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亮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墨余酒

5、猫（五）

　　离自习课的结束还有相当长一段谈话的时间，程常安从来不为感情多言，但对于好奇心，他向来不吝啬唇齿功夫。

　　比如此刻，哪怕明玥附身在另一只猫身上，程常安也能用相对平和的态度去询问:“你是哪里来的？”

　　他在这个问题上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执拗，可明玥知道这个人没有魂魄，所为的不过是满足逻辑上的严谨。

　　情不知所起，但他要溯源。

　　不过眼下这个关头，小鬼还在沉睡，她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在程常安没反应过来的基础上装傻充愣，以求赶紧脱身。

　　“喵……”

　　不算娇小的猫撒娇起来其实很困难，对明玥来说更是如此。她只能尽量让嗓音柔软一点，叫自己方才的姿态不至于那么深入人心，让程常安相信这只猫仅仅是个单纯的守护者，没有二心，虽然她确实没有。

　　但这一点上她多虑了，方才程常安根本没抬头。

　　猫步一点点挪移到他身边，明玥低着头，轻轻摇着尾巴，想要跟眼前人亲近。程常安也不管，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猫冲他来。

　　家里那只猫不算很喜欢他，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就是惹麻烦，这只倒是有些奇怪，不害怕他，甚至好像有点亲近。

　　不过他的样本太少，没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偏差。

　　明玥已经走到他脚边，尾巴不敢与他缠绵，只能在空中无依靠地晃悠。他站在原地，低下头与这只猫对视，看见一汪碧绿的眼睛，好像坠入记忆里见过的春天中。

　　春天……

　　他已经很久没去看春天了。

　　在这个想法下，莫名的，程常安开始恍惚。

　　在这样恍惚的情绪之下，低头的动作变成弯下腰，又蹲下身子，与猫拉近了距离。刹那之间，明玥用一只成年猫的视角凑近了看自己的功德主——一个精致却从无表情的孩子，悄悄弯起了眼。

　　他居然……有点开心。

　　明玥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眉眼间的喜悦没有骗人的可能——程常安面对着她展露出情绪了。

　　小鬼不在身边，明玥不清楚这是否能意味着什么，比如灵魂的补救，又或者是情感的复苏，但她能确信，这一切都是个好兆头。

　　“喵……”

　　小鬼的眼光倒是和那个不负责的阎王一脉相承，选择的身体哪怕是流浪猫，都会显得可爱动人，即便圆滚滚的部分全是肌肉，也能叫软和的毛掩盖住，展露出迎合人类审美的娇软圆润。

　　她抬起眼，看见程常安眼中的温柔神色，装傻充愣的目的已经达到，任务也已经完成，突然就想要得寸进尺。

　　比如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做点没做过的事。

　　尾巴悄悄缠绕过去，明玥作为成年人的一点小心思混着玩弄的趣味，向程常安慢慢攀过去。

　　原来撒娇的感觉是这样的……

　　作为人类的时候，明玥从来不去撒娇寻求安慰，她害怕自己得意忘形，更怕撒娇得不到回应。可到了这样四下无人的时刻，在明知眼前人是功德主的时刻，她敢于放出一分一毫内心的想法，仗着对面是个没有感情的孩子，去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任务是安慰和陪伴，她在忍着心底羞涩的同时，居然从完成的过程里收获到一丝扭曲的、堪称发泄的快感。

　　人性没有丢失，反而愈发成熟，就要破土而出。向来不敢去找人卖乖的孩子一瞬间找到了可以当做港湾的地方，哪怕只是单方面的港湾，对程常安来说，这是一只宠物在围着他；对明玥来说，这是完成任务，也是救赎自己。

　　程常安蹲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猫甚至开始更亲近他，让他在稍微有些愣神的功夫里，手底下就多了一片熟悉的触感。

　　尾巴绕上手腕，脊背贴住掌心。在他方才怔愣之间，让他回忆春天的一双眼已经低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触感里被风吹过的青绿草地，在指间悄悄拨弄他。

　　这是情绪吗？她在安慰我？

　　被帮助，被安慰……这一切产生了叫他陌生的副作用，有点酥麻的麻烦，也有点摆脱麻烦的轻松。

　　回忆里有的地方被悄悄触动，以至于他愣住没回过神。

　　但很快的，他就意识到，这一切是不该存在的。

　　明玥的后脖颈突然被拎起，皮毛之下的软肉被拿捏住，眼睛瞪大，嗷嗷叫起来。

　　方才的绿色眼眸给了程常安一瞬间的错觉，而现在他只提起明玥，盯着这双眼，重复问着:“你是哪里来的？”

　　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问不出答案了，他把明玥抱起来，顺便低头捡起那些被撕碎的作业本，还有被踩过几次的书包，趁还没下课，往门口走去。

　　明玥被夹在指头间，面无表情。

　　她果然还是不适合撒娇。

　　——

　　程常安并没有把她带到更远的地方，反而绕了个小道下楼，蹲在绿化带前放了她。

　　明玥在离开前一秒回头，看见程常安仍然注视着她，“喵喵”叫两声，就离开了。

　　笑话，任务完成了谁还加班啊，当然得早点走。

　　看那只猫窜过草丛和花坛，头也不回往外跑，程常安的情绪逐渐平复，恢复了一潭死水的模样。

　　他目送那只猫离去，而后上了楼，铃声恰巧响起。

　　走开的明玥一直翻过围墙，才想起来去思考方才发生的一切。

　　如果说她没看错的话，程常安真的被她挑起了情绪，那么是为什么，又能挑起多少？

　　还有，程常安的情绪是全然丢失，还是说他的爽灵操控着理智，甚至能够干扰他的情感？

　　无论是哪个问题的哪一种答案，都叫明玥头疼欲裂。她跑过几个花丛中，一直跟随本能来到一片熟悉的绿地，才终于停下来休息。

　　程常安的模样虽然精致，却因为沉默，总能给人一种不好接近的直觉。至少明玥在每一次被注视的时刻，都会感受到压迫感，尽管这个孩子现在只有8岁。

　　也不是天生坏种，可就是让人害怕。

　　“怎么扯到天生坏种上了？”

　　脑海中重新闪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跑到她脑子里来撒野。这具身体虽然好用，可来历明玥是一点没忘，此刻听了声音，嗤笑一声，并未搭理。

　　从睡梦中醒来之后的小鬼整个身体都很舒爽，连声音都有了起伏和腔调，与方才像是变了两个鬼。

　　“你们鬼也会有两副面孔吗？”明玥问。

　　“当然不是，”小鬼回她，“可是鬼也得唯利是图。”

　　从人变成的鬼，骨子里还是得跟人性挂钩，本能里的利益至上不能丢。小鬼跟着明玥，从醒来那一刻就知道任务完成，当然也不用威胁她了。

　　明玥走在路上，猫步是本能反应，她只用看路:“千鸣。”

　　“有什么事？”

　　“问你个问题而已。”

　　小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飘得更随性一些:“说。”

　　任务完成之后，连鬼都变得好说话。

　　明玥斟酌了一下用语，小心问道:“他的情绪是后天丢失的吧？”

　　“那当然，先天失去情绪根本激发不了爽灵好么，”这个问题对千鸣来说属于吃饭喝水类，让他根本不屑于回答，“这可是常识。”

　　明玥反驳:“你怎么能用鬼的常识去要求人呢？”

　　千鸣或许想要挑眉，可是鬼脸是一片模糊:“你问我问题就为了争辩常识是什么？”

　　当然不是。

　　明玥脚步没停，此刻蹲在红绿灯前等待:“我不过是想多了解点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的魂魄到底怎么丢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触发了魂魄，但冥冥之中她就是觉得，找到了一点。

　　没注意小鬼的反应，明玥继续说:“我今天不是去完成任务吗，完成之后他跟我对视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感觉他好像……还怪开心的。”

　　“开心？”

　　小鬼只知道任务完成，对这一部分内容全然不知道，但是很显然，这两个字对他的吸引力要远远大于前文。

　　脑海中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当时是怎么样的状况，他怎么突然就开心起来了，是什么反应？”

　　“我也说不清楚……”千鸣一下子抛出太多问题，明玥来不及反应，只能一点点回想，“当时他本来毫无反应，哪怕我救了他。”

　　说到这里明玥反而有点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后想:“他低头的时候都没什么想法，只有蹲下来之后，我感觉他看起来特别开心。”

　　特别开心四个字用的是夸张手法，但对于一个常年没有情绪的人来说，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算是极大的反应，何况这可是功德主，是明玥不知道为什么要守护，而小鬼一直很重视的人。

　　小鬼仔细咂摸了这两句话，而后突然问她:“你当时什么反应？”

　　哎呀……

　　明玥支支吾吾:“我啊……我当时很寻常的状态，就像只猫一样走过去，然后看他两眼……”

　　撒娇的坏心思她哪里敢让千鸣知道，这要让他知道了不得给她嘲笑坏了？何况他那么看重程常安，要知道她逗弄了这位功德主，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明玥。”

　　“啊？”

　　千鸣顿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忘了，我在你脑子里？”

　　“你方才想的，逗弄，是怎么回事？”

　　……完蛋。

　　明玥脚步顿住，前爪抬起，捂住自己的脑子。

　　“……你自己看吧。”

　　问过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千鸣都保持沉默，直到最后一个红绿灯之前，他总算是肯开口:“所以他应该是先跟你对视，然后感觉很愉快？”

　　“可他到底怎么会觉得愉快呢……”

　　千鸣已经在她脑子里转悠了老半天，同样的问题自问自答了三四遍，还是没得出一个准确的答案。眼看就要回家，他索性放弃:“如果下次，他再有什么反应，你再告诉我。”

　　他们已经出去转悠了很久，一只猫的脚程不够快，走到程母买完日用要回家的点，才终于有惊无险回到房间。

　　那只小猫身体中容纳了流浪猫的灵魂，此刻浑身无力却又想要逃离方寸之地，幼嫩的声带发出呜咽响，叫明玥的良心被一点点拷问。

　　换回身体，无事可做，明玥难得在垫子上什么也不想，安安稳稳趴着，想要赶紧入梦，说不定就能遇见自己的母亲。

　　日头缓缓升起，又兀自落下。屋内的光亮了又暗，明玥除去吃饭的时间醒来以后，竟然真的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

　　“哒……哒……”

　　脚步声在暮色中出现，沉睡的明玥没有反应，脑子里的千鸣却突然抖动，而后飘浮起来。

　　声音停在了门口，半晌都没有动静。屋内只有一只稚嫩的小猫还在沉睡，大猫早早被千鸣送走，此刻已经去到草丛里。

　　“以身渡法，定。”

　　明玥耳朵抖动两下，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良久，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径直来到明玥跟前，居高临下的姿态带来一层影子，遮盖住幼小的白猫大部分身躯，让她完全笼罩在一个看得见边缘的范围内。

　　僵持不过两分钟，身影蹲下来，仔细端详面前的猫。

　　千鸣看了眼一旁沉睡状态的人魂，凝出自己的无关，凛起神色，唤出天眼来。

　　那双眼飘转着成型，定在小猫紧闭的双眼前，豁然睁开，对上的是一双藏在不开灯房间里的眼睛。

　　是程常安在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