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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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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一瞬的生命,因为遇见了你,我才知晓,原来这一切都有意义。/”
——《Fallin\'Flower》SEVENTEEN
【归峤视角】
遇见蓝以的那天,是我至今想起来,心脏都会泛起一阵隐秘的欣喜,像是忽然收到了一份礼物,一份不属于我的礼物。
蓝以曾说,她对我是见色起意。
所谓一见钟情,无非如此,我也亦然——蓝以长的非常漂亮,别人染起来非主流的脏橘色头发,在她身上,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以至于,看到她的那一刻,连带在熊孩子那边受的气也散了。
只是一眼,便开始期待了第二次见面,我想到了一个拙劣的方法——把自己的外套给她,这样便有了第二次见面。
—
第二次见面在学校。
我从图书馆出来,便看到她坐在正对着图书馆的小亭子里。
她并不怕生,性格开朗的不行,笑意盈盈地和坐在对面的同学搭话,她不知道说了什么,逗的对面的同学笑的前仰后合。
我站在原地看着,直到有个人不小心碰了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这时她也看到了我。
她笑容粲然地朝我摆了摆手。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种诡秘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针对的是被她搭话的女同学,更像是一种我单方面的耀武扬威。
——看吧,她在等我。
这很幼稚,也很恶劣,但我控制不住。
这次见面,我知道她不是京北人,十七岁,因为被班主任误会而愤然退学,正在准备托福考试,喜欢摄影,两年后会出国系统学习。
以后,会成为一名摄影师。
那时我二十三岁。
比她年长六岁,但我必须承认,她的人生是我从未见识过得肆意自由。
——自由啊,美好的词语。
蓝以最初吸引我的,大概就是她身上的自由——她退学的决定并不荒唐,这是她实际深思熟虑的决定,因为她想的太过清楚,以至于在第一次听的人看来,这个姑娘太过疯狂。
后来,我发现,她实在是个有趣的姑娘。
京北的秋天干燥,秋雨却又缠绵的让人心烦,别人下雨匆匆赶路,或是懊恼忘记带伞,她忘记带伞也不懊恼,随便套上个雨衣,蹲在街边看来往行人,看的入迷。
然后迫不及待地分享发现的新故事——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概是失业了,因为领带打结的地方明显是被拽松了,大概家庭生活也不太顺利,他的太太应该正在和他闹离婚。
话音刚落,男人的电话响起,从他零星的几句回话中,蓝以的结论得到了证实。
我有些意外,问她怎么知道的。
她故作玄虚地笑了声,慢悠悠伸出手,装腔作势地说:“所谓解卦不走空,解谜不白嫖……五十块,我就告诉你。”
我失笑,蓝以把手收回去,自己找了台阶:“算了,看在你漂亮的份上,本大师为你破一次例。”
她凑过来,小声地说:“他是我机构的老师,因为教学态度太差,一直被投诉,院长劝退他的时候我听了半天。”
“大师,听墙角也算业务范围之一?”我问。
蓝以大言不惭道:“这怎么能叫听墙角呢,我是课后听他们闲聊得来的情报,这是练就顺风耳的必经之路!”
我被她一本正经讲胡话的样子可爱到了——原则已经彻底没了。
我开始期待下一次、再下一次见面。
后来,她吸引我的不仅仅是自由,而是她作为蓝以的全部。
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不是在电影院,而是在网吧,我们看完了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我们都喜欢读加缪,其中最喜欢的都是他的《局中人》,我们都错过了九月十三号在临南街S美术馆举办的画展——我是因为家教,她是因为上课。
她的胶卷相机牺牲在了初见的那场雨里,我记得父亲那台总是出点小毛病的相机,和她的相机好像是同一个牌子,我其实并不擅长修东西,却鬼使神差地说,“我可以试试能不能修好。”
然后约好了下一周,她来我的出租屋拿。
我自然地把自己家的住址告诉了她,手心紧张地浸出了一层汗。
但我那里会修东西?
那一周,我翻遍了资料,都没有找到办法。
最后带着相机去了学校的摄影社,万幸有位常玩胶片相机的学姐帮了大忙。
蓝以似乎也没想到我真的能修好,那天我们拍了第一章合影。
在我的小沙发上,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横落在我们身上,微风轻动,我没有看镜头,视线只有蓝以橘色的头发。
——铃兰香的洗发水。
我在厨房里炒菜,她在我茶几上发现了哆啦A梦的漫画,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时不时笑出声音。
蓝以是真实的,她的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但她似乎很少时候会不开心。
我说,我喜欢哆啦A梦,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百宝箱,而是因为他有时空门和时空机,赋予了大雄不断犯错和重来的自由。
而我没有重来的机会。
蓝以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有点扫兴了,刚想转移话题的时候,蓝以朝我笑了笑,说:
“上帝都不一定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所以哆啦A梦是写给我们的一场美好童话,没有办法重来,那就向前走呗。”
“前面,总会有路。”
——浪漫又不只有浪漫的现实主义者。
那是我们相处的第三个星期,我在我的家里,给她做了一碗面,
我们聊了很多,我听她讲了从小到大的“光辉历史”,然后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我文化程度不高,却控制欲很强的母亲,我浪漫太过的父亲,我长大的江南水镇。
她说,如果有机会很想去我的家乡看看,她是北方姑娘,江南水乡的临水而居,她只在课本里见到过。
我和蓝以之间有着诸多不同,她的父母是奋斗起来的一代人,她曾经在棚户区住过十年,直到小妹妹出生。
但她的父母有着,八年后的社会都不曾有的包容。
我第一次看到哆啦A梦是在初一,她是在六岁那年。
这段故事的开始,我才是那个终极目标是生存的人。
所以,当我知道蓝以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了她的母亲,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不知所措。
开心被巨大的不知所措所掩盖,我不知道她的母亲会怎么看我——不在乎他人的视线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这是自卑,也是自恋。
那一天我过得飘飘然,我觉得我可能搞砸了一切。
送走阿姨和蓝沅后,我们吵了第一架。
我把自卑包裹在所谓“成熟”的外套下,蓝以静静地看着我,最后吻了我。
——她看穿了我的自卑。
和她的坦然相比,我用成熟掩饰的自卑太过丑陋,但她还是理解了我。
这份自卑并不是因为相差巨大的物质条件——这些物质条件,我以后也会有,而是关于她包容开放的成长环境。
我知道,我的母亲永远也没有办法回馈相同的态度给蓝以。
她能做到的最好,不过是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问。
但在这个最好之前,必定会有一场腥风血雨。
我没有想到,这场腥风血雨会降临在蓝以出国的前一天。
更没有想到,不过一年的时间,我和蓝以的价值排序,竟然有了反转的趋势——
我的学业并没有受到举报的影响,蓝以的学业却因为破产而中断。
她回来前,我们通电话,我说,蓝以,你不要回来。
我供你读书——这话很可笑,但我是算过这些年攒下来的钱,得出的结论。
研究生也有奖金和补贴,我还能多打两份兼职,我能做到。
她笑了笑,没有表达感谢,也没有怀疑,九月初,她回了国。
我们交完三周年那天,她到了京北。
头发剪短,染回了黑色。
她笑着站在门前,张开手,要我抱一抱。
—
她的学历水平不够,找工作却也算不上艰难——高中学历,找不到世俗里看起来光鲜的工作,但其他的还是绰绰有余。
她给自己找了三份工作,一份是百货商场的柜员,还有一份是线上翻译,最后一份是修图。
最后一份工作的收入最少,但确实最开始两年,她表露出前所未有认真的工作。
我没有课的时候,便会去她工作的商场里,陪她一起工作。
她对环境的适应超出了我的想象,她用我们都想不到的速度,迅速接受了自己重新回到十岁之前的日子的现实,点头哈腰地工作做的娴熟。
——如果她没有每次下班都会对着天空发呆的话,我也会真的信了。
她亲手毁灭了自己的理想,洗掉曾经最在意的骄傲和个性,扎进了庸庸碌碌的人海里。
工作不会顺风顺水,某天下午,我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什么都没说,极力压抑着哭腔。
我问她在哪。
她沉默很长时间,缓缓说,在我的学校里,图书馆对面的亭子里。
我愣住了,让她别动,我马上过去。
——研究生校区和本科生校区不在一起。
她忘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还是同样的位置,蓝以却没有再和人搭话。
她低着头,短发半长不短地戳在脖子上,背影单薄,像是易碎的瓷器。
她被开除了。
原因是,经理开玩笑的说,我每周都会去陪她,是个不错的朋友,她纠正他说,不是朋友,是女朋友。
她问我去哪里了。
没等我回答,她自己便记起来了。
眼泪就此断连,一遍遍说着对不起,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关系。
——她想说的并不是这声对不起,而是无数不知道该怎么讲出来的委屈;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但没关系似乎能让她好受一些。
她问我,她以后还有机会拍照片吗?
我看着她的头发,答非所问地说,把头发蓄起来吧。
——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话越来越少的呢?
大概是从固定看电影的周六,从最开始推迟,变成了默契的取消。
她越来越忙,那份修图的兼职也推掉了,相机束之高阁,落下了一层薄灰。
睡着的时候,眉头也微微皱着。
曾经摄影师的梦想,被更为现实的成就感所取代。
这并没有错,也没有什么可惜。
我明白,蓝以也明白。
只是,她再也不会读加缪了,两个小时的《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也变成了我一个人看完。
——看这部片子是她提出的,我们都感受到了彼此之间越来越大的鸿沟,但她是真的太累了。
累到没有精力看完一场电影便昏沉睡去。
她还是说了对不起。
我依然回了没关系。
争吵爆发在一个夜晚,我去她上班的地方等她下班。
一位看起来是她经理的女人开玩笑似的打趣她,我总是来接她,跟男朋友似的。
她笑得客气,浅浅反驳说:姐,这种玩笑可不兴开哦。
我们是,朋友。
我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诉我:我应该要理解,她之前吃过一次这样的亏,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包住一份工作。
她那个时候才十九岁,冲动很正常,现在,不正是说明她长大了嘛?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脏会生疼。
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问她,我们是什么朋友?
——你原来会和朋友滚床单啊?!
——你是在骂我虚伪吗?!归峤,我十七岁的时候就敢告诉我妈,我喜欢你,今年我二十二岁,比那个时候的你还要小一岁,你有什么资格骂我虚伪啊!
——工作!我因为这件事已经没了一份工作了!归峤,我爱你啊!说不说,很重要吗?!
我们都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对方,争吵戛然而止,一夜无言。
我们太了解对方了,因而明白什么话最伤人——二十二岁的我被自卑包裹,二十二的蓝以被生存裹挟。
我们都没错。
我们都错了。
这次吵架,我们冷战了一周,最后以她示软结尾。
但我知道,我们似乎也到了岔路口。
楼下的面包店关门了,我告诉了她,她只说,好可惜,现在便利店随便一个面包都要十块钱。
第五年的夏天,我们推了一个月的工作,去了我的老家。
母亲的态度依然冰冷,好在并没有撕破彼此之间最后的矜持,看到我和蓝以在一起的时候,她会摸摸转身回房间。
我们也没有一直在她眼前晃。
落灰的相机已经没有办法用了,她重新买了一个相机,我带着她逛遍了这座小镇。
她拍下了很多我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
那一个月,让我有种找回了十七岁的蓝以的错觉。
产生了,我们或许还可以继续这么走下去的错觉。
这终归,是一场错觉。
或许是比我早很多年的社会工作经验的原因,蓝以比我理智的多——我之所以会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是因为这一个月过得太过美好了。
这一个月的美好不是我们生活的常态,我们生活的常态是已经背对而眠的夜晚。
她不再是十七岁的蓝以,我也不是二十三岁的归峤。
我们都在向前,
我们都没错,
我们都错了。
——
她结婚的消息,是蓝沅告诉我的。
我并不意外,反而庆幸——这才像蓝以,喜欢就是喜欢了,管他什么性别呢。
我给她包了一个红包,思量再三,还是没有送出去。
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不在叨扰她以后的生活。
但似乎上天读懂了我的那一点点散不去的执念,我在医院见到了她。
她怀孕了,小沅和她的丈夫陪她来的。
她的丈夫是个长相周正的人,是大学老师,眼睛很厚,看起来很喜欢她。
蓝以的身体并不算好,这是那几年连轴转打工还债落下的病根。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办公室里,我说了一声对不起。
她怔了下,随即便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粲然笑了笑,说,我那里有什么好对不起她的。
和平分手,又不是互带绿帽。
她身体不好,我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主管,这是我的私心,她并没有瞒着她丈夫和我的关系,依然坦坦荡荡;
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那个紧张局促的人。
蓝以的小天使出生后,她出院后,我们便没有再见过了。
会有再遇见的机会吗?
——谁知道呢!
“重来不了,那就向前吧。”
这个以热恋开始的故事,我们完成的不甚完美,但我们也都没有错。
人间风动,我们都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