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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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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这日,时府的马车载了三人,往秦淮灯会驶去。
时府在西庆坊的南边,离某段的秦淮河不远。只不过,秦淮河穿金陵城而过,悠悠的,绵延几十里路。秦淮灯会设于长干桥一带,离时府有一些路。
摇晃的车驾中,薛友香闭目背书。她本不欲来,二月初九,她便要下场,只剩月余的时间,她只想将一双眼睛长在书中。
然而,月琅达几次三番地邀她,只说金陵城中的秦淮灯会如何的浩大,很长眼界。
薛友香面皮薄,不好拒了。
还是时临安劝慰她,她平日里抓紧功课,不在这一时一日的赶工,越是临近春闱,越要放平心境,偶尔出门沾一沾烟火气,于她并没有坏处。
终于,薛友香应下来。只不过,她抓紧一切零散的时间,在脑海中温完今日排下的功课。她再次睁开眼,坐在对面的月琅达正掀起车帘,兴奋地往外瞧。
车行在凤台路,车外的行人愈发多,人人手中提一盏五彩花灯,将人间的路走成了天上的银河。
这时,车夫禀道:“小姐,前头人多,车过不去了。”
于是,三人落车,步行过去。
月琅达将两个鼓鼓的荷包分发给时临安与薛友香,时临安不解,问这是甚。
月琅达松开系绳,露出里头的各色松子、蜜饯、糕点,“怕两位阿姊饿了,备了一些,”她道,说罢,取了一枚杏脯,丢入嘴中,“可甜哩。”
时临安拿她没法子,只好将炮弹一般的荷包系在腰间。
三人随着愈发密集的人流,拐了个弯,缓缓走入长干里。
因前头人多,人群在长干里停了许久,月琅达一手拉住一人,隔几步便叮嘱一番,莫要叫人群冲散了。
后来,似有皂吏赶来,一番疏导后,长干里不再拥堵。三人几步一停,走出狭窄的巷道。
走出长干里,便是秦淮河畔。
各色花灯或浮于水面,或悬于长干桥,或自两岸的楼中泄下,或如藤蔓一般,缠在沿岸的枫树上,本就风流婉转的秦淮河被装饰如天上宫阙。
方才还在叮嘱莫要走散的月琅达一声高呼,蹦跳着走到一株垂下几十盏大红花灯的樟树下,她扬起脖子,看着油绿的叶片间洇入暗红的灯光,她由衷地赞道:“真美啊。”
三人往前走了半里,沿路的小贩不停招徕。不多会儿,时临安的手中多了栗子、香包,月琅达还想再买一包糖山楂,时临安没收了她的钱袋,叫她吃完手中的再说。
这时,他们站在一家茶铺前头。几名白面书生走累了,正喝一碗粗茶。
“肖兄,可去走了‘鱼龙阵’?方才,我遇着书院的同门,俱未走到最后哩!”一人道。
另一人叹气,答道:“愚兄也不曾,在一道番邦的灯谜前败下阵来,可恨它只叫试一次,不然,我定要再去一回!”
月琅达不怕生,凑过去问:“‘鱼龙阵’是甚?”
她长得好,一头的小辫与银饰颇有异族风情,那书生看得迷了眼。再一抬头,又看到站在她后头的两名女子——一人清丽,一人温婉,俱都是难得的佳人。
那人忙站起,殷勤道:“几位娘子,可听过稼轩先生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那人是书院的学子,在佳人面前不免卖弄。
月琅达却不领情,脆生生道:“恁有名的《青玉案·元夕》,怎的没听过?”
一句话说得人讪讪。
他再一看,除了那位温婉的娘子,另二人的衣料是上好的锦缎,并非寻常人家能有的,他略一思想,许是高门的小姐出来寻乐,四围当有她们的家人瞧着。
于是,他收起其余的心思,恭敬行了一礼,解释道:“‘鱼龙阵’正来自这句词。主事的用各色的宫灯,围出一座迷城。里头设了多处关卡,入阵者需猜出灯谜,对出漂亮的对子,更有诗赋的题目,考校人的功底。总之,只有过了全部的关卡,才能走到正中心,得到奖励。”
他刚说完,另一道声音插进来——
“正巧遇见你们,可要一道去‘鱼龙阵’瞧一瞧?”
时临安转过头,是“人较风流多一流”的兰生公子,江正道。
江正道自比书生靠谱许多。四人辞别路人,往鱼龙阵走去。
再走出半里,终于到了鱼龙阵所在。
砚成河与秦淮河在此处交汇,河中的泥沙淤出一片空旷的三角地。平日里,商贩汇聚,叫此地成了一处市集。只是今日,此处没有一家铺子,只余千盏花灯组成齐人高的墙,又如游龙一般,折作辉煌的迷城。
一名带白狐面具的小子招徕道:“公子、娘子可要一试?若能走到圆心,有您不曾瞧过的景色。”
薛友香来自偏僻的竹溪县,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有甚美景,较眼前的还要美上几分?”
小子一拜,递过一枚红狐面具,“娘子戴上面具,可入阵一试。若有缘,您定能瞧见。”
江正道取出碎银,小子递来一张白狐面具,三张红狐面具。
时临安戴上,只余一张涂了口脂的嘴露在外头。
月琅达直呼“好看极了”,“阿姊,你先去,”她道,鱼龙阵有不同的入口,为防阵中游人过多,同一入口需过半刻才可放入下一人,月琅达将时临安推入阵中,“你若走到圆心,定要告诉我是怎样的美景。”
待时临安的身影没入灿烂的鱼龙阵,薛友香前迈一步,正欲瞧一瞧齐人高的红色花灯上的诗句。
有人扯过她的衣袖,是一身月白锦袍的江正道。
“咱们走吧,”他道,“你从未来过金陵,我带你瞧瞧。”
薛友香不解,“不是要入鱼龙阵?”
“真是个呆子,”江正道已取下那张白狐面具,他伸长了手,绕到薛友香的后头,为她松开红狐面具的系带,“你瞧瞧,月琅达可还在?”
薛友香转过头,月琅达自人群中与她喊道:“友香阿姊,我与点杠去喝油茶。我已托了江郎中,他会领着你。”
她的声音落入喧阗的人声,人影也消失在拥挤的人群。
“走吧,”江正道松开她的袖子,“阵中有人,不会落下霁春的。”
薛友香跟上他的脚步,往前走去。走了数百步,她终于琢磨出江正道话里的意思。
或许,阵中的另一人…是来过印院的那位,高瘦的男子?
江正道回首,见薛友香低头沉思,他一笑,“薛举子,你有心思琢磨霁春的处境,怎的不忧心,我带你至何处?你恁的笃定,我是个君子?”
不料,薛友香抬头,一双沉静的眼望向他。
自然,江正道是一只“花蝴蝶”,可时临安与他交好,他并非歹人。
“嗯。”薛友香一点头,肯定道。
这下,江正道反倒一愣。
他调了片刻的气息,又在面上挂上一贯的倜傥的笑,“好,我带你去瞧顶好看的宫灯。”他道。
江正道带她走到河畔。片刻后,一只精巧的画舫停下,力工铺过踏板,引江正道与薛友香上船。
画舫楼高三重,正中是一道贯穿船屋的中庭。中庭悬下巨大的宫灯,自灯头至灯尾,足有数人高。画舫的其余屋子只点了暗暗的烛火,昏黑的空间更衬得宫灯如蟾宫,似金乌,铺出一地锦绣。
薛友香站在二楼的围廊处定定地瞧,她绕着圈,看过宫灯每一面绘的仕女。她一面走,一面轻声念出上头的诗句。
“满城灯市荡春烟,宝月沉沉隔海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
江正道跟上她的步子,绕了一整圈。
“哪来的冤家,说不来,又还来了?”一道如鹂鸟动听的声音自楼上传来。
薛友香抬头,一神仙妃子自三楼迈下莲步。
她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神仙妃子挽着披帛,仪态万千地走至薛友香的面前。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叫人拐至此处?”薛友香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襦裙,神情清正,沁娘自然知道,她并非画舫里的姑娘。
薛友香叫美人不错眼看着,不可控地蒸红了面色,“不是拐来,江郎中道,此处有顶好看的宫灯,”她想,神仙妃子定是画舫的主人,于情于理,她当行个礼,于是,薛友香拱手一拜,“叨扰娘子。”
瞧她的言行,沁娘心道,怕是个老实的女学生。
“娘子可知,此是何处?”沁娘想逗她。
“画舫之上。”薛友香答道。
“可不是寻常的画舫。”沁娘走近她,一步一步的,直到与薛友香脚尖抵脚尖,脸对脸。
薛友香受不住魅惑的眼神,只好后退。可没几步,她的后腰抵上围栏。
沁娘瞧她这拘谨的样貌,笑了一声。她伸出葱指,点上薛友香的下颌,又微微抬起,“此处是专为官人红袖添香的画舫。”
薛友香叫她调戏得浑身僵直。
江正道看不过,无奈出声,“沁娘,”他道,“莫吓到薛举子。”
竟还是举人娘子?
沁娘抚上薛友香鹅圆的脸,“小娘子生得白,眉眼也好。”
薛友香却怔住,她在《金陵十二时辰》做了几月的主笔,自然听过一箩筐的市井传闻。“沁娘”这一名字,不说如雷贯耳,也是三两日便能听到一回。
谁叫她是秦淮河最出名的花魁娘子?
说起来,最初之时,《金陵十二时辰》还托借了沁娘的名声,邀来各处茶寮、酒肆的说书人,这才叫他们甘心情愿地试读这份小报。
外人看来,薛友香老实、拘谨,可她并不迂腐。
她眨了眨因紧张而过分酸涩的眼睛,“沁…沁娘子,”她有些结巴,“多谢…谢你当初的相助。”
听闻此言,沁娘的面上露出疑惑。
一旁的江正道解释道,“说的是《金陵十二时辰》,”他又补上一句,“如今,薛举子是主笔。”
沁娘记起这事,她愈发觉得眼前的女举子有趣。
一面,她规矩、守礼,即便同为女子,她亦不敢多看沁娘。另一面,她又大胆极了,身为举子,她不曾自傲、清高,愿为市井写《金陵十二时辰》,更未因沁娘的身份,轻视于她,反是记得恩情,感念于她。
“不过举手之劳,”沁娘不再逗她,一把拉过她的手,“这盏宫灯只是大,却非最精巧的,我带你去瞧更好的。”
秦淮灯会之日,画舫中不止江正道与薛友香二人。
沁娘想起薛友香的举子身份,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系到她的面上。
薛友香不解。
沁娘停了停,又释然道:“我这里人多,你是举子,莫叫人认出来,惹上是非。”
说这话时,沁娘瞥了一眼跟在后头的江正道。那人装上一派兰生公子的风流,如往常一般,与相熟的小娘子调笑。
沁娘却瞧见了,他的余光不时覆过她身旁的薛友香。
小娘子不知人事,只睁着一双漂亮的眼,兴奋瞧着一盏又一盏巧夺天工的宫灯。
沁娘掩下一瞬的苦涩。
她的屋中还有其余贵客,不好多陪。牵着薛友香转过一圈,沁娘唤来丫鬟,陪二人去雅间。
江正道正要转过拐角,沁娘突然出声,唤他,“中邦。”她道,下一瞬,喉头似叫棉花堵住,出不了声。
沁娘吸下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日后,你是不是不再来了?”她问道。
江正道叫她问得一愣。
那张风流的面上闪过一瞬的迟疑,但一息后,他又挂起随心的笑,“来,”他道,“怎的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