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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谎言家(四) ...

  •   晚上九点半,齐封二中晚自习刚刚结束,因为十点半才熄灯,中间留的时间足够长,所以有些比较刻苦的学生都会留在教室自习到十点多再回宿舍。陈蕴就是其中之一。

      天已经黑透了,夜幕深沉似海,嵌着几点寒星,光芒黯淡,从教室到宿舍的路边亮着几盏灯,八九只小虫子浮游在灯光里,飞蛾扑火一般,挣扎在死亡边缘。

      间或从天边赶来一阵西风,裹挟着浓浓的凉意。陈蕴拉紧校服拉链,加快了脚步。但越靠近宿舍楼,就越本能地慢了下来。待走到宿舍楼前,意料之中地又看到了那群人。

      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半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几个女生倚着宿舍楼的墙,有说有笑,各个脸上化着妆。

      发现陈蕴之后,其中一个女生随口吐掉了嘴里的口香糖,笑道:“你他妈是故意的吧陈蕴?让我们等你这么久?”

      陈蕴没吱声,畏畏缩缩地站在原地。

      不见对方回答,那个女生又伸手推了她一把:“说话啊!”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陈蕴支支吾吾地连声道歉。

      “对不起有个屁的用!”女生抓了一把她的头发,嗤笑一声又甩开,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带着她过去。”

      这个女生叫林双雪,齐封市教育局局长的女儿,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再加上学习成绩好,常常被老师同学捧着,渐渐地就养成了这副嚣张跋扈的性子。上了高中以后,没有以前那么多人围着自己转了,她于是想了一个办法,来维护自己的地位。

      很简单,就是找一个压迫对象。

      而靠着助学金上学,没有朋友没有背景,各方面都不讨喜还经常在成绩上压她们一头的陈蕴,就很顺其自然地成了她们的首选目标。

      几个女生推搡着把陈蕴带到了宿舍楼后的监控死角,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远处路灯的光消失在转角,眼前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夜,陈蕴想,这一遭她躲不掉了。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夜晚的霜雾氤氲得有些潮湿,这股子寒意就钻过单薄的校服外套,侵袭上了她的肩脊。陈蕴惊恐地睁着双眼,竭力想要看清夜色里那几张狰狞的脸,然而她的眼睛不是夜明珠,没有了光,怎么努力都看不见。

      林双雪活动了一下手腕,斜睨着陈蕴:“小婊子你知不知道,我每天一看见你这张脸就恶心得想吐,你说你这种人,怎么配跟我们念同一所学校,还有脸拿助学金?”

      陈蕴闭上眼睛,下一秒,巴掌落在脸上,清脆刺耳。右脸火辣辣地疼,眼眶里溢出眼泪,陈蕴咬紧牙憋回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听到了笑声,很尖锐。

      “姐妹们,看了一天无聊的书都挺累的吧?这里这个现成的出气球就放在这,大家就放心大胆地……”林双雪用力地戳着陈蕴的肩膀,一字一顿,“减、减、压。”

      几个女生一哄而上,一边嬉笑一边踢踢打打,像在玩游戏一样。陈蕴下意识地护住头,紧闭着眼睛,但依然能感觉得到,而且更加清晰。

      有人撕扯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有人刻意掐她手臂上的旧伤,仿佛她越痛苦,她们就越快乐。

      脑海里面一片空白,这个时候她还能想些什么呢?想怎么反抗?想怎么报复?别开玩笑了。她没有一条能够保全自己的路可以走,她的任何举动都有极大的可能把自己毁得比所有施暴者受到的惩罚还重。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今天之前也是,她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自己,一年了,至今没有问出一个管用的答案。

      不知道过去多久,林双雪她们停手离开了。陈蕴蹲在角落里,把脸埋进臂弯,迟迟没有抬头。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缓了许久,才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她扯了扯身上破旧的校服,把新添的伤遮住。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陈蕴抬起头看看天空,眼里空空落落的,什么也盛不住。

      西南方向,很远很远的边境线,另一边,那个混乱无度、到处都充斥着罪恶与战争的地方,是她的故乡。

      她看着把打女人当成家常便饭的男人长大,看着把伺候男人当成理所当然的女人长大,看着一些不知道为什么骨瘦如柴却还仿佛身在天堂的男人女人长大。

      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对另一个过度充满向往。仅仅一线之隔,却显得如此陌生而遥远,看上去又如此安宁。

      七岁那年,仲夏夜。父母扛着包包裹裹,带着他们兄弟姐妹几个,跟着人群离开了家。那个夜晚太过奇幻,以至于十年过去依旧记忆犹新。母亲怀里抱着最小的弟弟,留出一只手拉着姐姐,而她紧紧抓着姐姐的手,在荆棘丛中穿梭,枝条上的刺在她的胳膊和脸上划出好几道血痕。

      一路渡河翻山,她和姐姐摔倒了好多次,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泥,父亲一遍一遍提醒他们不要发出声音,她也听话地一声不吭。终于在天亮的时候,他们停下了脚步。她发现出发时几百人的大部队,只剩下了几十个人。

      直到看见有人开始搭草棚,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梦寐的“天堂”。

      她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后来终于发现,不管到了哪里,她依然活在一群蒙昧落后的人中间,一点也没有改变。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按着先前一辈又一辈的路子走下去。

      一年以后,有人来到了他们的村子里,带走了村里有话语权几个男人,尽管那时候年纪小,她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又要回到那个毒与硝烟共存的地方了。那几天频繁有人来,她那时候还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一连发了好几天的噩梦,梦里都是枪声、炮火味和发疯的人。

      直到最后有人来告诉他们,他们被允许留下,但是要遵纪守法,接受管理,甚至免费为陈蕴这样的适龄儿童提供上学的机会。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陈蕴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运气可能都已经用尽了。

      所有孩子里,她是最早认识到读书是唯一出路的那个,没有人会免费让她一路读到大学,她拼了命地学习,一刻也不敢松懈,恨不得把时间全部用在这上面,怕自己稍微喘口气,就掉下去了。她不眠不休地努力,把自己的成绩拉高到能力的极限,高到能平稳支撑她在可以得到奖学金和助学金的基础上读完大学。

      姐姐只比她大四岁,三年前听家里的安排嫁了人,从此出入全是烟尘,二十多岁同龄人在读书在爱美的时候,她在家做家务带孩子,每次见到姐姐,陈蕴都觉得窒息。

      她考高中的时候,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找到了一所假期允许留校的高中,尽管跨省考学很麻烦,她还是凭借着过硬的成绩,不仅拿到了入学的资格还拿到了奖学金。

      这是她给自己挣来的运气。

      她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去哪里上学,只在走之前留了一张字条,然后偷偷离开。开学那天她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火车,做好三年不再回家的准备,抵达目的地,风尘仆仆。

      她觉得这三年里只要她一心一意地学习,然后安安稳稳地考大学就足够了,但是没过几天,父母找到了学校里来。

      想到这里陈蕴突然鼻尖一酸,这会儿宿舍已经锁门了,她没有去找宿舍管理员,而是转身往回走,像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灯已经熄灭的路上,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教学楼。

      再看会儿书吧。

      那天她在新环境里辛辛苦苦小心翼翼维护的自尊被打得粉碎碎,渣都不剩。她当初保持沉默的原因就在这,跑那么远,家里谁来干活?那么大个人了,不去挣钱养家,只会读书有什么用?父母不会同意,她可能连走都走不了。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父母指着鼻子痛骂,好像是……有个老师百般苦劝才替她解了围。

      “您别着急,我马上去学校!”祁缘匆匆挂了电话,从床上爬起来胡乱套了件衣服。

      “怎么了缘哥?”祝程也跟着坐了起来。

      “班上有个孩子不见了,我得赶紧过去看看。”祁缘解释道。

      祝程翻身下床:“我跟你一起去。”

      车子飞速地在路上行驶,半夜的城市依然灯火辉煌,但车上的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这样的繁华夜景。

      “要不要给家长打个电话?”祝程问。

      “先去学校找找再说吧,这个孩子……给她家长打电话也没什么用。”祁缘抿抿嘴,“她家里的情况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家里思想比较落后,条件也比较拮据,都不希望她来上学,她为了躲开家里专心学习还跑这么远来齐封……这孩子也挺叫人心疼的,一直都很努力很懂事,怎么会……”

      “缘哥,你才接手这个班一个月吧?就对他们这么了解。”

      祁缘想笑,但一时不太笑得出来:“陈蕴高一时也是我带的,算了解比较深了。就算不是,当班主任的也得了解每个学生,谁都想有个美好成功的未来,孩子们都这么努力了,我也得尽我所能帮着他们。”

      祝程转过脸来浏览车窗外片刻不停驻的风景,不太愿意去理解祁缘这种乐得多管闲事的人究竟在想什么。

      车子径直开进了学校,停在学生宿舍楼前,祁缘和祝程从车上下来。等在那里的宿管慌里慌张迎上去:“祁老师你可算来了,你说这好好一个姑娘能跑哪去?我也问她们同宿舍的其他人了,没有一个知道她去哪的。”

      祁缘冷静安慰道:“阿姨您先别急,宿舍里面都找过了吗?监控看了没有?”

      宿管道:“监控我带着她宿舍里那几个女生看了好几遍,根本就没拍到她进宿舍楼。”

      “没事阿姨,您先回去休息,那孩子平时经常留在教室学习,我们去教学楼里看看,不行的话再去大门门卫那里查监控。”

      祁缘拍拍祝程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过来。两个人进了教学楼,这个时间楼里早已经断电,祁缘尝试着按了一下楼道里的开关,没见有反应,于是下意识去摸手机,才发觉手机被自己落在了车上。

      祁缘回头刚想问祝程有没有带手机,就听见他说:“缘哥,我手机忘在家里了……”

      祁缘叹了口气:“算了,抹黑上楼吧。跟紧我小乔。”

      祁缘慢慢地往楼上走,没走几步,一个什么东西就从他们脚边蹿了过去,黑乎乎毛茸茸的,还“吱吱”叫了两声。祁缘被吓了一跳,没控制住爆了句粗口:“卧槽,这楼里怎么还有老鼠啊?”

      说完他伸手去拉祝程的手,轻声说:“小乔,我拉着你点,小心别被台阶绊倒。”

      祁缘没碰到人,也没听到回音,匆忙回过头,只看见祝程僵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刚才老鼠经过的地方,脸色在黑暗里都肉眼可见的苍白,整个人好像丢了魂一样。

      “小乔?”祁缘被他的神色又吓了一跳,退了一步去碰他,“小乔你怎么了?小乔?乔故渊!”

      祁缘连叫他好几声,祝程才恍然回了神:“我没事,走吧。”

      “真没事吗?我看你脸色好差。”

      祝程沉默着摇摇头。

      祁缘便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唠叨:“你刚才真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中邪了……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路上冻着了?你说你非得跟过来,还穿那么少,回头冻感冒了怎么办……”

      祝程听了一耳朵却一句也没听懂,心里一直想着刚才的情绪,一瞬间如潮水般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他在恐惧。

      恐惧什么呢?老鼠吗?

      他是一个魔鬼,满手鲜血、杀人如麻,怎么会害怕一只小小的老鼠?

      太奇怪了。

      祝程想着,忽觉指尖被一股暖意包围,他倏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的手被祁缘抓着放进了口袋。祝程心头微微颤了一下,仿佛触电一般。

      黑暗中他嘴角挑起一抹笑来。将近一百个目标,这还是第一个,自己引狼入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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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谎言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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