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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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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昨夜齐州府下了一整夜雨。
卯时初,天刚蒙蒙亮,沈宅内传来悉悉索索脚步和说话声。
小厨房里,刘妈妈正吩咐小丫鬟仔细看着炉火,等炉上的药煎好了,刘妈妈亲自端着碗,朝屋里走去。
三日前,沈家六姑娘失足落了水。虽然水浅不至于伤了性命,但这时节天气寒凉,向来娇贵的小娘子直接病倒在床上,整整高烧了两日。
后来连老夫人都惊动了,特意派了房里的刘妈妈来照看。
刘妈妈性子严肃,平素不苟言笑,这几日院子上下都小心翼翼伺候着。
刘妈妈推门进屋,见床上的人儿闭眼躺着,小小一团裹在被子里,原本就苍白的一张小脸,如今更褪尽了血色。
刘妈妈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小丫鬟,看她们扶小姑娘起来,服了药又重新躺下。
这才转过头板着脸叮嘱:“老夫人和三夫人去城外寺庙里祈福,估摸着傍晚就该回来了,你们几个都仔细点。”
房内几个小丫鬟连连应是,殷勤的送刘妈妈出去,又赶紧从外头关上门。随着几人脚步声走远,屋子重新安静下来。
……
桌子上燃着安神的香。
一碗苦药下肚,沈棠只觉得浑身又在发烫,迷迷糊糊中,她又梦见自己死的那一天。
四月百花盛放,正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
每年三月初一开始,皇家园林金明池都会对外开放。
往后整一个月的时间,京师百姓皆可自由出入金明池,结伴踏青,游船赏花。不仅如此,还有朝廷特意准备的水戏表演。
今天这样的好天气,绿柳绕堤的金明池畔,却一派肃静。偌大的园子,被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给原本花团锦簇的春景,平添了几分肃杀。
听说今日水戏表演途中,有位倒霉的一不小心落了水,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咽了气。
今年年初时候,新帝才刚登基,如今正当四海初定之时。京师里发生这样的命案,朝廷第一时间派出禁军,接管了金明池。
原先还想留下观望的百姓们,一见到这副架势,都熄了看热闹的心思,当场一哄而散。
沈棠正是那个咽了气的倒霉鬼。
此时,金明池畔一片安静。
沈棠的灵魂晃晃悠悠的飘在半空中,低头看着自己被打捞上来的尸体。
她双眼中的迷茫还未散尽,就见一双黑履出现在视线里。
来人是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他一出现,周围连呼吸似乎都轻了几分,几名内侍垂头跟在身后,态度恭敬又小心翼翼。
四周静谧无声,仅余流水声潺潺。
岸边用莲叶和竹竿扎起来一处大戏台。
先前将沈棠尸体打捞起来的人,随意把她放在戏台下面,草草往尸身上盖了块白布,露出下面一角鲜艳的石榴裙。
这条石榴裙还是今春新作的,用的是越罗裁制的料子,上面绣着京师时兴的梅花纹。
沈棠见他在自己的尸身前停下。
他穿了件白绸交领襦衣,外罩一件皂色缘边青罗色鹤氅,头上用白玉冠束发,鼻额高挺,周身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沈棠只能隐约看见他的侧脸。
只见他负手站立,双唇似紧抿成一线,漆黑色眼眸透出复杂神色。
在沈棠这个角度看过去,发现他眉骨生的极好。
此时顺着阳光,他一双俊朗的眉眼微垂着,眼尾略微上扬,睫毛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被人这样盯着自己的尸体瞧,沈棠心情十分微妙——
毕竟被水淹死的人,模样实在不怎么好看。再说她这尸体摆放的位置,实在也不怎么讲究。
戏台不远处,禁军首领垂首站在下方,恭敬的汇报着命案调查结果。
等听人将话说完,他面色不虞的皱起眉头。
沈棠听到他沉声吩咐:“继续查。今日所有入园之人,务必一一查问清楚。”
这便是要追究到底的意思。
禁军首领心中一凛,抬头朝少女瘦弱的尸体上扫了一眼,然后又飞快的垂下头应是。
他朝前迈出半步,伸手解开身上的鹤氅。
沈棠瞧着他的动作,双眼中露出迷茫和不解。
却见他伸出手,挥退走上来的内侍。然后缓缓弯下身来,将那件华贵无比的鹤氅,亲手盖在她的尸体上。
在他起身的一瞬,沈棠终于看清楚他的模样——
一双眼眸凌厉漆黑,里面似有一团化不开的浓墨,衬得英俊的脸庞多了几分乖戾。
沈棠怔愣住,她此前从未见过这个人。
一枝海棠花枝自他衣襟中滑落出来,花叶尚在,上面残留着一丝淡淡花香。
在意识遁入黑暗的时刻,沈棠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明明海棠无香。
那这缕若有似无的花香,又是从何处来的呢?
……
中午时分,气温明显升高了许多。
沈宅中,丫鬟推门走进屋子,先将紧闭的门窗打开,待散掉屋子里浓重的药味。
回身见软帐中六姑娘小小一团身影,还昏睡着。丫鬟拿帕子仔细替她擦了汗,然后轻手轻脚的离开。
不知睡了多久,沈棠才从梦中苏醒过来。
她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头顶上的帐幔,手掌纤细短小,手腕上晃着一对精巧的叮当镯。
前世,她心里其实一直藏着一个秘密——
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骨肉。
所以在被人推进金明池的那一刻,自己心里面惊慌、恐惧,更多的还是深深的绝望。
她只是一个自幼没了娘亲,被困在后宅不受重视的庶女,如今被沈家人撞破了身份,只有死路一条。
果不其然,她真的死了。
听着外头丫鬟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沈棠无声叹了口气,轻轻翻了个身。
显然刘妈妈不在,丫鬟们的心情松快了不少,外面说话的声音顺着窗户传进来。
“咱们夫人这回去庙里给姑娘求平安符,姑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是苦了咱们姑娘,这回遭了这么大罪,还不知道夫人回来见了,怎么个心疼法呢。”
“行了,姑娘还在房里休息,都小声点,你们跟我去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随着这句话落下,外头几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沈棠迷迷糊糊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期间有丫鬟扶她起来喝药,又替她擦过几遍汗,换下被汗浸湿的衣服。
待到了傍晚时分,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走进来,紧接着沈棠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可总算是醒了,这几日吓死娘亲了。”
孟氏一把将女儿搂紧在怀里,双眼中满是关切之色。
这几日折腾下来,她原本圆圆的小脸瘦了不少,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此时一双杏眼呆愣愣的睁大,裹在被子里面,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回头问丫鬟:“怎么回事?不是说病好些了吗,怎么瞧着还是不好?”
丫鬟连忙答:“夫人放宽心,姑娘的确是退烧了,只是精神还倦着。”
孟氏回过头:“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娘,娘再去给你另请郎中来。”
“娘?”
沈棠这会儿才终于从怔愣中回过神,她抬起头,直撞进一双关切的眼眸里面。
孟氏眉眼生的英气,性子也风风火火的,眼神却透着柔和。
她身上穿了件深藕色上襦,外面是件青罗褙子。沈棠吸了吸鼻子,发现孟氏衣服上,还残留着寺庙中沾染上的香火气,一看就是顾不得换衣服,刚一回来,就着急赶过来看她。
沈棠摇摇头,把脸埋进孟氏的怀里,轻轻地出声回答道:“我觉得好多了,不用再麻烦娘另请郎中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孟氏浑不在意的摇摇头,用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只要能把你的病养好,就算让娘把全齐州的郎中都请来,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孟氏低下头,看着女儿小小一团蜷缩在自己怀里,心底柔软了一大半。
见女儿精神好,孟氏陪着坐了好一会儿,
直到沈棠打了个哈欠,用小手揉揉眼睛:“娘,我还想再睡一会。”
孟氏才点点头站起身来,还不忘低下头叮嘱:“那你乖乖睡觉,我让丫鬟陪着你。”
“好。”沈棠点点头,将脸埋进软和的被窝里面。
孟氏伸手替她掖好被子,又吩咐了丫鬟几句,这才放心的转身离开。
……
这一夜,沈棠睡的极为安稳。
第二日清早醒来的时候,她感觉浑身清爽了不少,这场大病终于去了一大半。
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两名丫鬟推门进来。
瞧着姑娘精神很好,两人笑嘻嘻的将沈棠从被子里抱起来,动作麻利的开始替她更衣。