保护小妖怪,创造了一个与苦境相接的新的国度,苦境的妖怪都会去那里。”
      “那我们要去那里吗?”
      “我们是没办法去的,”木偶很平静,“那里不欢迎人类。植物们都这么说,妖境不欢迎人类。”
      他有些愧疚,若不是他,她是可以安稳生活的。
      木偶娃娃说:“我饿了。”
      他四处看看,从树上打下一只松鼠,拧断脖子,放在木偶怀里,看木偶的手指伸长,扎入松鼠尸体里,继续往前走,那尸体在木偶怀里,慢慢干瘪,萎缩,最后被扔在地上,像一个空袋子一样凹陷着。
      他问:“我以前也是这么供养你的吗?”
      她说:“无执相会这么供养我,无执相觉得我太弱小了,没办法活下去。”
      这句话是实话。
      前面有一条小溪,娃娃找了个有太阳照的地方,躺在石头上,脚伸进水里。
      苦境确实是个好地方,有水,有阳光,苦境是个好地方,他坐在水边,看着她,渐渐就发起呆来,思考着该怎么恢复火宅佛狱,火宅佛狱是顽强的,火宅佛狱的子民也是顽强的,一定是可以重新建立的,火宅佛狱。
      “黑枒君。”
      他惊醒,抬头,发生的事情却教他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她被水流冲走了,木头娃娃浮在水声,喊着他,还是很冷静的模样,但是却离他越来越远了,手指伸长拽着岸边的大树也没办法站起来,只能在水里不断起伏。他急忙趟水过去,紧紧把娃娃抱在怀里。
      木偶和人类都安静了好久,在这突如其来不受控制的短暂分离中沉默着,拥抱着。
      他抱着她,抱着自己的无处安放。
      她指着原处的雪山:“我想去那里。”
      他抱着木偶往雪山走,问为什么。
      她说:“你在苦境曾经有一个朋友,虽然后来被人杀了,但是他养的花还活着,我把那朵花栽回去,按着那朵花说的,重新布置了。”
      他就爬上雪山,银盌盛雪,明月藏鹭,是个好地方,有一树竹箫,一株琼花。
      他觉得陌生。
      娃娃走向那株花,火宅佛狱的植物和苦境的植物用人类无法察觉的方式交流,他也就四处看了,这里有过打扫的痕迹,就是还有人的痕迹。
      她说:“我们走吧。”
      他说要留下。
      木偶娃娃踏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她说:“你又忘了,你对苦境来讲是个叛徒,他们只会杀你。”
      他迟钝一下,追上了她,大雪渐渐掩埋了他们的痕迹。
      过了些日子,有人来了,是一位金发的男人和粉色衣衫的女人,动作亲密,应该是一对夫妻。女人把一篮子香烛交给男人,嘱咐男人去打扫屋子,便径直来看花和树的生长,发现雪把花枝压塌之后,急忙去把大雪扫去,抬起未断的枝叶,细细看,发出一声惊呼。
      男人急忙跑出来,担心极了,问怎么了怎么了。
      女人让他别过来,小心打扫花株下的雪痕,拿起冻掉的几片叶子,惊愕地看着那小小的脚印。
      那样的印子,分明是一个娇小的孩子的脚印!
      青叶簌簌,弯向一个方向。

      十一
      无执相用火宅佛狱常见也不常见的血肉供养它。
      它坦然接受了这样的供养,问着黑枒君什么时候回来。
      无执相说:“他有事,回不来。”我也会让他回不来的。
      它问:“黑枒君什么时候回来啊。”
      人类称呼这样的情绪为思念。
      无执相说:“我在啊。”
      它说:“可是你不是黑枒君啊。”
      无执相有些无奈和愤怒,他说:“我比不上黑枒君吗?”
      它说:“可是那是黑枒君啊。”
      可是那是黑枒君啊。
      无执相很愤怒地认识到一件事情,他想保护的弱小的私心最重视是哪里都比不上自己的副体,仅仅是因为黑枒君先遇到的它而已,仅仅是那个家伙把它藏起来谁都不肯告诉。
      无执相很想举报黑枒君作弊起跑。
      无执相看着它,喊了一声它的名字,喊完一想到名字也是黑枒君给的,脸更黑了,但还是忍着气,问它要不要试着离开樱花林走走。
      “木偶完成了吗?”它问。
      “完成了,”无执相露出得意的神色,“她有一张配得上你的脸。”
      它却有些不开心地问:“若我本来没有那张脸,你还喜欢吗?”
      无执相愣了。
      “你也不过欢喜我的人相罢了。”它升腾出毫无道理的愤怒和委屈,“黑枒君不是的,我无论何种模样他都欢喜。”

      她醒了。
      是在睡梦中的惊醒。
      植物是不会入睡的,因为不会入睡所以不会做梦,现在她做梦了,她醒了,一只人类的手正在抚摸她的脸颊那人类称赞她的美丽。
      称赞这张美丽的脸。
      他不在。
      他丢下了她,或者说,瞒着她,去做了什么不想她知道的事情。
      她望着苦境的天空,抬起手指,斩下一颗惊慌的头颅,血浸染了精致的面庞,浸透华丽的衣衫,浓艳了粉红。
      黑枒君说粉色像是稀释的血液,是顽强和生命的颜色。
      她问他喜欢什么颜色,黑枒君触碰着她的气息,说:“我喜欢你的颜色。”
      所以,无论浓烈、淡泊、苍白,他都喜欢。
      她忽然觉得疲惫。
      木偶娃娃跳下森林里的树枝,精致的脚,与人类离开的方向背道而驰。

      那是火宅佛狱的子民,他们在耕耘和丰收,每个人脸上挂着笑容,他们晚上入睡的时候不用担心会不会受到攻击,不用担心明天怎么过活,他们看得到太阳,也看得到月亮。
      他愣愣看着他们耕种,最后在太阳升起时选择转身离开,没有上前打扰。
      火宅佛狱是顽强的,火宅佛狱的子民也是顽强的,但是,顽强,并不是他们回归黑暗和贫瘠的理由。
      他不安地想她会不会生气,还特意换了白衣。
      相比无执相,她更喜欢黑枒君。
      还好他是黑枒君,这么想着,就看到了顺流而下的红色,顿时僵在原地,那是被鲜血染红的泉水!稀释的粉红绵绵不绝,他猛提内力,往森林里走,就只看见一个没有了身体的头颅,空荡荡的石台上染满了血,被他安放的娃娃消失不见了!
      大脑仿佛受到重击一样轰鸣!她不见了!
      想到了什么,他往水流上游的方向跑去。远远的就看见了火,大火!那似曾相识的火!红色的火,红色的血!
      那红色的火和红色的血令他想到了毁灭火宅佛狱的火!
      脚步不稳,几息之后稳住自己,他上前去营救,问发生了什么,从惨叫和哭泣中,他听到了这样的事情,一个没有头的怪物拿着刀杀了人。
      没有头的怪物。
      他不安地看着周围,慌乱的印记里,一个脚印,一个娇小的脚印,不慌不忙地往一个方向去了。
      他问那个怪物往哪里去了,活着的人指了个方向。
      是脚印的方向。
      他抬脚追去,追了约有半日,看到一张人皮袋子,好似一个没有了头的壮汉剪影,趴在地上,旁边是一个惊恐的男人的头颅,根据皮肤颜色判断,这皮不是这头的主人的。
      “拂樱!”他大喝一声,又惊又恐,她怎么会做这样没道理的事情!她不希望被重视,、被发现,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为了不停些,为了供养那具木偶身体,她需要更多的血肉!她要那么多血肉做什么?
      他往前跑着,试图追上并且阻止那杀戮。

      十二
      无执相确实带来了那具木偶,那个木偶也确实能让它行走并离开佛狱,但是,它并没能离开火宅佛狱。
      无执相抱着那具木偶,说:“若要离开,便杀了我。”
      它不想杀他,就只能留下。
      这很奇怪,它不想杀他,就像不想杀黑枒君一样,但是如果真的要选的话,她会选择黑枒君活下去。
      “黑枒君……”它念着黑枒君的名字,“黑枒君什么时候回来呢?”
      它不能理解,接受,但是不能理解,黑枒君能理解吗?能告诉它这在人类的情绪是什么东西吗?
      木偶的手抚摸无执相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无执相所谓的,配得上它的脸。
      那是一张人类女性的脸。
      “……”
      它变成了她。

      她醒了。
      她最近总是在做梦。
      明明在等待的一百多年里都没有做梦,为什么现在会做梦呢?
      她醒来了。
      那个琼花说的女人和金发男人站在她面前,女人震惊且畏惧地看她:“这不可能!苦境不可能出现此等妖物!”
      木偶娃娃歪着脑袋,她从没有头的女人的皮囊走向那个女人。
      男人拔出了刀。
      “忘忧,”她停住,喊那个女人,“我不想杀你。”
      女人面色苍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指着一个方向:“我要去那里。”
      “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我需要进食,”她说,“在这世间行走,我需要力量和进食。忘忧,你带我去的话,我就不杀人了。忘忧,人类的规则并不适用于我,我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人类能斩杀我的同类,我不能杀死人类。”
      女人拦住男人,向前一步,问:“你是什么?”
      她指着一棵结果的樱树,说:“忘忧,我是一棵树。”
      女人露出畏惧,向后瑟缩,忘忧说:“树是不会吃人的。”
      她说:“忘忧,你真的了解什么是妖怪吗?”
      女人沉默了,好久,她说:“我带你去,你真的不会再杀人了吗?”
      她说:“植物不会说谎,不会违背承诺。”
      女人想上前,男人拦住她,说:“我来。”
      她爬到男人背上,看不安的女人,说:“忘忧,跟我讲讲,讲讲他们的故事。那株琼花说,他的名字是白尘子。”
      女人的面容一变,想起故事里被人类哄骗诅咒的花,眼睛里露出不忍,植物是不会招惹人类的,开了灵智的植物都知道人类是多恐怖的存在,被骗得失去自我的莲花圣母变成了疯了的妖魔。
      女人觉得她也是被欺骗了的。
      人类的怜悯总是很好用的。
      她嘴里的白尘子是个经常笑的男人,温润和煦,和朋友相处友善,但是那样的友善之下是恶毒的背叛,他背叛了朋友,他选择了生养自己的土地,火宅佛狱和苦境,他站在了火宅佛狱那边。
      忘忧想起那样的事情,擎海潮、白尘子、千钟少坐在一起饮茶喝酒,擎海潮和白尘子饮茶,千钟少喝酒,彼此互相吐槽,白尘子吐槽擎海潮不懂女人不知情爱,她在旁,插了一嘴问白尘子就懂情爱吗。
      白尘子低头喝茶不说话。
      擎海潮却好像抓住什么痛脚,狠狠刺下:“他可懂了,心里藏了一个人谁都不肯讲,生怕被笑话。”
      忘忧很是好奇,问那是什么样的人。
      左右纠缠之下,白尘子很是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我不知道,”白尘子说,“我不知道它是男相还是女相,它还没有修出相,它有形的时候是自由的樱花,无形的时候是温暖的风,我不知道它的人相会怎么样,便知道,无论何种人相,我都是爱的。”
      他的脸颊是有些红的,似乎很不好意思同人谈起自己的恋慕。
      白尘子说自己爱慕的并不是人类,说起这种事,没有任何抵触和隐藏。于是想嘲笑他的两个好友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是问它在哪里。
      白尘子说:“它是我家乡的一棵树,我许诺于它,会和它一起站在太阳下。”
      但是后来白尘子死了,为他的家乡火宅佛狱而死,现在,那棵火宅佛狱的树爬出黑暗,来寻他,寻找一个承诺。
      忘忧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一棵树,它等的那个承诺,是不可能实现的。
      一棵撒谎的、变异的树,注视人类的担忧,收回了带毒的樱花香。

      十三
      “斋主?”
      记忆里的少女跑向他。
      “真的是你,是斋主!”
      “小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拂樱好友。
      侯。
      凯旋侯。
      拂樱。
      拂樱斋主。
      凯旋侯。
      粉色的少女越来越近,他的神情越来越清晰,他说:“你认错人了。”
      少女眨眼,不明白,他说:“我是黑枒君。”
      少女的表情一顿,很是迷茫,他转身离开。

      无执相很喜欢给她换衣服,但是也很喜欢她用花瓣做出来的相,总之这个人最喜欢扑在她肚子上抱怨说好累。
      他喜欢浓郁得花香,趴在木偶的肚皮上安静的很。
      “人类管这个叫撒娇,”他面无表情地说出毫无羞耻的话。
      她点点头,问然后呢。
      无执相:“……”
      算了,他还是有羞耻心的,真不知道黑枒君是怎么做到那么没有羞耻的。
      无执相欣赏着她伪装出来的脆弱和无法掩饰的天真,他抚摸着樱花,仅仅是注视着,火宅佛狱绽放的最无瑕最纯洁的花,以及这无瑕之下不自知的恶。
      好久,他问:“黑枒君跟你讲过,凯旋侯,我们的正体吗?”
      她点头,说:“黑枒君让我离他远一点,凯旋侯会把我用来建造火宅佛狱。”
      无执相点头,说:“黑枒君说得对,你要离他远一点,就算我和黑枒君都不在了,你也要离他远一点,他为了佛狱是没有底线的。”
      她猛地包裹了无执相,问:“为什么你和黑枒君都不在了?”
      无执相喊她的名字。
      “我们是会死的。”他说,“血肉之躯是很容易死掉的。”
      血肉之躯很容易死去,她记住了,无执相说他很快就要忙起来了,是很危险的事情,他把木偶给了她。
      “如果很久没有等到我,也没有等到黑枒君,你就自己离开火宅佛狱。”

      他回来了,先是道歉。
      敌意与苦痛浸润了樱花色的发丝,木偶娃娃委顿在樱花树下,樱花琉璃的眼睛注视他。
      “黑枒君,”娃娃问,“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他的眉皱起,是痛苦的情态,似乎在忍耐分离和决绝。
      “拂樱,”他吐出那个名字,“你……”
      迟疑又迟疑,他还是说:“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吗?”
      人类真的是奇怪的生物。
      她说:“我和黑枒君本就是夫妻啊。”
      她毫不在意地说着谎话。
      “你又忘了。”木偶娃娃,“黑枒君,你又忘了。”
      他很痛苦,但是她毫不在意。
      他不是黑枒君也不是无执相,他只是个替代品,他的情绪,她并不在乎。她张开手臂,木偶的脸上是温柔娴静。
      他从那温柔里读到了冷酷。
      如果他不是黑枒君和无执相,那么,他对于她,毫无意义。他清楚知道了这样的事情,扮演一个人,这样的事情他很熟悉,过去不知道的时候他也很努力去扮演她说得人。
      但是,忽然地,他不想做别人了。
      “拂樱……”他喊出这个名字,“你的名字是什么?”

      十四
      她一会儿是坚硬的木头,一会儿是柔软的樱花,一会儿是抓不住的气息,她包容、接纳了他,她占有、玩弄他。
      她在愤怒,她在无措,她在放弃。
      樱花枝穿透他的四肢,樱花香阻止他的疼痛。
      肉身有多极致的快乐,精神有多极致的凌迟。
      她问他是不是要拿她去重建火宅佛狱,他说是。
      他问她是不是还把他当做黑枒君和无执相,她说是。
      她想念无执相和黑枒君,她那样想念他们,给他染上白色头发,为他换上黑色的衣衫,她亲吻他的唇,浸透他的胸肺,他的欲念穿透了樱花瓣,洁白的和红的粉的苍白的,粘稠得混做一团。
      他抗拒着,他顺从着,这场畸形暴力的爱。
      过去的背叛和失去在他的脑海徘徊,他的两个副体,他的君王,他的同僚,他的好友,他的敌人,他的爱护,他的胜利,他的失败,他回不去的家乡。
      苍白的樱花面容上,有两道红痕,像极了两行血泪。
      他想问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你为什么要供养我呢?
      你为什么……要使我爱上你呢?

      他沉睡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的幼年,还不是凯旋侯的他,无执相,黑枒君,三个包子还在为晚饭苦恼,他说去樱花林看看吧,这么说着,就起身去了樱花林,火宅佛狱的樱花是吃人的,但纷纷扬扬的樱花并没有伤害他。
      一颗樱花树打开了树洞,他钻进去,看到了花瓣做的人形。
      他喊了一个名字,一股气息贴上他的脊背,他不害怕那股气息,甚至十分欢喜,他顺着那股气息躺在樱花人形的腿上,空荡荡的面容上有两个空旷的眼眶,大红的樱花抚摸他的睫毛。
      他喊了一个名字。
      他醒了,忘记了那个名字。
      很快,他就发现,他的手脚一棵树融为了一体,还是那片樱花林,但是,她不在了。

      十五
      素续缘像往常一样采药,下山的时候,他察觉有什么在观察自己,四下去看,什么都没有,警惕地回了自己居住的屋子,屋子外的莲叶茂盛,但是一朵花苞都没有,很久了,很久他都没有看到过这池莲花盛开的样子。
      似乎是什么原因呢?他不记得了,似乎是一场奇怪的梦,但是也是因为这样的证据,他才能确认,他遗忘的并不只是一场梦。
      他走进屋子,刚要放下背篓,就感觉屋子外有什么,他去看,什么都没看到,内心警惕并没有放下,他是素还真的儿子,这样的身份是值得骄傲的,也是危险的。
      他坐在屋内,等待着,等到太阳落下,等到太阳升起,什么也没等到。
      素续缘:“……”不是什么情况?现在的刺客这么不敬业的吗?

      半妖拦住变异的樱花,震惊极了,莲花的信息素和樱花的信息素在空中纠缠争斗,一朵云飘过,莲花和书墨淹没了樱花木偶,折下木偶的脑袋,拆下木偶的手脚,碾碎木偶的眼睛。
      只是一个瞬间。
      半妖看看滚到脚边的一只木偶的脚,好久好久,用人类的语言说:“吾应下了。”她并没有回头看那座屋子,捡起零碎的木偶残躯,大口吃下。
      然后,迈步离开。
      她是灵秀,是一朵莲花用一具猴子的尸体,几张书纸残页,和一个灵魂捏造出的人类养大的妖物,她代替她的母亲来苦境找寻需要帮助的妖物,让它们能够得到一个归处,它们称呼那个地方叫做妖境。
      看守妖境的半妖告诉她有妖怪作祟,这是很危险的,引起人类的注视是很危险的,她在找寻作祟的妖怪,那个叫做素续缘的人类,是她的养父转世的亲子,与她有过一段交往,但那是在梦中发生的,留下一池莲花保护他,便是最后的缘分,没想到留下的警报器为她找到了要找的妖怪。
      真是,机缘巧合。
      半妖前往了火宅佛狱的废墟,从那些瑟缩恶植物的根里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她去了那片樱花林,看到了那个人类。
      或者说,那个半妖,被一个怪物供养的半妖,他早就死去了,她令他变成了半妖才能使他活下来,怪不得那个怪物变得那么弱。
      但是,答应得事情就是答应得事情。
      灵秀将半妖从樱花树上解放下来,走到旁边的樱花树边,撕开那棵不高不矮不茂盛也不稀疏的樱树,空空的树心里,有两具骸骨,和一具木偶,那木偶衣衫破败,破损不堪。
      半妖疯了一样推开她,抱住那具木偶,是保护的姿态,但是低下头去看的时候,他连防备都忘了。
      木偶的脸上。除了空荡荡的眼眶,什么都没有。
      无执相给她的脸,是空白的。
      “没用了,”灵秀用人类的声音对半妖说,“她死了。”
      “不可能!”半妖反驳,“她经常这样的,她只是在生气,她只是……”
      “她去杀一个人,被我阻止了,她就想吃了我,反被我吃了。”灵秀很冷静,“她并不是樱花,樱花也只是一个假象,她的本体是贪邪扶木,那一段贪邪扶木断落在樱花林里,以为自己也是一株樱花,便长成了樱花的形状。”
      半妖的脸上是震惊。
      灵秀思索如何向半妖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她思索了一阵,继续道:“她生出来灵智,遇到了黑枒君和无执相,有了自己的思考,黑枒君用她的一部分做了一个木偶,送给了你,你带来了苦境,无执相用她的一部分做了一个木偶,她用那个木偶带你来了苦境。她是贪邪扶木,贪邪扶木就是靠吞噬和杀戮来生存的,她要在苦境扎根,只有不断地吞噬血肉她才能存活。”
      随着她的话,樱花林里的樱花开始凋零,枯萎。
      “你早就死了,凯旋侯,你还记得吗,你死了。”
      记忆冲击他的大脑,他,火宅佛狱的凯旋侯,想起了新的画面,一具没有脸的木偶,一具没有脸的木偶站在他的尸体身边,站在凯旋侯的尸体旁边。
      为了让凯旋侯活下去,她供养了一半的生命,为了让凯旋侯活下来,她掠夺其他的生命继续供养凯旋侯。
      藏起来的骸骨重新浮现。
      她想杀素续缘,是因为找不到素还真为黑枒君报仇,她想吃掉灵秀,是想吞噬灵秀继续供养凯旋侯。
      所以灵秀把她吃了,妖就是这么直接的存在。
      灵秀看着半妖,抬起手,手心向上,素白的手心,逐渐凝聚出一滴红色的血。
      “我答应她要让你活下去,苦境的植物不会违背承诺和约定,所以,我会供养你。”
      只是一滴血,就足够他回到巅峰时期,灵秀体内是巅峰未被诅咒的猴子的血脉,是史书的笔墨,是莲花的法力,她有这个自信的。
      “但是,如果你想死,”灵秀说,“我也可以成全你。”
      火宅佛狱的子民已经不再需要战无不胜的凯旋侯了,那个叫做小免的少女也不需要凯旋侯的保护,被他背叛的朋友死的死,隐的隐,他已经是不被需要的了。
      凯旋侯,没有存在的意义。
      有没有想起来都是一样的,就算没有想起来,凯旋侯也不会停下试探,凯旋侯不会真心臣服于火宅佛狱之外的任何,她也会厌烦语言暗示的操控,凯旋侯不像黑枒君和无执相,只有脸皮是没有意义的,她迟早会厌烦。
      她只是想死。
      火宅佛狱已经被毁了,她无法控制毁灭和扩张的本能,哪怕是在雪山,她都生出了一片不败的樱花林,这样是不行的,她不想毁了苦境,她想站在阳光下,没有黑枒君和无执相也没关系,她有他们的骸骨陪着在阳光下也是很好的,但是她的好,并不能建立在苦境成为第二个火宅佛狱的可能上。
      在黑枒君面前,她还能克制自己,但是没有看管和在意的,她就无法遏制自己对血肉的渴望。
      她答应了忘忧不杀人了,但是不杀人就没办法供养凯旋侯,所以她面对灵秀的时候才没有扭头就跑。
      赢了就继续供养凯旋侯到亲手杀了他,输了就死。她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只是事情发生的太快,她还没有反应,就死去了。就是这样简单的过程和结果。
      就算她变异得能随口扯谎话,信息素和气味也会告诉灵秀一切。
      骗骗人就算了,都是不是人的怪物,人类的语言是没用的东西。
      但是这些也都是不用告诉凯旋侯的事情。
      他什么也不用知道,他还以为自己是寻常的血肉,他连灵秀的气息都抓不住,做不了人,也做不了妖,没有归处,也没有去处,他浑身上下都是求死的意志。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最后,喊了谁的名字?
      “黑枒君。”
      干枯的树木轰然倒塌,樱花林存在的意义是供养凯旋侯,当不再需要保护凯旋侯,也没有维持的力量和意志外,这片树林就会坍塌。
      随着她的死去,这片樱花林也会死去。
      “……”她叫什么名字?
      灵秀将那滴血送进凯旋侯体内,约定就是约定,她供养了凯旋侯。
      “贪邪,贪邪扶木的贪邪。”
      巨大的能量和嘈杂的信息盈满凯旋侯的头颅,他看得到了,他抓的到了,植物的气息,落下的每一片花瓣都在喊无执相,飘荡的每一寸空气都写满黑枒君,枝干上爬满绝望,那些画面和记忆,她的想法,她守着他的日升日落,那些他不知道的她的过去。
      她曾注视过他的,在他假装拂樱斋主的时候,只是安静地注视着。
      所以,他咀嚼着拂樱这个名字,尝到了好奇与欢愉。
      灵秀阖上尸体的眼睛,将三具尸体和一具木偶摞在一起,点燃了他们,火爬上了木偶空洞的面容。
      “真是无情的造物啊,”灵秀感慨,“四魌树。”
      顺手打散一句“素还真”。

      十六
      凯旋侯来了仙山。
      迟到了一百多年才来的凯旋侯像一块木头,谁都不想搭理。
      除了他那两个副体。
      黑枒君和无执相把他摁着打,打了两下被凯旋侯反过来摁着打,没有一点留情的样子。
      想劝架但是不敢的寒烟翠:“多大仇啊?”
      她哥凝渊看热闹很是高兴:“夺妻之恨吧我猜。”
      反正拳拳到肉,没有一声怒吼,就纯粹是单方面互殴,打完凯旋侯扛着两个副体去治疗,脸色平静得好像一点也不吃惊这样的事情。
      就好像,那是他们三个的事情一样。
      那确实是他们三个的事情。
      毕竟第四个不是人的就算死了也不能再与他们相近,她是他们再也无法感受的气息、凋零的无法回到枝头的花、无法再拥抱的木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木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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