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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鸟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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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华殿内,谢宜换好伤口处的药,由宫女服侍着穿好衣裳。
芙蕖端来一盅撇去浮油的鸡汤:“陛下,这是黄芪鸡汤,您用一些吧。”
鸡汤总比苦药要好喝些,可谢宜实在没胃口,只喝了小半盅。
谢宜擦了擦嘴角,说道:“芙蕖,你已是女官,不用来宜华殿伺候的。”
芙蕖欠身道:“奴婢伴于陛下身侧多年,侍候得会更顺心些,陛下许奴婢再伺候您吧。”
谢宜不再说什么,自她醒后的两日,朝臣便得了消息,上了些求见的折子,她这几日没精神搭理他们,但总不能一直晾着。
“去勤政殿吧。”
才刚入秋,天气并不冷,只是起风了,谢宜还是披了件厚实的斗篷。
勤政殿内,来的大都是些老臣。
“参见陛下。”
“陛下万安。”
“都起来吧。”谢宜坐于椅上,说道:“这几日朕身体不适,朝中事务皆有昱王和太傅处理,并无大事或是不可决断的,诸位数次上折子想要见朕,所谓何事?”
有大臣起身略显沉痛道:“陛下亲征,大胜而归,却于战场受了重伤,自回京以来臣等都不曾见过陛下,实在是忧心陛下啊。”
谢宜冷淡道:“是么?”
“是,如今得见陛下无恙,臣便心安了。”也不知他是怎么看着谢宜病弱苍白的样子,说出‘无恙’来的。
这些老臣扎根朝堂多年,自然是不希望昱王独揽大权的,可谢宜登基,他们以为女帝软弱,无法制衡昱王,便慢慢倾向于对昱王那边示好。
但此次同周国交战,谢宜却在他们的意料之外,让他们又不免动摇起了心思。
另一大臣说道:“陛下,如今边境已平,您登基大半年了,也已年近二十,是否该选定一位皇后了。”
“你说什么?”谢宜冷声道,“你记得朕登基半年,却不记得先帝去世多久吗?”
“臣不敢。”那大臣跪地说道,“臣是为陛下着想,有关陛下与昱王的流言蜚语,实在有损陛下清誉,若是册立一位皇后,可平息流言啊。”
谢宜皱着眉,怒火中烧,只觉一阵恶心:“你们可真能操心啊。与周国战事方歇,靖国元气大伤,边境战死了多少士兵,你们却视若无物,是吗?!”
殿中,伏地叩头跪了一片,却仍有人说道:“陛下,臣等所忧虑之事关乎国本,如今昱王独大,陛下您又病弱,若是不立后留嗣,或是过继嗣子,往后要是……”
谢宜嘲讽冷笑:“方才不还言朕‘无恙’么,怎么现在听你说的话,朕又快死了……”
谢宜站起身,面色阴沉,抬手一指刚才说话的大臣:“你。”
她手指一扫:“你们。”
“不用妄图以为能够揣测明白我的心思。”谢宜的声音极冷,“我倒是清楚你们在想什么,不顾国情民命,费尽心力想着巩固自己的权势,好得很!”
砰一声,茶盏在地上碎开,瓷片四散。
“都滚下去!”
谢宜双手撑着桌面,急急呼吸着,抬手攥紧了心口处的布料,猝然吐出一口血来。
……
太医来把了脉,她是一时急火攻心才会吐血,便开了一副舒气养心的药方。
药方一张叠一张,一日里数不清的苦药喝下去,谢宜觉得自己的味觉和嗅觉都被折磨得衰弱了。
她捧着药碗,久久没有喝下。
温雁打开食盒,香甜的气味冲散了药味,柔声道:“这是城中点心坊新制的蜜饯果子,同御膳房的味道很不一样的。”
谢宜深吸一口气,不间断地将药喝尽,而后捻了枚蜜饯含在嘴里。
温雁叮嘱道:“这些点心很甜,要少用一些。”
谢宜轻轻应了声,转而问:“那些大臣呢?”
“不过二十廷杖,要不了他们的性命。”温雁声音平淡,“打完了,就让人给抬出宫,送回府去。”
谢宜轻吁一声,靠在软枕上,又拿起一枚蜜饯放进嘴里:“既然不做正事,打一顿也好。”
“这就消气了。”温雁拿帕子给她擦净手。
“朝堂上的这些心思并不少见,今日虽气极了吐血,但吐出那口血后,反倒是松快了些,所以啊……”谢宜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朝他笑笑,“你也不要板着脸了。”
温雁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脸色柔和下来。
翌日,日头正好,风不大,宜华殿里新添了些花树,香味不浓,但开得正盛。
谢宜没什么精神,半阖着眼卧在榻上小憩,昏昏欲睡间,宫女的声音在珠帘外响起,“陛下,太傅在勤政殿外求见。”
杜衡?谢宜盘腿坐直身子,眼中眩晕一瞬,她捏了捏眉心,恢复清明。她回京后因病没有上朝,杜衡将监国期间的事务整理成折子呈上来,极厚的一叠,她还没看过。
他今日来,莫不是为昨天的事情?
宜华殿是在后宫中,与勤政殿隔着距离,约是一刻钟后,谢宜才到了那。
殿内,昨日溅在桌案上的血沫已被清理干净了,杜衡同她行礼,手里还拎着一只两层竹盒。
杜衡浅浅笑着,语气是一如往常的温和:“陛下,臣带了一些点心来。”
谢宜怔了怔,看着宫女接过食盒,按规矩拿出银针试毒。
“不用试了。”她对宫女说道。
宫女便收起了银针,将两碟糕点取出来,置在桌上。
两碟小巧精致的糕点,入口松软清甜不腻人,谢宜喝多了苦药便喜欢用甜点心来缓和,但又不宜食多,故而两样各尝了一块。
那糕点不过两三口的大小,谢宜吃的缓慢,入口合她心意时,眼眸便会微微一亮。
她瘦了许多,原就身形瘦削,而今哪怕披着厚斗篷,也是单薄如蔑。
谢宜吃了点心,又喝了口茶水,说道:“太傅费心了。”
杜衡顿了顿,低眸道:“合陛下口味便好。”
“太傅总不会是单单给我送点心来了,是为了昨日那群大臣的事情?”谢宜挥手屏退殿内宫人。
“他们言辞失当,受罚是应该的。”杜衡没为他们说情,只说道:“陛下有伤在身,不宜劳心费神,亦不必因那些话而气恼。”
谢宜眼中无波无澜,手指触着细滑的茶盏,语气缓缓,“太傅,我其实一直都很厌恶朝堂,那些朝臣中固而有赤子丹心的良臣,但也有很多令人生厌的。”
她浅勾嘴角,讽刺一笑:“师家灭门的时候,那些证明师家有罪的证据其实非常拙劣,可愿为师家说话佐证的少之又少,到底是为了自保,还是因为私心?”
苍树之下的绿草树木,或有感激其遮风避雨的,当然也有怨恨其争夺土中养分的。
谢宜说得急了,不禁掩面咳了几声。
“陛下……”杜衡站起身,朝前几步,却又顿住,君臣有别……
谢宜抚着心口,看向杜衡,想起那日冬雪高楼,两人说的话。
“刚才的话,太傅便当是我的几句抱怨吧,不必深思。”她说道,“今日太傅其实是想询问我和昱王的关系吧?”
杜衡默了片刻,如实道:“是。”
从前他们俩的关系讳莫如深,多有猜测但少有人笃定,而自边境回京,谢宜重伤,温雁频繁出入宜华殿,这流言又传的如火如荼起来。
杜衡想问这事,倒也不奇怪,谢宜拢紧斗篷,平和道:“若按我自己说,我和他关系,那便只与我和他有关。”
“不过朝堂上多少人都在意着,太傅很聪明,一些事情你已经看到底了。”
前太傅徐宗正生前属朝中清流,他的外孙杜衡年纪轻轻便任太傅,谢霁当时做出这般决定,是想借太傅声望来辅助谢昭,而杜衡在朝堂上是有名望而少实权。他本人淡薄,倒不在意这些,可朝中的暗流涌动他看得很清楚。
皇女的身份,一道立嗣的圣旨,让谢宜名正言顺坐上那个位置。
谢宜登基后,温雁手中的权势不减,以他的手段若是想架空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帝,很容易,但这半年来,他对谢宜可谓是顺从诚服。
加之先前先帝曾有意为二人指婚,坊间也曾传闻二人关系甚密,那些朝臣才会东猜西揣。
谢宜继续说道:“我执意亲征,许多人以为我是想获功绩来坐稳皇位,携昱王一起去,争权夺势,总有深意,于是有人想着下注站队,我若是斗赢了昱王,他们也好得权得利。”
“但不巧,我受了重伤,他们既担心我久病不愈,放权不理朝政,又捉摸不清我和昱王究竟是何关系,所以昨日才会到勤政殿说出那些没脑子的话。”
“这些弯弯绕绕,太傅也很清楚。”
朝堂官场,权力周旋,费些心计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但倘若眼中只有争权夺利,羊狠狼贪,实在让人厌恶。
谢宜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唇上的干皮由茶水浸润,很浅淡的色泽。
杜衡站于殿中,安静听完她的话,眉眼间情绪不显,嘴唇微动,问了一句:“陛下对昱王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
“太傅可还记得那日大雪天,你我间的谈话。”谢宜没有直言回答他,只是同他说道,“我如今仍是那般想,不觉有错。”
默了片刻,杜衡似是叹息道:“臣……明白了。”
回宜华殿的路上,谢宜坐在步辇上,垂眸出神,耳边是宫人抬步行走的声音,忽而一阵扑棱声响,引得她抬头去看。
前面不远处,栖落在树上的一群雀鸟,因人走近受惊飞走了,谢宜顺着鸟儿看向天空,看它们逐渐飞远不见,最后将目光收回落在宫墙边上。
皇宫像是一座金石筑成的巨大笼子,冷宫便是罩在里面的小笼,往前十数年,她被禁锢其中,不得自由。
谢宜眼中,宫墙瓦檐慢慢移动,似是没有尽头。
温雁希望她想一想以后,那么以后……仍在笼子里么?
谢宜回到宜华殿,殿中花开正盛,春色一片,丝毫没有入秋的萧瑟。
绿叶枝丫间,她见长廊檐下,悬挂着一红木雕花鸟笼,宫人正在给里头的鸟儿投喂鸟食。
谢宜走近问道:“这鸟笼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回陛下,前些日子奴才在侧殿屋檐下发现了一窝小鸟,这是其中品相最佳的两只,送来给您解闷的。”宫人存了讨好的心思,见谢宜在殿中休养,精神恹恹,便想寻个有趣的东西,供她消遣解闷,也好得些恩赏。
近看这鸟笼比寻常的大些,关了两只体型小巧、羽毛光泽亮丽的鸟儿,正在低头啄食瓷罐里的鸟食。
“参见殿下。”
谢宜正瞧着那两只鸟儿,不觉有人挨近,听到宫人的声音,抬头时温雁已走至她的身侧。
不同于经人驯化过的,两只鸟儿不愿安静栖在站杆上,在笼中四处扑腾乱飞。
温雁看了一眼,轻笑问:“哪来的鸟儿?”
宫人低头,将先前的话又回复了一遍。
“原可以在外头飞来飞去,却被你逮来笼子里关着,怪不得这么闹腾。”
温雁语气平淡,那宫人仍吓得一哆嗦,跪在地上,颤声道:“殿下恕罪!”
谢宜笑了声,对那宫人说道:“以后别捉那些鸟儿了,下去吧。”
“是。”宫人连忙躬身退下去。
谢宜从缝隙中将手指探入笼内,小鸟顺从地让她摸了摸颈部的细细绒毛,她似是安慰说道:“待在笼中也有好处,不用担心吃喝啦。”
温雁亦抬手逗了逗另一只鸟,说道:“它们在外面可以自己觅食,但自由广阔的天地,和这个小笼子相比……”
他停住没有说下去,微低头对上谢宜的眼睛,轻声道:“把笼子打开吧,看看它们是想留下还是飞走。”
日暮,霞光灿灿,红墙金瓦上,有雀鸟盘旋,而后飞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