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青橘一枚

3、规矩

　　金风送爽，凉露惊秋。

　　秋分过后的松榆古城也一改往日繁杂湿热的混沌气质，空气里多了一丝清新畅快的味道。雨过初晴，秋风拂过，湿润的空气夹杂沁人心脾的山花水草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谢朝云带着谢承奕一路步行，穿过蜿蜒的小巷，越过崎岖的山林。谢朝云带着谢承奕来到县城外围的一处农家小院前站定了下来。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谢朝云指着面前这所小院，笑眯眯地对谢承奕说。

　　小院是名副其实的小院，一间草房，一块菜地，一围篱笆。好在泥土的院子里用碎石给铺平整理了，不至于下雨的时候直接变成烂泥滩。

　　谢承奕有点惊讶于自己的家能中落到这个地步，因为曾经亲眼看见过谢朝云将两只金锭做酬资送给姜焕。出手就能出黄的，谢承奕认为自己的家庭怎么说也是能住青砖房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谢朝云看不见谢承奕脸上的失落，她抬手就把面前那篱笆门取下来一块，手里拿着，热情洋溢地邀请谢承奕进家门。

　　谢承奕惊讶，指着谢朝云手上的篱笆：“二……二月……你把咱家的门给卸了……”

　　谢朝云无所谓地摇摇头，“没事的，哥！咱家一直都这样的，有门没门其实也无甚要紧！”

　　说罢，她把手里的篱笆门往泥土地上一栽，一面新的院墙，就又重新建立起来了。

　　“……”谢承奕扶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谢承奕跟在谢朝云身后径直朝屋内走，推开同样可有可无的柴木大门后，谢承奕总算明白为什么作为女孩子的谢朝云会说，这个家有没有门其实也无甚要紧——

　　正对大门的上方，是两排巨大的祭台，祭台当中端坐两大排金丝楠木的牌位，阴沉沉地直冲面门，散发出摄人魂魄的精光。保教天底下所有的恶鬼、歹人通通不敢靠近。

　　尽管这里所有的牌位都没有写名字，但谢承奕知道，这里的每一尊牌位后面，便是一个人的一生。

　　如此齐攒攒的两大排牌位，几十条人命横陈眼前，带给人难以言喻的巨大威慑力与压迫感。饶是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谢承奕，初见此场景也忍不住有些脚软……

　　“这……这是……”谢承奕指着眼前，一脸错愕地看向身旁的谢朝云。

　　却见谢朝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替而代之的，是谢承奕从来没有见过的庄肃与凝重。

　　谢朝云没有说话，只拉起谢承奕的手，走到这浩浩荡荡的两排无字牌位跟前。

　　“哥哥跪下。”谢朝云轻轻地说。

　　“给谢家老太公、三叔公、娘亲、大伯、大伯娘、二叔、二婶、小叔、小姑、小姨、朝麟哥、秋月姐、朝振哥、朝俊哥、朝阳哥……”

　　谢承奕愕然，谢朝云每念出一个人的名字，谢承奕胸中的震撼便如擂鼓一般重锤一记。他呆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谢朝云背对着谢承奕，谢承奕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谢朝云给祭台上的每一面牌位上香，鞠躬，每上一柱香，便唤一个人的名字。

　　直到谢朝云来到第二排最后一面牌位前，她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半晌，才又重新点燃一柱香，高举过头顶，奉了上去——

　　“还有朝云的阿姐，谢朝曦……磕头。”

　　……

　　谢承奕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的小几旁喝茶，喝一口茶便站起来往右边放柜子的架子走两步，再倒回去，坐下再喝两口茶后，又站起来向左边的妆台蹭几步。

　　他还是有些神魂颠倒。

　　谢承奕没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的全家都没了，想来自己也在同一场浩劫里伤了头，差点就没回得来。而导致自己及全家遭遇这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便是来自关外的大燕人。

　　谢承奕始终记得谢朝云转过身来叫谢承奕磕头时的那个眼神，那一刻，谢承奕看出了那双眼睛里如同战士上战场一般的决绝。谢承奕明白，自己的妹妹本就是一名英勇的战士，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个闺阁女孩能在这样极度悲伤的时候，依旧保持蓬勃的斗志。

　　谢朝云的悲哀如接天的巨浪，把谢承奕也狠狠卷入其中，谢承奕对谢朝云的哀伤感同身受，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父母，他同样思念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还有自己的所有叔伯姐妹。

　　甫一回家就遭受巨大冲击的谢承奕也忍不住流泪了，尽管他完全想不起自己与谢朝云嘴里的这些名字都有过怎样的过往，但是在眼下这个时候，这样的场景里，大脑里的记忆空白，反倒更加增添了此情此景的悲情（色彩。

　　谢承奕哭得更伤心了。

　　好不容易的，谢朝云才劝住了痛哭不止的谢承奕，她把谢承奕带进里屋，靠窗坐着喝茶。

　　谢承奕喝一口茶，目光扫视屋内的陈设。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房子，陈设可以说是没有。除了必要的桌椅箱笼和生活必需品，旁的什么都没有。

　　好在谢朝云也是一个爱干净的孩子，小小的卧房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房间里唯一的小床上铺着蓝色的褥子，唯一带有女孩子特征的便是那床上的被子了，被子是用做绸缎做的，上面绣着漂亮的彩色花朵。

　　“二月真是个能干的姑娘！”谢承奕忍不住点头称赞。

　　“那么我的房间在哪里呢？”谢承奕问谢朝云。

　　“这就是你的房间。”谢朝云说。

　　？

　　谢承奕不解，可刚才谢朝云明明说过这是她的房间。

　　“可是……”谢承奕皱眉，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应该怎么表达。他抬起手来指着墙角的那唯一一张床，对谢朝云说：

　　“可这里只有一张床，晚上你得睡在这里，那今天晚上我又该睡哪里？”

　　“你也睡这张床呀！”谢朝云无所谓地说，“你昏睡了大半年，跟个死猪一样，我怕你半夜有事，可不得不离身地带着？再说了……”

　　谢朝云顿了顿，抬起头来看进谢承奕的眼睛，“照顾好哥哥的身体，陪哥哥好好睡觉，这不是做妹妹的职责么？”

　　“……”谢承奕哑然。

　　大白天的，这就开始说胡话了……

　　“这些都哥哥亲自教导过我的规矩喔，哥哥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么？”

　　亲自教导过的……规矩？

　　谢承奕咋舌。

　　谢承奕你究竟给妹妹灌输些什么啊？这都是些什么丧尽天良的规矩！

　　谢承奕有点抓狂，奈何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真的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是这样的么，我是这样说的么？”谢承奕苦笑，他抬起手来狠狠揉自己的脸。

　　“那么现在我收回那样的话。”谢承奕说。

　　谢朝云看见了谢承奕脸上那苦闷的表情，她忍不住吃吃笑起来，漂亮的大眼睛像小猫一般半眯了起来，掩住内里横飞的媚色，那一刹那，竟让谢承奕迷惑起来，谢朝云她到底是知事还是不知事的。

　　很快，谢朝云收了笑，她站起来，朝谢承奕欠了欠身：

　　“哥哥想必也饿了，二月这就去煮面，哥哥稍等。”

　　“明日一早我就上山去砍竹子！”谢承奕抢着截住了她的话：

　　“我会给自己另起一间屋，二月已经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房间。”

　　“没关系的，哥哥！我不在意的……”谢朝云微笑着看向谢承奕，漂亮的大眼睛像黑曜石般迷人。

　　“谁叫你是二月的兄长……”

　　谢朝云，不过谢承奕刚认识几个时辰的妹妹，就这样在谢承奕的面前展露耀眼的笑容。

　　好在谢朝云转身就离开去煮面了，不然她一定能看见谢承奕的脸，已经难以遏制地开始发烫。

　　旋即连坐在凳子上的屁股都开始发烫，谢承奕坐立难安。

　　还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蛋……为什么居然会有兴奋的感觉！

　　谢承奕万般苦闷地用双手拍打自己的脸。

　　谢承奕！你醒醒，对方可是妹妹！

　　妹妹是孩子，爹娘走得早，自然会把自己这个当兄长的当作她生命里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全情付出。所以作为兄长的自己，千万不可以想偏了。

　　于是谢承奕站了起来，他想尽快恢复记忆，这样谢承奕才能更好地承担起养家的重任，让远在天上的祖宗先人们放心。

　　谢承奕记得姜焕说过的，“如果像从前那样正常生活，还是可以恢复的。”

　　那么今天已经见过了家乡的人，喝过了家乡的茶，谢承奕的记忆依旧还是没有恢复。

　　谢承奕在妹妹谢朝云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在妹妹房间里踱再多步，也很难让记忆恢复。

　　从谢朝云的妆镜里出现一张男人的脸，哪怕之前在姜焕的医馆里已经看过了一次，谢承奕现在再看见，依旧觉得不认识——出事前的记忆始终没有恢复。

　　谢承奕想，一两天的刺激应该很难让自己苏醒，想要完全恢复，搞不好要做打持久战的准备。

　　“好吧！”

　　谢承奕甩甩袖子走到墙根，那里有一盆水，和一块面巾，是谢朝云给谢承奕准备的。

　　谢承奕伸手拂水，把迷迷糊糊的脸用水惊醒。浇了几次后，谢承奕再次看向镜中的男人——

　　今天上午离开医馆后走了半日的路，又晒了半天太阳，气色多少好了一些，肤色也脱了那层青灰，看上去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显年轻了不少，但五官轮廓跟最开始看见的基本没有差别。

　　谢承奕长叹一口气：“就这样吧！再不喜欢，这也是如假包换的自己。”

　　这就是陪伴了谢承奕几十年的脸，谢承奕不记得自己应该几岁了，看满脸这么多的胡子，就权当有个四五十吧！

　　既然是陪伴了自己四五十年的脸，怎么都一定会有一些印象的！谢承奕相信，一定有什么失落于记忆深处的东西，会告诉自己一些线索才对。

　　他来到谢朝云的妆镜前，仔仔细细打量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头发偏硬，并不是跟谢朝云一样的乌黑色，而是带一点棕。毛发浓密并不只显现在头发上，谢承奕的眉毛也很浓，又黑又长几入鬓边。过于浓密的睫毛，勾勒出愈发深邃的眼窝，让谢承奕的眼睛看起来不大像大街上的本地人。脸型也瘦长，嘴唇很薄。

　　“唔……”

　　镜中人看上去似乎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脾气好一点，谢承奕想把那些过多的胡子给剃掉，像今天走在路上看见的本地人那样，只在唇边留一层髭须。事实上谢承奕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见到的所有男人，都不会蓄跟自己这般浓密的长髯。

　　说干就干！谢承奕很容易就在谢朝云的妆台里翻出来一把匕首。

　　匕首是好匕首，精钢锻造，刀柄雕刻盘龙，尾部镶嵌一枚巨大的碧玺，刀刃是开过的，上头刻着“奉天”字样。

　　谢承奕不懂“奉天”的意思，当然他也不在乎“奉天”是指的什么，现在的谢承奕就只想剃胡子。

　　他抓起这把匕首，抽开刀鞘，把那支匕首很随意地在指端转了个花刀，甩出一道完美的寒光后，便搁上了自己的下颌……

　　待得谢承奕再次把脸靠近镜子。

　　嗯嗯！

　　他总算点了点头，去掉多余的毛发，看上去果然清爽了不少！

　　谢承奕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些，现在的谢承奕总算脱离了老年人的阵营，勉强可以算个中年人了。

　　“或许我也能有个三十？”谢承奕左右看着镜中的男人，嘴角扬起一个诡谲的笑。

　　“二月一定会喜欢这张脸的。”谢承奕自言自语，旋即又突然愣住了。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呢？谢承奕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谢朝云喜欢不喜欢这张脸是次要，谢承奕要做的只是承担起哥哥的责任。

　　于是谢承奕丢下手中的匕首，不再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肤浅的脸蛋上。

　　他举起自己的手，看见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十根指头都很粗，大拇指根部隆起，尚能看见指腹部位残留的老茧。

　　尤其谢承奕的手腕，就很粗！

　　虽然现在的谢承奕连提一根板凳都费劲，但那腕部的肌肉线条分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具身体并不是经年娇养着的酒囊饭袋。只待“静置”过久的谢承奕恢复了体力，这样一副好身体就一定可以迸发出他惊人的力量！

　　“所以过去的我一定非常勤恳地替老父亲下田种地，打稻谷。”谢承奕盯着自己的手腕，眼前浮现出来在火辣的骄阳下，自己头戴草帽，赤（裸着精健的上半身，在肥沃的田野里用面前这双筋骨虬结的手，挥汗如雨收稻谷的景象。

　　谢承奕猛吸溜一口气，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就有点眼窝子涩。

　　接下来，谢承奕又看了自己手臂、胸口、腰，和腹部………

　　不能不承认，他们谢家的子女们都长了一副强健的身体。就像谢朝云，也有与谢承奕一无二致的大长胳膊、大长腿，身姿利落矫健，劲大，是下地干活的好苗子。

　　而这，也是谢承奕认为的，自己与谢朝云最有兄妹像的一处特点了。

　　谢承奕忍不住轻笑，直到那只肌肉线条分明的手停在了靠近大腿根部的地方……维持住这个姿势后，谢承奕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里反倒是这具身体里最最重要的部分了！

　　其实从早上他醒来，自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那一刻起，谢承奕就一直非常在意。只是因为没有很好的时机，这件事便被搁置了……

　　“听说岁数大的老年人基本就没什么用了，会萎缩，变得死气沉沉，那么现在我已经是老年人了吗？”

　　“刚刚看脸似乎并不是……”

　　谢承奕竟然有些紧张，他还深吸了一口气，就像即将踏上战场的新兵，马上就要面对自己宿命里的对决！

　　“放马过来吧！”

　　谢承奕下定决心，猛地一把拉开裈裤的腰带——

　　嗯，似乎还行。

　　瞧着跟盘穴的龙似的……

　　“哥哥，久等了！你饿坏了吧！”

　　门，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自外打开。

　　吓得盘穴的龙瞬间变成了趴窝的虫。

　　“啊——！”谢承奕的灵魂悉数出窍，本就不灵活的手一哆嗦，差点提不住裤子，直接现洋相。

　　好在最后那个紧要关头，谢承奕的手指总算争了一把气。他成功处理好了自己，再一脸道貌岸然地转过身来。

　　“你不知道进门需要先敲门吗？”谢承奕非常严肃地对谢朝云说话。今天这事不比其他，干系到谢朝云的礼仪，更是干系到了谢承奕最最重要部分的健康。多这么来几次，自己怕是真的要跑步进入老年人阵营。

　　“为什么要敲门？”谢朝云弯着腰，兀自朝案桌上摆碗。她乜斜一眼谢承奕，轻描淡写道：

　　“哥哥从前可从来都不叫我敲门的。”

　　谢承奕一脸错愕地看着谢朝云，“从来？都不？”

　　“是啊！哥哥从来没有对二月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在哥哥这里，是没有要二月关门、敲门这样的规矩的。”

　　“……”谢承奕彻底无语了。

　　他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现在只要一听见“规矩”这个词，谢承奕就怕。他实在太害怕一不小心又发现自己什么新的怪异癖好。

　　“好了好了！你不敲便不敲吧！”谢承奕高举着双手，示意自己认输，烦请谢朝云终结这段毫无意义的讨论。他走到案桌边坐下：

　　“咱们吃饭吧！我的确也饿了，想尝尝二月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